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天,总是那么短促和萧瑟。李煜望着窗外的梧桐落叶铺了一地,金黄的色泽就像昔日喝过的美酒,刚咂摸出滋味,就已经散场了。仿佛今日被秋风吹落的,不仅是那些梧桐叶,还有自己这个远离故土的可怜人。
大宋立国已经十多年了,凭着太祖皇帝的宏图大略,平定四海,并吞八荒,而李煜的小小南唐故国,也已经消失在了大宋皇帝的武功之下。
要说不悔,那是不可能的。每一夜,他都是枕着眼泪入睡,恨不得身回故国,恨不得再见到那些故人,恨不得从现在这个牢笼逃脱。
那天,徐铉来探访,带了外面的消息,连衣襟上也沾染了宫廷里浓烈的熏香。
旧君臣相对而坐,称呼上却很是尴尬。
徐铉本想要照老规矩给他行跪拜之礼,可跟随的两个士兵手执长枪就站在身后,让他不禁胆寒,只好拱手为礼。
“主上一向可好?”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香囊,“这是我亲手所制的半月香,由沉檀、莞香、苏合香、鸡舌香、豆蔻、芸香、白茅香等配置而成,拿来给主上解解闷。”
“一见鼎臣,孤,哦不,我这心里就不好过啊。”李煜接过香囊,只觉得眼前就水濛濛的,有些发晕。
以前君臣一起习字、一起赏画、一起制香,都像是一个久远的梦。可现实就像无情的冷风,总是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唯有手中的笔才能让他诉说一二。
“主上还是保重身体,不要多思多虑。”徐铉极力想劝解一番,可话到嘴边却显得那样苍白和无力。
“我现在真的是后悔啊,后悔当年错杀了潘佑、李平,如今,真的是悔之不已!”
徐铉闻言一愣,没敢接这个话头,随便敷衍了两句就匆匆告辞而去。
李煜看着徐铉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陷入了更深的寂寥之中。
据说宋太宗听到徐铉的报告,立即对李煜很是不满,后来看到李煜做的《虞美人》词,更是直接起了杀心。若是李煜在词中也写,“此间乐,不思归”,是不是也可以像刘禅一样苟全性命呢?
佛家讲,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当年佛陀出城看见了生老病死,就生了恻隐慈悲之心,出家修行去了。我们凡俗之人在红尘中打滚,遍历人生七苦,却一颗心儿犹自蒙昧,当真是云泥之别。
相爱的人别离,总是充满着泪水和惆怅,总是在心底存着再相见的奢望。
而人生无常,离别有多苦,相见就有多甜,这相见欢也就因此而更加动人。这一期,我们来看李煜的另一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且看这首中学必背古诗文 ,是如何散发文字的魅力,又是如何让我们折服的。「链接」点击蓝色链接,可以去喜马拉雅收听长安燕语老师给大家倾情播出的本期节目。《听见宋词》在喜马拉雅等你哦。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即使跟故国旧臣相见,也只能是默默无言,平日里还有能有什么话可说呢?孤独与寂寞包裹着这位曾经的南唐国主,他一个人在夜色中攀上西楼,抬头只见残月如钩。那钩就像是一把尖刀,扎进了他的心里。“无言”与“独上”勾勒出作者孤身登楼的身影,运用神态与动作的描写,揭示了词人内心深处隐寓的很多不能倾诉的孤寂与凄婉。“如钩”不仅写出月形,表明时令,而且意味深长:那如钩的残月经历了无数次的阴晴圆缺,见证了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如今又勾起了词人的离愁别恨。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就连那梧桐树,也是寂寞的,茂密的梧桐叶已被无情的秋风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残叶在秋风中瑟缩,四下一片凄凉之意。 俯视庭院,词人不禁“寂寞”情生。然而,“寂寞”的不只是梧桐,即使是凄惨秋色,也要被“锁”于这高墙深院之中。而“锁”住的也不只是这满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都被这高墙深院禁锢起来,此景此情,用一个愁字是说不完的。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这位昔日的南唐后主心中所涌动的离愁别绪,是追忆“红日已高三丈后,金炉次第添金兽,红锦地衣随步皱”的荣华富贵,是思恋“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故国家园,是悔失“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帝王江山。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李煜已是亡国奴、阶下囚,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故国家园亦是不堪回首,帝王江山毁于一旦。阅历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经受了国破家亡的痛苦折磨,这诸多的愁苦悲恨哽咽于词人的心头难以排遣。作者尝尽了愁的滋味,而这滋味,是难以言喻、难以说完的。又如何能剪的断,理的清呢?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以滋味喻愁,而味在酸甜之外,它根植于人的内心深处,是一种独特而真切的感受。“别是”二字极佳,昔日唯我独尊的天子,如今成了阶下囚徒,备受屈辱,遍历愁苦,心头淤积的是思、是苦、是悔、还是恨……词人自己也难以说清,常人更是体会不到。若是常人,倒可以嚎啕倾诉,而李煜不能。他是亡国之君,即使有满腹愁苦,也只能“无言独上西楼”,眼望残月如钩、梧桐清秋,将心头的哀愁、悲伤、痛苦、悔恨强压在心底。这种无言的哀伤更胜过痛哭流涕之悲。
明代戏曲理论家沈际飞在《草堂诗余续集》中曾说道:“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句妙。”的确是解读的入木三分,深尝离愁之人,又如何能简单的宣之于口呢?那些天天叫嚷的人儿,多半是无病呻吟,真正的痛苦,并没有办法与人说,唯有手中的笔可纾解一二。
这首词感情真实,深沉自然,沉郁哀婉,感人至深,突破了花间词以绮丽腻滑笔调专写“妇人语”的风格,不愧是宋初婉约派词的开山之作。这之后,宋人将绮丽之笔化为心灵之花,直抒胸臆,将宋词发展出了文学上的新高峰。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