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俄罗斯教育部决定将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重新纳入学校课程。
2024年的现在,我查了一下,俄罗斯10年级课程里,有老师发布《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全书解析。这意味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进入了10年级的课程。
之前,我也查过这方面的资料,有一个印象,就是这种纳入课程,并不是要通读全书,只是了解书中内容的一个大概。
这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中国语文教材中的学习安排应该是相似的。目前这部小说在部编版语文八年级下册中安排在一个“名著导读”的栏目里。
这是1989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离开课程之后再次回归俄罗斯教材。
而有意思的是,另一部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着描写内容高度重合的巴别尔的小说《骑兵军》,则早已占据了11年级课程。
俄文版《骑兵军》
可以说,《骑兵军》的内容,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完全唱着反调的。
而现在,《骑兵军》与重新回归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制造出两种对立的、泾渭分明的文学想象,折磨着俄罗斯的中学生们,让他们无所适从,难分真假。
他们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将会看到苏联红军勇敢善战,胸怀大志,为国打拼,所向披靡,而且他们富有人道情怀,充满着人性的温暖与善意,给被压迫的人们带来光明与希望。
而在《骑兵军》中,他们将看到同样的一支苏联红军,与他们迎战的对手波兰军队一样,抢劫当地人,如同蝗虫一般扫荡一空,对当地的妇女,这些红军同样是采取劫掠手段,满足兽欲,导致整个部队里梅毒流行。
《骑兵军》插图
在11年级的课程中,《骑兵军》里选择了两个短篇,分别是《基大利》和《盐》。
《基大利》的内容是:基大利是一个店主,“我”到他那里去,他说波兰人抢东西,没有想到赶走波兰的人,同样抢东西,他说:“革命——应该是好人办的好事。然而好人是不杀人的。可见闹革命的是恶人。”他又盼望抢去东西之后,能恩赐食物,称之为空想共产国际,可是什么也没有。
《骑兵军》插图
小说把红军描写成是与波军一丘之貉的匪帮,都是抢东西,杀人,所以是恶人。幻想从红军那儿得到食物是天真的异想天开的。
在苏联解体之后,恶心红军的小说登堂入室教材,也算是理所当然的。
《盐》这篇小说,通过一个战士给编辑的信,讲述了一个残酷的不忍卒睹的故事。故事讲的是红军军列停在车站上,这时一个女人抱着小孩说要到前线去看望丈夫,想搭车前往。红军士兵让她和另外两个姑娘上了列车,在车上,士兵蹂躏了另外两个姑娘,但却对这个女人当成母亲一般,后来发现她抱的小孩包袱里其实不过是伪装的私盐,士兵们的恶激发出来,用枪打死了她。此信的目的是向主编说:对待一切叛徒绝不可心慈手软。
《盐》插图
这个小说说明了为什么士兵为凶杀。当恶被激发出来、引发战争的时候,不管是哪一方,都会导致血腥的暴力,正如小说里写到士兵们想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父母在受罪,怎能不快意恩仇地对那些反对自己的人大开杀戒呢?而这正是作者的死因之一。
因为作者在小说里如实地写出了这种可恶的生活,而无助于这些红军的士兵,也属于叛徒之列。作者认识到了这一点,却没有让自己改变自己。不知为什么。作者的古怪脾气令人不解。
这种战争的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有没有?
也有。
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巧妙之处,是他写到了这种残酷的现象,但是他通过坏事正写、恶事好说,既交代了当时的严酷而真实的现实,同时,也让小说没有淹没在一种对悲惨事实的让人绝望的纪录上,整个小说的格调顿时变得能够泰然面对,而奥斯特洛夫斯基也通过这种写作策略,恪守了作者在小说里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的人性基调。
比如,杀战俘,巴别尔直言不讳红军士兵杀死俘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也危险地涉足到了这一战场上司空见惯的现象,但奥斯特洛夫斯基却巧妙地虚晃一枪,把这一战场常态转化为正面表彰:
——骑兵押着波兰俘虏,从大街上走过。团政委站在监狱大门旁边,在军用记事本上写了一道命令。
“给你,安季波夫同志。”他把命令交给矮壮结实的骑兵连长。“派一个班,把俘虏全部押解到诺沃格勒—沃伦斯基方向去。受伤的要给包扎好,用大车运,也往那个方向去。送到离这儿二十俄里的地方,就让他们滚蛋吧。咱们没时间管他们。你得注意,绝对不许有虐待俘虏的行为。”
保尔跨上战马,回头对萨穆伊尔说:“你听见没有?他们绞死咱们的同志,咱们倒要送他们回自己人那儿去,还不许虐待。这怎么办得到?”
团长回过头来盯着他。保尔听见团长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语气却坚定而严厉:“虐待解除了武装的俘虏是要枪毙的。我们可不是白军。”
保尔策马离开监狱大门的时候,想起了在全团宣读的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命令最后是这样说的:
……故此命令:
1.以口头的和书面印发的形式不断地、反复地向红军部队,特别是向新组建的部队宣传解释:波兰士兵是波兰和英法资产阶级的牺牲品,他们本人也是身不由己。因此,我们的责任是,把被俘的波兰士兵当作误入歧途的、受蒙骗的兄弟一样来对待,以后要把他们作为醒悟了的兄弟遣返回解放后的波兰祖国。
2.凡有有关虐待波兰战俘以及欺凌当地居民的传闻、消息、报告,要一查到底,严查严办,不论这些传闻、消息来自何种渠道。
3.各部队指挥人员和政工人员要充分意识到,他们对严格执行本命令负有责任。
工农国家热爱自己的红军。红军是它的骄傲。它要求红军不要在自己的旗帜上染上一个污点。
“不要染上一个污点。”保尔小声对自己说。——
同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写到了战场上士兵凌辱妇女的现象,但是,奥斯特洛夫斯基把这个情节安排在一个红军士兵的旧事复述中,而且在这一段故事讲述中,那些企图凌辱妇女的红军来自于投诚过来的匪帮,最后被正义的红军给枪决了。
我们看看小说里的红军士兵如何讲述了这一个故事:
——我们跑到大路上,一看,有一家院子的围墙上拴着三匹马,全都备着鞍子。
“好哇,我们想,这回准能抓几个波兰俘虏了。我们十来个人朝那个院子冲过去。他们拉脱维亚人的连长拿着毛瑟枪跑在最前面。
“我们跑到房子跟前,一看门敞开着,就冲了进去。原以为里面一定是波兰兵,哪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原来是我们自己的三个侦察兵,他们早来了一步,正在干坏事。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们正在欺负一个妇女。这儿是一个波兰军官的家。他们已经把那个军官的老婆按在地上了。拉脱维亚连长一见这情景,用拉脱维亚话喊了一声。三个家伙全给抓了起来,拖到了院子里。在场的只有两个俄罗斯人,其余的全是拉脱维亚人。连长姓布列季斯。尽管我不懂他们的话,一看也就明白了,他们是要把那三个家伙干掉。
这些拉脱维亚人全是铁汉子,性格很刚强。他们把那三个家伙拖到石头马厩跟前。我想,这回完蛋了,准会把他们崩掉!三个人里边,有一个棒小伙子,长相难看极了,拼命挣扎,不让绑,还破口大骂,说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就把他枪毙。另外两个家伙都在求饶。
“我一看这情景,浑身都凉了。我跑到布列季斯跟前说:‘连长同志,把他们送军事法庭算了,干吗让他们的血弄脏了你的手呢?城里战斗还没完。哪儿有工夫跟他们算帐。’他转过身来,朝我一瞪眼,我马上就后悔不该多嘴了。他的两只眼睛简直像老虎。毛瑟枪对着我的鼻子。我打了七年仗,这回可真有点害怕了。看来他会不容分说就把我打死。他用俄语向我喊,我勉强才听明白:‘军旗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可是这几个家伙却给全军丢脸。当土匪就得枪毙。’“我吓得赶忙跑到街上去了。背后响起了枪声。
我知道,那三个家伙完蛋了。等我们再向前进的时候,城市已经是咱们的了。事情就是这样。那三个人像狗一样死掉了。他们是在梅利托波利附近加入咱们队伍的,早先跟着马赫诺匪帮干过,都是些坏蛋。”
安德罗休克把饭盒拿到脚边,打开装面包的背囊,接着说:“咱们队伍里混进了一些败类,你不能一下把所有的人都看透。从表面上看,他们好像也在干革命。可这些家伙是害群之马。我看到这种事,心里总不痛快,直到现在都忘不了。”——
枪杀俘虏和凌辱妇女,是战争中最令人发指的恶行,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都提到了,但是作者把这一个现象作为反面教材,被正能量的苏联红军给扼杀了,成为塑造红军正能量的一个支撑面。
相反,在巴别尔的《骑兵军》中,这些种种违反人伦的恶行,却在红军队伍里熟视无睹地存在着、汹涌着,而且,更为关键的问题是,作者在小说里,还以一种艳羡的笔法,描写那种对女人追逐的欲望横飞,整个小说里缺乏一种悲悯的人道的情怀。
《骑兵军》插图
甚至巴别尔在小说的定调上,要比契诃夫小说里对底层民众(如《万卡》)的同情与哀惋基调也要淡薄数个维度。
可以看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张扬的一种人性与人道的因素,在当时的作家中,并不是自觉地产生并予以抒写的,我们只有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与同时期的其它小说比照起来,我们才会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能够被拿到桌子上来、被各国译成通行本、作为一种励志的教科书,是有其深层的原因的。
这与奥斯特洛夫斯基过滤了人性恶背后的原始丑陋,力图在人性的维度与高度上,演绎着生活的光明的面向,有着他的独到的构思与创意。
当然,这种选择,并非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独到发明,而这背后有着俄罗斯文学里的一种人性、人道、良善的文化传统,我们在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契诃夫小说里,都可以看到这种善良的情怀。
《骑兵军》插图
而遗憾的是,我们在巴别尔的《骑兵军》里,会看到作者缺乏这样的自觉意识。
虽然巴别尔评价甚高,但不愿被“皇帝的新衣”迷惑了眼睛的中国人,还是如实地道出了这背后的原因。
在侯德云作的《微型小说写作课: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2022年2月版)中,先罗列了《骑兵军》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荣誉:
——说巴别尔著名(不是我说的,是小说《骑兵军》的中译本说的),理由如下:一、1926年,高尔基说巴别尔是苏联当代“最卓越的作家”;二、1936年,海明威说他读过《骑兵军》的法译本,“非常喜欢”;三、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评选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榜首;四、2001年,《伊萨克·巴别尔全集》在美国出版,“震动了欧美国家的读书界”,美国某评论家在导言中说巴别尔和卡夫卡具有“同等地位”;五、不知哪年,博尔赫斯说巴别尔的短篇小说《盐》“写得很优美,用的是诗一样的语言”。——
但作者转而指出:
——你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搞的那个世界最佳小说家评选,巴别尔之所以名列榜首,有没有西方世界跟苏联意识形态怄气的成分?你再说,这事跟巴别尔敢用真话对抗斯大林有没有关系?此外,有没有主办方对巴别尔的惨死表达同情的元素?你要说没有,就请审查一下历届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看看里边有没有意识形态的成分,查清楚再来回话。——
最后这位中国的作者得出结论:
——一本非虚构的书,硬是让后人给划归在虚构文体之列,而且用它说东道西,我看没多大意思。
写到这里,我想起几天前在曹乃谦小说中读到的一句山西话:“隔住玻璃亲嘴儿你瞎解瘾。”我看那些口口声声把巴别尔当作著名小说家的人,都是“瞎解瘾”。——
《骑兵军》插图
不能不说,这位中国作者道出了真相,但作者小心翼翼地说出来,生怕触犯了少数人的愤怒,可见真理有时候说出来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正如“皇帝的新衣”的真理,是在一个孩子不知道勇气为何物的境况下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