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八年。

在蛮族对大渝发动侵略的这天，女帝终于想起了谋反入狱的我。

她来到关押我的监狱，下令让我率军迎敌。

可看守的狱卒却告诉她：“温将军已经死去八年了。”

女帝冷笑：

“没想到连监牢都有他的党羽。”

“看来他已经逃出去了吧？”

“罢了，你给我转告他。”

“给他三天时间，让他乖乖出来领兵迎敌。只要击退蛮族，我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诛他九族！”

狱卒沉默后，回答“女帝，温将军真的死了。他曾经和我说，如果你哪天您不再爱他了，我就可以告诉您，他谋反的原因！”

1.

王老将军跪在沈欢颜面前求她的时候，沈欢颜正悠闲地和温俞赏花。

我的恩师、一生纵横于疆场的王老将军将头狠狠磕向地面：“陛下！蛮族入侵，请您赦免温时年，让他领兵出战！”

沈欢颜漫不经心地折断眼前的花，声音里满是嘲讽：“现在知道求朕了，之前干嘛去了？”

“温时年犯上作乱，还伤了朕的阿俞，就该一辈子被关在地牢中，受尽折磨！”

“再敢求情，朕连你一起杀了！”

温俞也开口道：“小小蛮族罢了，我也能打退。老将军这是想借机给温时年那个罪人脱罪吧？”

王老将军字字泣血：“臣只是想护卫家国！”

沈欢颜却信了温俞的话，不耐烦地对侍卫说：“把人拖出去！”

“真不愧是温时年的老师，和他如出一辙，让人觉得恶心！”

王老将军不愿意离开，跪在御花园外不停地磕头。

他想告诉沈欢颜，蛮族是可怕的敌人，只有我领兵才有希望！

否则，家国破碎，血流千里，大渝顷刻便会颠覆！

没有人搭理她，旁边的太监怕他惹怒女帝，甚至还动作粗暴地捆住了他，捂上了他的嘴。

我看着这荒唐的一幕，悲痛欲绝。

我想告诉我的恩师，不必为我求情。

毕竟早在八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2.

我是温家的公子，大渝的将军，威名传遍天下。

而沈欢颜，是年少即位的大渝女帝，也是我的青梅竹马。

她说想要手握实权，我便帮她整顿朝堂。她说想要四海称臣，我便帮她攻打蛮夷。

谁都说我们天生一对，我也以为我们会长长久久。

直到那一天，沈欢颜救回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

他醒后，告诉我们他叫温俞。

少年容貌清隽，医术卓绝，为了报救命之恩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

是他告诉我，我的身体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也是他告诉我，若我病发离世，沈欢颜一定不会独活。

恰逢朝臣觉得我功高盖主，个个牟足了劲污蔑我有造反之心。

我在房中枯坐一夜，最后无诏入京，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我至今都记得当时沈欢颜的神情，是那么的震惊与绝望。

“朕没想到，连你都要害朕！这皇位对你来说吸引力就这么大吗？！”

“你个畜牲！”

她怒急攻心，随手拿起剑刺向我。

我曾于千军万马中中取敌首级，却没有抵挡这一剑。

颓然倒地后，温俞慌乱地跑到了我面前。

他看似满脸担忧，实则凑近我耳边说：“温将军，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是蛮族人。”

“你的身体也是被我下毒破坏的。”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欢颜，也会看好你的大渝江山。”

我一惊，目眦欲裂！

沈欢颜亲手救回来的少年，我交付了信任的温俞，居然是那个设计了一切的人！

他想夺走沈欢颜，更想毁了大渝！

我挣扎起来，推了他一把，他扭头就对沈欢颜说：“陛下救我，温将军想杀了我！”

沈欢颜顿时火冒三丈：“温时年，你造反不说，还想带阿俞一起死吗？！”

“相识多年，我从不知你如此人面兽心！”

“来人，把他扔进牢狱，朕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真相。

但来不及了，侍卫捂住我的嘴，将我拖走。

谋反当诛，但沈欢颜想要我活着，受尽折磨。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心上人靠在温俞的怀里，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沈欢颜怎么也想不到，那天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

天启十三年，温时年死于地牢。

我这一生战功赫赫，忠君爱国，死时却背负骂名，狼狈不堪。

就连我最爱的那一个人，提起我时也满脸的痛恨与厌恶。

3.

如今，蛮族重整旗鼓，再度入侵。

满朝文武，只有我的恩师王老将军求沈欢颜放我出狱。

那天被扔出御花园后，他还不死心，跪在宫殿前苦苦哀求。

温俞正陪着沈欢颜作画，听到宫女通禀后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温将军还真是厉害啊，入狱八年，朝堂还有人愿意为他说话。”

三言两语，就把王老将军打成了我的党羽。

沈欢颜的神经果然被触动。

她终于去见了王老将军，居高临下地问他：“温时年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护着他？”

王老将军声泪俱下，说着我对大渝的忠心，说着我对她的忠诚。

这些话，王老将军说了八年。

但是没有人信他，就像我被打入牢狱的时候，没有人信我。

沈欢颜冷笑：“忠心？温时年就是个乱臣贼子！像他这种犯上作乱的小人，就应该一辈子都不见天日，好好赎罪！”

王老将军满脸悲戚地看着她：“陛下，你真的这么想吗？”

“那你为何还戴着时年送你的镯子？”

沈欢颜一愣，看向手上的镯子。

她即位的第五年，遭人暗算，毒入肺腑。

我为了她去寻传说中的神医，一步一叩首登上九百九十九阶石阶，终于求来了这个镯子。

只要带着这个镯子，百毒难侵。

那时候的沈欢颜感动至极，抱着我说：“时年，遇见你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事。”

“你放心，我会永远戴着这个镯子的。”

时至今日，她也确实都没有脱下镯子。

温俞的表情变得不太好看，他撒娇一般说：“陛下，还要这破玩意儿干嘛？我能送你更好的！”

更好的？

我嘲讽一笑。

温俞送的，只会是人间至毒！

可沈欢颜信了。

她毫不犹豫地脱下手镯，狠狠摔向地面。

手镯破碎，碎片四散！

4.

王老将军大恸。

恰好这时，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哭丧着脸说蛮族入侵，前线告急。

沈欢颜的脸色终于变了。

王老将军趁机求她：“只有温时年能解此危机！”

“谁知道温时年那种恶毒的人拿了兵权会怎么样？要是他再谋反一次，你来担责吗？”

沈欢颜自然也知道大渝需要我，可是出于对我的厌恶，她还是冷哼一声，“还不如让阿俞领兵。他这么聪明，不会比温时年差的。”

他确实聪明！

能将我与沈欢颜耍得团团转，怎么不算个天才呢？

让他领兵，大渝顷刻间就会支离破碎！

王老将军还想说什么，温俞就叹了一口气，对沈欢颜说：“看来温将军跟王老将军关系很好呀。王老将军不会也学温将军叛变吧？”

沈欢颜的眼中立刻充满了很戾。

她绝不允许世间再出现一个我。

高高在上的女帝挥了挥手：“把他拖出去，杖毙。”

不！

我瞪大了眼睛，拼尽全力想要嘶吼出声，阻止沈欢颜。

可我做不到！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授业恩师被无情地拖走，被一杖又一杖打折傲骨。

他是教我兵法谋略的老师，是我在这个世间最尊敬的人。

却被我曾经爱过的人随意地夺走了性命。

死前，他还在哭喊：“求陛下放温时年出狱，唯有他领兵，大渝才能有一线生机！”

沈欢颜冷漠地扫了他一眼，转头就封了温俞为将军，让他领着我曾经的军队出战。

5.

温俞曾在温家军待过多年。

他医毒双绝，很受军士们喜欢。

但当他拿着圣旨要出兵时，我的士兵们却不愿意动弹，冷冷地看着他。

有人出声骂他：“温俞，你也是温将军一手提拔的，现在温将军蒙冤入狱，你怎么能抢他的位置？！”

温俞笑了：“温时年是个叛国贼，犯下了谋反大罪，本来就不配做你们的将军！”

“怎么，你们也要学他，犯上作乱，毁我大渝吗？”

有几个年轻的士兵经不住他刺激，红着眼睛冲了上来。

他眼中闪过得逞的意味，撞在了那个士兵的剑上。

然后转身对匆匆赶来、满脸心疼的沈欢颜说：“陛下，请不要怪他们，他们只是太崇敬温将军了。”

沈欢颜怒极反笑：“崇敬？朕看他们是想造反！”

“朕以为温时年是真心待朕，真心想要替朕驻守边关，没想到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为了皇位，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无奈涌上心头，我只能惨笑。

沈欢颜自小便知道我爱兵如子，与士兵关系极好。

曾经，她笑着赞美我：“你必能成为一代名将。”

如今，受士兵爱戴，都成了我的罪过。

沈欢颜扫视着士兵们：“是朕让阿俞做将军的，有谁不服？”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沈欢颜。

所有人都不服。

“好！你们果然是被温时年洗脑了！”

沈欢颜恼怒至极，拉着温俞离开了军营。

她身后的侍卫冲了进去。

军营里传出哀嚎惨叫。

沈欢颜杀了这些战功赫赫、为国尽忠的老兵！

只为了给他的阿俞出气！

我扑到了军营前：“不——”

这些都是我的兵啊，是我带出来的兵！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一刻，我泣不成声。

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我不应该假装谋反，更不应该爱上沈欢颜这种冷酷无情之人！

6.

王老将军和军营士兵留下的血迹尚未干涸，沈欢颜就大宴群臣，送温俞出征。

她温柔地看着温俞，说：“温时年背叛了朕，温时年的老师和士兵也向着他。只有你一直陪着朕，只有你对朕真心。”

“等你得胜归来，朕就……与你成婚，如何？”

许多年前，她也这么对我说过。

尚且意气风发的女帝摸着我的盔甲，说：“我不想做皇帝了！”

“我想与你成婚，与你一起看尽边塞风光！”

后来，沈欢颜逐渐长成了合格的帝王。

她不会再轻易说这些话，但仍旧会在醉酒后揽住我，对我说：“等天下太平，朕就离开皇宫，与你做寻常夫妻。”

我从未回应过她，但我一直信她。

我信我们会有那一天。

我死后，天下太平了整整八年。

沈欢颜却踩着无数尸骨，对他人许下了这个承诺！

温俞真心实意地笑了。

他保住了这位被我伤透了心的女帝，郑重承诺：“陛下放心，臣会带着敌军将领的首级来娶您！”

可他走后不到半月，前线就传来消息。

城池被攻破，而温俞……

被蛮族俘虏。

7.

时隔八年，沈欢颜终于走进了关押我的地牢。

却是为了她生死不知的爱人。

高傲的女帝嫌弃地环视四周，趾高气昂地对狱卒下令：“让温时年滚出来见我。”

“他犯上作乱，险些毁了大渝，本应该终身困于牢狱。但朕念及旧情，可以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狱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温将军已经死去八年了。”

狱卒是我的老友。

八年前，我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谁都不清楚，除了温俞和他。

他一声不吭地想办法进了牢狱做狱卒，只为了到时候好照料我。

没想到，我被送到牢狱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知道我不愿让沈欢颜伤怀，默默守住了这个秘密。

一守，就是八年。

沈欢颜却不相信他说的话。

她嗤笑。

“没想到连监牢都有温时年的党羽。”

“看来他已经逃出去了吧？”

“罢了，你给我转告他。”

“给他三天时间，让他乖乖出来领兵迎敌。只要击退蛮族，我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诛他九族！”

狱卒沉默后，回答：“陛下，温将军真的死了。他曾经告诉我，如果你哪天您不再爱他了，我就可以告诉您，他谋反的原因！”

8.

“温将军告诉我，温俞公子说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他不愿意您为他伤怀，也不愿意您在他和群臣之间为难周旋。”

说着，狱卒拿出一封信。

他的神情平静，但又带着些许悲哀：“这是温将军留下的绝笔信。”

鬼魂的思维有些迟缓。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确实写过遗书。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温俞的阴谋，也不知道沈欢颜冷血无情的真面目，满心只有与挚爱分离的痛苦。

我不指望瞒沈欢颜一辈子，所以留下了这封绝笔信。

我期望若有一日沈欢颜知道了真相，这封信可以宽慰她一二。

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看到这封信的沈欢颜会露出冰冷而愤怒的表情：“你当我是傻子吗？”

“要是真有这件事，阿俞早就和我说了！”

“是温时年教你说这种谎的吗？！”

手中的信件被拍飞，狱卒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沈欢颜怒气上涌，也顾不上搭理狱卒，拿起自己的剑就冲进了温家。

温家满门忠烈，我上一辈的男子大多战死沙场。

偌大的温家，只有一群老弱妇孺。

当年我谋反入狱，沈欢颜便下令将温家人软禁在温府中。

要不是温家得天下百姓敬重，她恐怕早就杀尽了我的亲人。

而现在，她终于不再顾及天下民心，长剑直指我母亲的咽喉。

“说，温时年逃出来后是不是藏在你们这里？！”

母亲历尽风霜，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她看着忽然发疯的女帝，没有任何畏惧，只是淡淡地说：“陛下，老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欢颜狐疑地看着她，威胁道：“当真？你要是敢骗朕，朕就将你凌迟处死！”

自然是真的。

毕竟我在八年前就死透了，又如何能跑出来呢？

母亲毫不心虚，沈欢颜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难道他真的死了？不……那谁去救我的阿俞？”沈欢颜喃喃自语。

到了这时候，她的心里居然还是只有她的阿俞！

9.

“不可能！他一定还活着！”

沈欢颜蓦然抬头，将目光落在母亲身后那群惊慌失措的少女身上。

她们是温家几房的女儿。

温家的男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偌大的家族，只留下了这些小姑娘。

其中最为年长、坚毅的一个是我的妹妹温伶。

沈欢颜扫视着她们年轻姣好的脸庞，嘴角扯开一个瘆人的弧度：“温时年肯定还跟老鼠一样躲在臭水沟里。”

“不知道我将他的这些妹妹们一个个划花脸，扔进军营红帐，秦楼楚馆，他是不是还能躲得下去？”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母亲脸色大变。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欢颜：“陛下，你杖杀忠臣，滥杀军士，现在连无辜女子都不放过了吗？”

沈欢颜冷哼：“要怪就怪你的好儿子！”

“朕本可以护他一世无忧，可谁让他要做窃国贼！”

“朕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领兵。他不感激涕零不说，还编出那么恶心的谎言来骗朕！”

“你们今天所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我心如刀绞！

没错，是因为我！

如果我不曾爱她，如果我不曾为了让她活下去背负骂名，一切都不会发生！

10.

侍卫将少女摁住。

不顾母亲的怒骂嘶吼，他们将刀剑烧红，刺向这些无辜女子的脸庞。

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的亲妹妹温伶。

她疯狂地挣扎着，却无法动弹，只能发出凄厉的哭声。

她胡乱叫喊着：“你会后悔的！兄长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沈欢颜不屑一顾：“温时年原谅朕？朕愿意多看他一眼，他就该感激涕零！”

狱卒赶来的时候，侍卫正拉扯着温伶。

他们要将温伶送进红帐，要折断这位千金大小姐的傲骨。

温伶和其他小姑娘不一样。

她自小熟读兵法、喜爱舞刀弄剑，绝非俯首求饶之辈。

面对女帝的恶意，她宁可撞死在温宅！

“她想死就让她死！”沈欢颜不为所动，“真不愧是温时年的妹妹，和他一样心怀反意！”

“就该杀尽你们温家，以绝后患！”

狱卒吓坏了，扑到沈欢颜面前：“陛下手下留情！”

“温将军是真的死了！”

“我带来了他的尸体！”

沈欢颜的动作顿住，目光落在狱卒身后。

几个狱卒雇来的民夫，吭哧吭哧背进来一个棺材。

棺材打开，露出内里我的尸体。

整整八年，我的尸体早就腐坏，隐隐露出雪白骸骨。

当年意气风发的温将军，已经面目全非。

但沈欢颜看到这具尸体的第一眼，脸色就变得煞白，手指也开始微微颤抖。

11.

沈欢颜认出了我的尸体。

即使我的面容已经不甚清晰，脖子上挂的吊坠仍然醒目。

那是我与她的定情信物，也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先皇后病逝前，将我和沈欢颜叫到了床边。

她笑着问我：“时年，欢颜以女子之身继承帝位，未来道路必然艰难，你愿意永远陪着她吗？”

年幼的我尚且不知道什么叫做“永远”。

但我郑重地点着头，许下承诺：“温时年会保护欢颜一辈子！”

先皇后亲手将吊坠挂在了我脖子上。

在大渝的文化里，吊坠一向是定亲信物。

先皇后知道一国之君不能得到平凡夫妻的幸福。

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获得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沈欢颜知道我敬爱先皇后，绝对不会将先皇后赐予的吊坠挂在一具尸体上。

除非——这具尸体就是我。

沈欢颜甚至后退了几步，声音微微颤抖：“这是温时年？”

“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谋反朕都没舍得杀他，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狱卒长叹一口气。

“温将军曾告诉我，他四处征战，身体早已油尽灯枯。”

“但是在下略通医术，在温将军死后检查了一番，发现……他的身体是被人为下毒破坏的。”

“加之被刺了一剑，自然活不长。”

那一剑……

是沈欢颜亲手刺的啊！

沈欢颜眼中的狠戾尽数化为慌张。

杀伐果决的女帝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不知所措，只能不断地摇着头，不愿意面对眼前的场景。

传令兵是在此刻赶到温府的。

他跑死了多匹好马，跪在沈欢颜面前的时候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但他的声音依旧有力：“陛下！敌军兵临城下！”

“敌军将领是……温俞。”

12.

温俞叛变了！

不，不存在叛变，他本就是蛮族！

我早知会有今日，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但沈欢颜信任温俞，难以接受，直接甩了传令兵一巴掌：“胡言乱语！”

“污蔑朕的阿俞，朕要砍了你的脑袋！”

传令兵捂着自己的脸，一时间难以回神。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累死累活跑回来送消息，为什么就要被砍头。

好在沈欢颜也没心情顾及他。

她穿上了许久未穿的盔甲，骑上了战马，亲自来到了敌军阵前。

她坚信她的阿俞不会背叛她。

但是在敌军军队前，她确实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一日之内连遭两次打击，沈欢颜摇摇欲坠。

她质问温俞：“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朕？！”

“朕对你不够好吗？！”

温俞大笑：“不，陛下对我很好。可我是蛮族人啊。”

“从一开始，我就想毁了你的大渝江山！”

“有温时年在，大渝牢不可破，我们只能出此下策，弄死那位温将军。”

沈欢颜“唰”一下抬头看向他：“温时年……是你弄死的？”

“是啊。是我用毒破坏了他的身体，是我告诉他他要是死了你一定会随他而去。”

“也是我隐瞒了他的死讯，让你以为他还活着！”

“他可真傻啊，为你做了这么多，却死得这么惨，至今还背负着叛国骂名……”

温俞煞有介事地表达遗憾，但那双眼睛里却分明都是得意。

沈欢颜如遭雷击。

她以为我也为了权力背叛了她，恨了我整整八年啊！

我的老师死在她手下，我的士兵们因她血染军营，我全家都被她搅得不得安宁。

她尚觉没有出气，恨不能把我找出来千刀万剐。

可是现在真相大白，我居然从来不曾背叛过她？！

那她这八年究竟在做什么？！

这让她如何接受？！

“温时年……怎么可能……”沈欢颜的情绪终于崩溃，对着温俞大喊，“畜牲！你才是那个畜牲！”

“陛下，这怎么能怪我呢？”温俞怜悯地看着她，“是你亲手杀了你的爱人、大渝的守护神，而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说来温将军也是个旷世奇才，可惜遇上了你。愿他来世生在我蛮族，受我等礼遇吧。”

沈欢颜浑身颤抖。

她忍不住捂上了耳朵：“闭嘴！闭嘴！”

13.

沈欢颜毫不意外地被俘虏了。

大渝的女帝，被套上锁链，成了蛮族的阶下囚。

温俞对她倒还有几分真心，没有杀她，而是对她说：“陛下，等我入主大渝，你就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他无疑是在羞辱沈欢颜！

沈欢颜破口大骂：“混蛋！朕就是去死，也不会屈服于你！”

“死了……正好能去给时年赔罪。”

温俞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不消片刻，他又冷笑起来：“陛下，你再这样冥顽不灵，我可就屠城了。”

沈欢颜的瞳孔骤缩。

“温将军爱民如子，爱兵如子，他要是知道满城百姓因你而死，恐怕要从地府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温俞继续威胁。

沈欢颜死死咬住下唇，过了许久，才问：“你要怎么样？”

温俞眼神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她。

第二天，大渝和蛮族都知道温俞有了个新纳的爱妾，是大渝曾经的女帝。

能将大渝的帝王踩在脚下，温俞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蛮族全军也欢欣鼓舞，仿佛已经攻破了京都，将大渝收入了囊中。

我的妹妹温伶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居然顶着一脸未好的伤闯进了大渝军营。

她遥遥大骂沈欢颜：“陛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大渝的君主可以死，但不可以受辱！”

“你如此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对得起兄长吗？”

“他当年被蛮族俘虏，惨遭刑讯。可直至获救，都不曾辱没大渝国威！”

“身为君主，你应该做和兄长一样的事！”

这个险些死在沈欢颜手里的小姑娘骂得精疲力尽，骂得声嘶力竭。

可是坐在蛮族营帐里的沈欢颜毫无反应，宛如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温俞正摸着她的一头秀发：“温将军再好，也已经死了。你只有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沈欢颜攥紧了手中的吊坠。

那是温伶和狱卒费尽心血，让细作送到她手里的。

这一点冰凉的触感，支撑着她的心神。

她乖巧地回答：“我明白。”

温俞笑着吻过她的脖颈，却没发现她的眼神冷若冰霜。

14.

蛮族军队攻破京都城门那一天，温俞搂着沈欢颜宴请全军。

所有人载歌载舞，想象着蛮族踏破京都的美好未来。

温俞突然觉得胸口一疼。

他不得不放开沈欢颜，退后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沈欢颜，你……”生命的最后几秒，他反应过来，死死抓住沈欢颜的袖子，“你居然给我下毒！”

温俞医毒双绝，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折在毒药上。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甘地追问。

沈欢颜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说：“我把毒抹在了我的身体上。”

温俞瞪大了眼睛，终于失去了呼吸。

这个以一己之力将我和沈欢颜骗得团团转，害得大渝山河破碎的人，就这么死在了沈欢颜手中。

四周寂静了片刻，瞬间陷入骚乱。

有人想要冲上来捅死沈欢颜。

但温伶已经带着残余的温家军冲了进来。

温家男儿都为国尽忠而死，我这个妹妹最终还是走上了领军杀敌的道路。

温伶看着瘫倒在地上的沈欢颜，眼神复杂。

好半晌，她拱手行礼：“恭迎陛下回宫！”

15.

蛮族失去了足智多谋的首领，被温家军打得四散而逃。

沈欢颜回到了皇宫，做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帝。

之前的种种不堪，都被解释成了女帝为了这个国家无畏献身，没人再敢传风言风语。

但沈欢颜无暇参加宴会，更没心思批阅奏章。

她走进了那个地牢，走到狱卒身边，向他要来了我的绝笔信。

沈欢颜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双手，展开了信封。

里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欢颜：卿卿如晤，见字如面。】

【自你登基之后，我再也没叫过你的名字。因为你不只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君主。】

【对不起，以这样的方式逼你杀了我。但是我的确已经病入膏肓，不能再陪伴你继续面对风雨。朝廷众臣也无法继续忍受你如此倚重温家。反正是要死，我希望我的死，对你有用。】

【你曾说要是天下太平，我们就去边关成婚，做一对寻常夫妻。我从不敢答应你，但我也真的很希望这能实现。】

【可惜，造化弄人。】

【欢颜，虽然这样说我很难过，但是，忘记我吧。阿俞是个好孩子，你和他好好生活。】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真相，还不知道温俞的狼子野心。

我还那样真心地祝福沈欢颜与温俞。

我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不论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不是我。

在狱卒惊讶的目光下，看完信的沈欢颜捂住了脸，嚎啕大哭。

身陷囹圄时，她没有哭。

被温俞欺辱时，她没有落泪。

不论如何，她都是历尽风雨的帝王。

可是这一刻，沈欢颜抛却了所有的身份，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16.

沈欢颜开始求神拜佛。

她学着我当年的样子，一步一叩首，叩过九百九十九阶石阶。

不是为了寻找神医，而是祈求漫天神佛开恩，让她再见我一面。

我冷眼看着，只觉得可笑。

她做错了这么多事，即使可以见她，我也不想见。

更何况，我不信世间真的有可以实现她愿望的神佛。

可没想到，沈欢颜真的见到了一位高僧。

高僧看了沈欢颜两眼，叹气：“陛下所寻的那个人曾经跪在神佛面前，求与你生死同在，神佛应允，从此以后你们气运相连。”

“他用他的气运为你续了命，可你在他死后做下无数错事，害得他无法转世投胎！”

沈欢颜惊呆了。

她想起了那个被她狠狠摔碎的镯子。

她以为我只是遇见了世上罕见的神医，才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没想到，我是将自己的气运分给了她！

可她呢？

她连累得我变成了孤魂野鬼！

沈欢颜不管不顾地跪在了高僧面前：“温时年一生忠君爱国，救人无数，他不应该是这个命运！”

“都怪我！一切都怪我！是我的错！”

“求您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他解脱？！”

17.

从高僧处回来后，沈欢颜下了罪己诏。

她向王老将军道歉、向那些军营里年轻而无辜的生命道歉。

她说自己德不配位，将温伶封为将军后便宣布退位。

她在宗室中挑了一个长相与我有两分相似的孩子，费心费力地教导一番后，将他扶上了帝位。

然后闭门不出，在深宫中吃斋念佛。

这位正值盛年的帝王想要青灯古佛，赎满身罪孽，了此余生。

朝臣们不知所措，最后推了温伶去劝沈欢颜。

温伶厌恶沈欢颜至极，分明是来劝她的，见到她却忍不住嘲讽：“陛下这么做是为了和兄长道歉吗？”

“你倒不如一死，去黄泉下给兄长道歉。”

沈欢颜惨淡地笑了一下：“不必着急，我的确快死了。”

温伶一惊，才发现沈欢颜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我在身上抹毒毒杀温俞，自己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沈欢颜的声音轻得宛如叹息，“我马上就要死了。”

温伶立刻慌了：“那你还不快传太医！”

她隐隐知道，沈欢颜大抵是真的没救了。

但是人都快死了，她反而不好计较过去的仇恨，倒想着既然要死，总得在死前舒服些。

将自己锁在深宫迎接死亡，实在太惨烈了。

可沈欢颜摇摇头：“不，死前，我要抄完这些经书。”

“只有这样，时年才能去转世。”

“只有这样，我死前，才能再见他一面。”

说到这里，沈欢颜枯槁的脸上迸发出希望的光彩。

19.

我看着沈欢颜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她开始咳血、呕吐。

但不论如何，她都没有停止抄书，没有停止道歉请罪。

终于有一天，沈欢颜抄完了所有的经书。

放下笔的那一瞬间，她咳嗽着，吐出鲜血。

但她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兴奋：“时年，你可以来见我了吗？”

我确实感受到身上的枷锁一轻，眼前隐隐出现了一条轮回路。

也有一个声音在问我：“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我愣了愣，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沈欢颜，你我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纵百世轮回，不再相见。

那道声音长叹，然后引着我往轮回路上走去。

身后的沈欢颜好像知道了什么，表情变得惊慌悲戚：“不，温时年——”

“你回头看看我！”

我的脚步顿了顿，但我没有回头。

我听见背后传来砚台倒地的声音。

沈欢颜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余毒发作，无力地倒在了桌子上。

至死，她都没能等来我的回眸。

20.

很久之后，温伶亲自为沈欢颜收尸。

搬开尸体，她发现了一封沈欢颜亲笔写的遗书。

犹豫片刻，温伶翻开。

遗书很短，几行字概括了沈焕颜的一生——

“我年幼登基，操持朝政，做出了些许功绩，也亏欠了许多人。”

“遇到温时年，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但遇见我，大抵是温时年的不幸。”

“温将军，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求做你来世的妻子，但求化作微风吹过你的身旁。”

“那时候，你可愿意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