
2013年,远赴好莱坞拍摄《雪国列车》的韩国导演奉俊昊,经常和同为“美漂”的朴赞郁、金知云一起喝闷酒,桌上的话题只有一个:谁在美国混得最惨?
虽然这批导演在韩国著作等身,但在彼时的好莱坞,韩流远不如港式武侠和日本动画受待见。而奉俊昊遭遇的苦主,正是站在好莱坞职场PUA顶端的大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后者除了喜欢找女演员睡觉,还有个外号叫“剪刀手”——只要认为内容卖相不佳,就会肆无忌惮地动刀。
要知道《雪国列车》后来在中国上映时,也不过只剪了一分钟,但韦恩斯坦看过之后却执意删改20分钟。
关于“终剪权”一节,奉俊昊与韦恩斯坦始终僵持不下,而外来导演得罪本地制片人的下场有两个:一是《雪国列车》只得到了在独立院线放映的机会,票房不尽人意;二是次年的奥斯卡颁奖季,韦恩斯坦把宣发资源挪给了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导致精心打磨的《雪国列车》连提名都没捞着。

在韩国右翼总统朴槿惠在任时期,奉俊昊这类“文艺黑名单”上的左翼电影人本就拿不到国内的财阀投资,如今好莱坞的门也关上了,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三年后,一向被好莱坞视为“行业公敌”的奈飞Netflix,给这位拍过《杀人回忆》《汉江怪物》的韩国导演递去了橄榄枝。
在为Netflix执导第一部韩语电影《玉子》的过程中,奉俊昊从Netflix这里获得了三样东西:一是5700万美元的投资,二是梦寐以求的终剪权,三是名噪一时的戛纳首映式。

2019年,满血复活的奉俊昊,终于在流亡海外七年后,凭借《寄生虫》的4项重磅大奖站上了奥斯卡的领奖台。而且不同于《雪国列车》当初的全英文,《寄生虫》是一部纯韩语电影,当事人不仅不用再去迎合西方观众,还在领奖时不失风趣地说道:“你们距离欣赏我的电影,只需要一行字幕。”
人在成功之后,遇到的事情都是锦上添花。不仅奉俊昊的《寄生虫》要被拍成美剧,就连《雪国列车》也被TNT电视网改编播出;一同沾光的朴赞郁,被HBO Max请去拍了越南谍战题材的《同情者》;金知云早年的代表作《看见恶魔》,也将在编剧朴勋政的加持下被翻拍成美版。
可在奉俊昊们山穷水尽的阶段,只有Netflix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它通过一次雪中送炭的著名打投,向韩语创作者宣告了国际上还有一道天使轮。套用编剧汪海林的经典比喻:
Netflix就是那类“只给钱,不添乱”的煤老板。
在韩国的“K- Contents”跻身全球文化舞台中央的今天,Netflix的“阴谋”已然变成“阳谋”——它成为韩国内容产业最大的金主之一,正对着整个国家进行挖矿。甚至由于Netflix押注的成功,导致韩国影视产业近年来逐渐由电影向剧集倾斜,从业者纷纷“下海”拍剧,大银幕上一度出现片荒。
Netflix在韩国的成功掘金,使得HBO、Apple和迪士尼纷纷效仿,这些美国流媒体巨头挥动支票簿,网罗各国顶级人才,产出了一大批高分作品——德国有《暗黑》《巴比伦柏林》、西班牙有《纸钞屋》、日本有《幕府将军》、意大利有《我的天才女友》、中国台湾有《华灯初上》和《我们与恶的距离》……
2024年12月,Netflix改编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正式上线。这部全球文学史上的经典杰作,被认为是最难被改编的小说之一,此前从未被拍成影视剧。而Netflix投入重金,使用哥伦比亚本土的导演和演员,纯西班牙语拍摄,上线第一天就在“烂番茄”上取得破纪录的100%专业好评率。

如果仔细审视“奈飞模式”,不难发现美国流媒体巨头们正在熟练地使用一条简单的招式:美国资金、本土制作、全球市场。那么问题来了:奈飞模式跟传统好莱坞模式有何不同?它们是怎么摸索出这条国际“煤老板”之路的?以及最重要的:
在好莱坞影响力衰退的当下,Netflix又是如何成为美国娱乐产业的新一届代表,再次扛起美国文化输出的大旗的?
01全球文化输出的1.0版本,简单来说就是“拍本国故事,给全世界看”。在世界上任何一块内容消费市场,观众对于“故事”的需求都是永恒的。每个国家和民族其实都不缺自己的故事,但对故事进行设计、包装、展现的商业化生产力,不同的国家则能力相差悬殊。可以这样说:生产力强的一方,便是文化输出的一方;生产力弱的一方,就是被文化输出的一方。
曾经的苏联能做到“拍本国故事,给全世界看”,其影响力超越了社会主义阵营,不仅拥有塔可夫斯基、梁赞诺夫、爱森斯坦等享誉全球的电影大师,而且诸如《战争与和平》《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乡愁》《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等作品更是穿越了冷战东西方的铁幕,成为全球公认的经典。

昔日的香港也是文化输出的高地,尤其是在20世纪70到90年代,香港制作的功夫片、黑帮片、武侠片不仅席卷了亚洲,还打进了美国这种拥有强势文化的市场。时至今日,Bruce Lee和他的招牌动作仍然是一个全球级的文化符号,而Jackie Chan的国际影响力更是没有一个两岸三地的明星能够超越。
当然,“拍本国故事,给全世界看”的集大成者,自然是美国的好莱坞。
众多周知,好莱坞模式从二战之后就领跑全球的娱乐产业,而从上世纪80年代,更是出现了两大助力:一是《星球大战》背后的数字电影产业升级,美国的娱乐产业有了美国科技产业的持续赋能,二是涌现出了以斯皮尔伯格、乔治·卢卡斯、科波拉为代表的新浪潮一代电影大师。
好莱坞视效与创意天才的结合,在全球化进程中打出了统治级表现,造就了《侏罗纪公园》《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瑞恩》等名作。配合冷战结束,美国的文化影响力在90年代达到了顶峰。不少中国人都能记得当年在电影院里看到《真实的谎言》和《勇闯夺命岛》时的那种震撼。


与安徒生原著并不一致的小美人鱼

有意杂糅东西方文化元素的《马可波罗》在欧亚多国取景,置景团队多达400人,仅在马来西亚就搭建了包括忽必烈王宫在内的51个实景,160多人的美术部门亦大量考证13世纪蒙古、欧洲与中国的服饰,力求在质感上贴合史实。前后费了那么大工夫,它上线后却接近暴毙,两季后就被砍掉[7]。
《马可波罗》的失败从主创身上就已埋下伏笔——它还是好莱坞模式指导下的典型产物,充满西方文化对“东方主义”隔靴搔痒的想象。起初订阅这部剧的Netflix用户,多半是出于对蒙古史的兴趣与好奇心,但他们很快发现,剧中的故事情节,跟里面那些早已熟悉的亚裔面孔一样味同嚼蜡。
Netflix犯的错误,是它意图打造一种“拍世界故事,给全世界看”的模式,但方法没有选对,最后出来的东西本质上还是“美国故事”,而且用其他民族的壳子来套美国的里子,最终必然是不伦不类。之所犯这个错误,是因为Netflix在早期继承了好莱坞的传统艺能——拍任何国家的故事,都是一股美国味儿。
这里需要理清一个重要问题:好莱坞明明汇集了全世界的影视人才和内容元素,为什么又说它拍的是美国故事?
例如派拉蒙用让-雅克·阿诺拍了《兵临城下》,华纳兄弟用爱德华·兹威克拍了《最后的武士》,20世纪福斯用雷德利·斯科特拍了《天国王朝》,看上去是法国导演拍了苏联故事、美国导演拍了日本故事,英国导演拍了欧洲故事,但实际上,这些电影都是标准的美国故事内核。
《天国王朝》《最后的武士》《兵临城下》海报
迪士尼电影《花木兰》里出现的福建土楼,实际产生于宋元时期
2018年4月26日,上海,出席玩具总动员开园仪式的艾格
汪海林这样总结过投资影视的煤老板:“他们有个安全生产的理念,所以从不插手创作。”对此,韩剧《王国》的编剧金银姬肯定很有同感。
凭借《三日》和《信号》等作品赢得业界口碑的金银姬,早已是韩国最具人气的女编剧,但当她想把《王国》搬上荧幕时,却遭到了韩国电视台的一致拒绝。理由是古装丧尸题材极为烧钱,而且内容血腥暴力,很难吸引广告商,投资风险过大。因此在2011年,金银姬只得把《王国》改成了动画片[11]。

随着《信号》在韩国的爆火,Netflix主动找到了金银姬,说服她把《王国》重新改成电视剧,按金银姬的说法,Netflix是最适合展示《王国》的平台,韩国电视台会对刀具打码,很影响视觉效果——“Netflix没有干涉任何事情。不管我如何讲这个故事,写死了多少人,内容上都我说了算。”
后来金银姬这样总结:“Netflix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给钱。”

Netflix与好莱坞的核心区别,是平台是否保留对创意的控制权。好莱坞更像是一个讲出”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黄氏霸总——你能脱离我的模板讲出好故事吗,你的故事能比我的故事更好卖吗,我不信!而Netflix则安分地充当煤老板——只负责开支票,充分放权给本地团队。
一言蔽之,好莱坞做的是制片人,Netflix做的是投资人;好莱坞提供指导,Netflix提供服务;好莱坞预设模板,Netflix给予自由。
在“讲好他国故事”这件事上,Netflix比好莱坞更明白:重点不仅在于谁的故事,更在于谁来讲,怎么讲。而这个国际煤老板现在要找的,就是全球范围内最有才华同时最缺钱的创作者。毕竟给机会的实质,就是给钱。而Netflix剧集之所以能够与传统韩剧拉开差距,也基于它对创作者真金白银的打投。
在《王国》之前,韩剧单集成本在4-5亿韩元,2016年KBS那部“史上最贵韩剧”《太阳的后裔》,单集成本不过8亿韩元。而《王国》前两季一出场,便将单集费用推到20-30亿韩元的级别[10]。此外,Netflix的印度剧集《神圣游戏》,单集成本是以往印度剧的3倍;Netflix的日本剧集《全裸导演》,投入则达到了传统日剧的10倍。
进入韩国的前五年,Netflix共花费7700亿韩元制作了《甜蜜家园》《少年法庭》《夜叉》等80多部影视剧,汇聚薛景求、孔侑、金惠秀、刘亚仁等韩国一线明星阵容,成绩斐然。
2021年初的韩国发布会上,Netflix追加5亿美元投资,并包下两座大型拍摄基地。2022年5月,Netflix旗下特效公司Scanline VFX宣布未来5年再投1亿美元打造韩国特效公司。而在2023年4月韩国总统访美期间,Netflix联席CEO萨兰多斯表示未来四年将投资25亿美元用于韩语内容制作。
Netflix原创能在韩国井喷,有以下三个关键因素:首先,韩国有高度工业化的影视产业,具备大量类型化叙事的产业人才;其次,韩国有文化出海的外向型基因,且内容生产的性价比远高于欧美;最后,韩国文娱是成熟的分众市场,影、视、综各司其职,剧集主要承载娱乐功能,导致很多议题在传统韩剧难觅出口。
Netflix这种放权给第三世界创作者的成绩,自然被同行看在眼里。比如同出硅谷的Apple TV+,除了《初创玩家》《人生切割术》等赢得盛赞的美剧,韩剧《弹子球游戏》、英剧《流人》也都是苹果流媒体的原创。Apple TV+对Netflix模式的效仿,使得好莱坞模式主导下的剧集产业更加多元化。
换句话说,Netflix模式并非只有Netflix才能用。
例如前文提到的《马可波罗》是一部Netflix剧集,但它却是按照好莱坞模式做出来的;而《我的天才女友》是一部HBO剧集,但它却是按照Netflix模式做出来的,替HBO Max在意大利搭班子的制片人保罗·索伦蒂诺(Paolo Sorrentino),本就是意大利中生代最富盛名的作者型导演。
无独有偶,由日本国民演员真田广之担任制片人的日剧《幕府将军》,不仅在去年以18项大奖横扫艾美奖,而且在刚刚落幕的金球奖上继续以最佳剧集、最佳男女主、最佳男配的4项殊荣一骑绝尘。这部Disney+推出以来最成功的非英语剧集,同样是Netflix模式在流媒体战线的又一场大胜。

这里面值得注意的是,Netflix拍的《三体》并不是上述模式,它不可能实现类似《王国》那样的“韩语内容,本土制作,全球放映”,它本质上是一部改编刘慈欣作品的“美国故事”,剧情里汪淼变成女性,罗辑变成黑人,是因为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美国导演、美国编剧、美国演员的美剧。
换成美国编剧、美国导演,在传统美剧的生产关系里,是做不出《我的天才女友》或者真正的《三体》的,不是好莱坞的技术、资金和业务水平的问题,而是美国本土根本不会产生这样的故事。换句话说,Netflix从海外汲取到的,既有崭新的文化元素,也有好莱坞体系之外的人才和创意供给。
而由美国流媒体集团引导的“拍全球故事,给全世界看”的模式,近年来已成为燎原之势,高分作品层出不穷,商业回报盆满钵满。在派拉蒙、米高梅等好莱坞传统巨头日渐式微的当下,Netflix、HBO Max等接过了它们的权杖,而苹果、亚马逊等科技巨头也躬身入局,用流媒体继续全球圈地。
在文化输出2.0模式下,全球娱乐产业的权力中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未来仍然会掌控在加州一小部分人的手里,不管山火烧得有多旺。
全文完,感谢您的阅读。参考资料[1] Netflix的亚洲战事:一场给爱奇艺腾讯看的生动军演课,河豚影视档案
[2] 好莱坞退守美国,娱乐全球化进入新阶段,娱乐硬糖
[3] 娱乐至死:好莱坞类型片十年,FP影评
[4] 这回布拉德·皮特麻烦大了,生活日报
[5] 一生的旅程,罗伯特·艾格,乔尔·洛弗尔
[6] 数字化、私人化与激进化:技术变迁视野中的美剧文化,常江
[7] Netflix《马可波罗》巨制后的成吉思汗野心,腾讯科技
[8] 金牌编剧:美剧编剧访谈录,克里斯蒂娜·卡拉斯
[9] Netflix那些事儿:优爱腾要学起来没那么容易,XYY的读书笔记
[10] “不发表意见,只给钱”,Netflix给韩国砸5亿美元图啥,Mtime时光网
作者:鲁舒天
编辑:戴老板
责任编辑:戴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