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识的海洋中,我对哲学最为迷茫,它不像数理化这些科学,懂与不懂,一看就能断定;而哲学就不一样了,总是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说不懂吧,好像又有所感悟,说懂了吧,又不知道明白了什么,结果就是读和不读的效果几乎是相同的。
年轻时赶潮流,也买过一堆的哲学书籍,什么《新编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十五讲》等等,这些书除了摆在书架中最显眼的位置,表示自己是个文化人外,其他没有任何的作用。
因为除了偶尔翻过几页外,从来也没有认真看完过,倒是当年当知青时,有杨荣国写的《简明中国哲学简史》是认真看完了的,因为,那是在“批林批孔”运动中,要去给贫下中农宣讲的,不得不去寻些章节来装点门面。
不过,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算是个例外,是我花了好几天时间认真看完,虽说还是一头的雾水,却还有些收获,比如知道了人生的四种境界等等。
所谓人生的四种境界,包括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于我的现状来看,大致属于功利境界,处于“为稻粮谋”的层级,想达到更高一层境界,怕是遥遥无期了。
有一次,金岳霖去授课时遇到了冯友兰,笑着问道:“芝生啊,现在你达到什么境界了啊”,冯友兰答道:“当然是天地境界喽。”二人相视一笑,各自授课去了。
虽然我对哲学只是浅尝辄止地有所了解,而所学得的哲学知识连皮毛都算不上,但却知道,冯友兰“阐扬大法”,在哲学界处于宗师级的地位,在中国如果要谈哲学,首屈一指的肯定是冯大师。
韩国前任女总统朴槿惠在她的传记中曾说过,“在我最困难的时期,使我重新找回内心平静的生命灯塔,是中国著名学者冯友兰的著作《中国哲学史》”,也可以说,冯友兰是朴槿惠的精神导师。
冯友兰,字芝生, 1895年出生在河南南阳唐河县的一个官宦家庭,父亲是同进士出身,曾做过知县,还在张之洞幕下协办过洋务;可惜在冯友兰12岁时死在了任上。
这样一来,教育儿女的重担便落在了母亲吴清芝的身上,她为孩子们请来家庭老师,后来还去了“唐河女子中学”当了学监。
唐河三冯
冯家的遗传基因强大,冯友兰的弟弟冯景兰是地质学家,妹妹冯沅君是文学史家,号称“唐河三冯”。
1910年,14岁的冯友兰考入县立小学,5年后考入北京大学文科中国哲学系,正式开始了他对哲学的探索路程。
在北大期间,他遇到了许多的良师益友,老师中有胡适教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梁漱溟讲东方哲学,以及李大钊的共产主义哲学;至于同学中有罗家伦、傅斯年、朱自清和后来成为汉奸的陈公博等等。
北大毕业后,冯友兰先是去了河南第一工业学校任教,第二考取了官费留学生,他拒绝了傅斯年去欧洲的邀请,接受了胡适的建议,进入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成为杜威的学生。
傅斯年 罗家伦 陈公博
稍显奇怪的是,杜大师对在中国竭力宣讲其学说的胡适评价并不高,却在给冯友兰的奖学金推荐信上,称赞冯友兰是“真正的学者材料”,在杜威的加持下,冯友兰顺利获得博士文凭,时年27岁。
回国后的冯友兰在找工作时并不顺利,他只能先去刚建立的中州大学,也就是现在的河南大学当教授,期间也曾给胡适写信求助,尽管态度极为谦恭,可是并没有得到回应,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胡适很有些看不起冯友兰。
杜威 胡适 陈寅恪
直到北伐军攻入南京后,冯友兰的老同学和好朋友罗家伦出任清华大学校长,在罗大校长的邀请下,冯友兰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2年,全国大学院系调整方才离开。
胡适和冯友兰二人的关系一直很不好,胡适也从不将他当作自己的学生,他们先是在老子和孔子谁先谁后的问题上意见相左,甚至公开发文争辩,胡适甚至对著名的历史学家顾颉刚说,“天下蠢者,恐无出芝生右者”。
顾颉刚 闻一多 梁漱溟
听闻此话的冯友兰对胡适当然也全然没有尊重之意,他多次在课堂上说,胡适的学问到1927年就没有影响了,以后再也没有东西了,也没起多大的作用。
其实,二人交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只有上半部,因为太忙而没有写下半部而被黄侃讥为“太监”,看着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后来居上,渐渐抢去了风头,心中是否有些犯酸也未可知。
黄侃
可以肯定的是,冯友兰的这部著作影响力巨大,他将中国哲学从佶屈聱牙的典籍中抽象出来,用西方方法化解出来,让国人理解了中国哲学的精髓,对比之下,胡适虽然对中国的新哲学有开拓之功,但与冯友兰相比则明显处于下风。
无论是当学生还是当教授,冯友兰一直保持着革命的热情,早在1925年时,他就去广州参加革命,尽管时间很短;在清华时,他支持学生运动,还在家藏匿了两名学生领袖,躲过了反动军警的搜捕。
李大钊 姚依林 王岐山
这两位学生领袖中一位成为后来的国务院副总理,他的名字叫做姚依林,而姚依林的女婿可能更为大家所熟悉,他是国家副主席王岐山。
1935年,思想激进的冯友兰被当局视为政治嫌疑犯而逮捕,但很快便得以释放,对此,鲁迅在给友人信中称:“安分守己如冯友兰,且要被逮,可以推知其他了。”
冯友兰(二排左四),毕业时与校长蔡元培、文科学长陈独秀、哲学门教授马叙伦、梁漱溟等人合影
其实,这是个误会,因冯友兰去国外讲学,特务们误以为他是中共代表去苏联开会,并带回了新的指示,所以才将他逮捕,为此,何应钦还专门派人登门道歉。
而被鲁迅称为“安分守己”的冯友兰在经历了这件事以后,确实谨小慎微了许多,他绝对不像如刘文典或傅斯年那样的鲠介,所以,大概率是鲁迅看走眼了,因为后来的冯友兰同蒋介石是走得比较近的,后来他母亲去世后,蒋介石还亲自为冯母书写了墓碑。
冯友兰(中)与开封中州公学同学合影
当年清华发起“倒罗”运动后,罗家伦不得不离开清华,一些与罗家伦关系不错的教授也随之辞职,离开了清华。
而作为同学且有恩于自己的冯友兰却似乎与己无关一般,当继任的梅贻琦成为清华校长后,他又很快成为梅校长的亲信,荣誉地位一路攀升,以至于人们戏称其为“清华的曾国藩”,所以,日后的冯友兰被人诟病的地方也有很多。
冯友兰一家
抗战全面爆发后,冯友兰随清华南迁昆明,出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他对抗战胜利信心满满,经常给学生们灌输必胜的思想,在西南联大与闻一多的关系最为要好。
值得一提的是,冯友兰还是联大校歌的词作者,还是联大北迁时,联大旧址纪念碑上的那篇熠熠生辉的碑文,就是出自冯友兰之手。
清华迁回北平后不久,冯友兰便去美国讲学,及国共双方在大陆胜负已定之时,他拒绝了梅贻琦去台湾的邀请,而是选择了留在大陆。
在大陆痛批胡适之时,冯友兰当然是急先锋,同时也给毛主席写信,表示要痛改前非,将他在哲学界的奠基之作,那部《中国哲学史》,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史观重写。
毛主席收到后立即回了信,在信中写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的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
于是,在后来的连续运动中,冯友兰不断地进行自我否定,连康生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而在晚年时,冯友兰也曾忏悔过,他在《三松堂》中写道,“我在当时的思想,真是毫无实事求是之意,而有哗众取宠之心,不是立其诚而是立其伪。”
虽然他一直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却也总在运动的旋涡中心挣扎,起伏不定,1973年,他被吸收进了官方运动引向的写作阵营,即著名的梁效班子,尤其是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他发表的两篇文章是有相当影响的。
梁漱溟在延安与毛主席交谈
与冯友兰不同的,是北大著名的学者梁漱溟,梁老先生是孔学最坚定的卫道士,他在受到批判时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始终不低头。
所以,梁漱溟在气节上是很看不起冯友兰的,他针对写有33首《韶山颂》的冯友兰说了这样的话,“中国知识分子,既无独立人格,也无独立地位,真是最深刻的悲哀。”
“四人帮”覆灭后,冯友兰被列为反革命集团成员而被捕入狱,直到3年后方才获释,从此,他开始了七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的写作,历时近10年方才完成。
1985年,北大为冯友兰举办90大寿的祝酒会,梁漱溟借故天气不好而拒绝参加,后来却又给冯友兰写信说明了真正不去的理由,他在信中说,“北大旧人现唯我二人存矣,应当会晤。只因足下曾谄媚江女士,故我不愿来参加寿宴。”
梁漱溟所说的“曾谄媚江女士”,是指冯友兰当年写有《咏诗》25首,其中赫然有称道“女皇”武则天的诗句,如“则天敢于作皇帝,亘古中华一女雄”,这在当时被普遍认为是在讨好江青,因为,江青对冯友兰是很看重的,曾多次接见过冯友兰。
但是,这些诗句是否就是谄媚江青,也很难说,按冯友兰后来的解释说,那是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他认为武则天“反儒”最为彻底才歌颂,却并不知道“江青有当女皇的企图”,所以,这个是很难界定的。
冯友兰、任载坤夫妇合影
1990年11月26日,就在北大为冯友兰筹备95岁生日的前7天,一代哲学大师离开了这个他热爱的裟婆世界,在他墓碑的背后刻着原本为他准备的寿联,也算是对他一生学术的盖棺论定。
“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
“三史”指的是《中国哲学史》上下卷,《中国哲学简史》和《中国哲学史新编》;而“六书”则是指他的贞元六书,即《新理学》、《新世训》、《新事论》、《新原人》、新原道》及《新知言》。
就近代中国哲学家而言,冯友兰的学术的普及程度肯定是首屈一指的,但就其知名度而言,却不及有着林徽因加持的金岳霖,这难免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冯友兰自身也有缺陷,特别是建国后,他没有像陈寅恪或梁漱溟那样的风骨,也没有躲避风浪的智慧,在处于旋涡中心时,其谨小慎微的性格使得他选择了迎合的态度,这也让他饱受诟病。
但是,他学术成就的辉煌完全可以弥补人格上的欠缺,相比于有些文人来看,冯友兰至少没有打击迫害过人,他在那个时代的很多表现,是不得已而为,虽说有趋利避害之嫌,却也是他无奈的选择,他只是被历史的洪流所裹挟了而已;现在的我们,应该给予同情和理解才是!
最后,敬录在“冯友兰哲学思想国际研讨会”上,北京大学朱伯昆先生撰写了一副挽联以作本文的结束语:
擎夏宇,系国魂,呕心沥血,重诠正统,千载绝学承先圣;
赞中华,求真理,白发殚精,再写新编,百年自序启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