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站在门口,望着景阑那双泛红的眼睛,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隔着门质问:「那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死,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他不能。
他曾救过嘉阳郡主的命,半年前,嘉阳又为他挡剑受伤,时而清醒,时而痴傻。
他们之间,早已是过命的交情。
所以在上个月,嘉阳被人下药的那天,他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给了嘉阳慰藉。
若不是嘉阳无意中说漏嘴,我至今都会被蒙在鼓里。
我不明白,嘉阳的侍卫那么多,相府的男丁更是数以百计。
为何偏偏是已经娶妻的景阑?
「因为嘉阳只信任我一人,别人都近不了她的身!事发突然,当时的情况根本容不得我犹豫。」
「药性猛烈,多迟疑一刻,对她的身体都有损害!」
争执的话我们已经说过无数次,但他总有他的理由。
不是嘉阳畏生,便是担心别人会传出去败坏嘉阳的名声,所以思来想去,只有牺牲他才能守住秘密。
景阑的苦苦解释,得不到我的谅解。
那扇双开的雕花木门,始终如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之间。
已经连续半月,他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到。
最终在嘉阳亲自送礼道歉,却被我拒之门外后,割腕自残的那天。
他耐心耗尽,脾气爆发。
攒着气,砸了门窗。
他将我的衣物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湿漉漉的院子里。
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推至蒙蒙春雨中。
他说:「这是我赚的钱,是我攒的家业,没资格住的人是你。」
他的眼里蒙着雾气,声音也因情绪激动而变得嘶哑。
可即使如此,仍挡不住他讥讽我的嘴脸。
他问我:「天高海阔,你没处可去了吗?你这么有骨气,这么容不得沙子,为什么非要赖在我家里?」
是的,这是他家。
我脚下踩着的,是他们魏国的土地。
我只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身世和故乡都忘却了的流浪者。
但他似乎忘了。
当年我之所以留下,是他苦苦相求。
2
十一年前,我在河边醒来时,就失忆了。
又被人追杀。
便投靠了一名游商才侥幸逃出楚国,来到了魏国边陲。
但一场偷袭让我们走散。
我险遭流民糟蹋,是婆母孙芸将我救下。
她将我带回深山里的老宅,待我如亲生女儿。
后来,又亲自给我和她的大儿子景阑做媒。
她说景阑正直,老实,没有花花肠子,绝不会亏待于我。若有亏待,她必第一个替我做主。
那时的景阑亦满脸青涩,红透了脸向我示好,因紧张而结结巴巴、手忙脚乱的样子总让我捧腹大笑。
他心疼我走不惯崎岖山路,便花一年时间徒手搬石,将下山的陡峭修成了平整的石阶。
两侧山坡,都被他种上了我最爱的木兰。
又为我引来活的泉水,搭起长长的花廊。
那时的少年满手是泡,脸庞被烈日晒得黢黑,看向我的目光炙热中透着卑微。
他说晚妹妹,就留在这里,可好?
他知道,我有回不去的楚,离不开的魏。像一颗漂流的浮萍,寻不到归处。
却问我,世界宽广,我为何不去别处走走……
我听见熄灯的上房里,婆母痛苦的呜咽声。
我知道,她在替我表达愤怒。
但四年前的大火让她全身瘫痪,喉咙重度损伤,她早已发不出清晰的音节了。
但景阑是她的亲儿子,他会照顾好她的。
我拾了几件衣裳,擦去沁湿眉眼的雨滴,离开得无声无息。
3
大夫说,我脑中的淤血已经散去。
记忆的恢复,只待契机。
到时候,无需景阑提醒,我也会离开。
我身无分文,在巷道尽头靠立的板车下躲了一夜的雨。
清晨,被要出摊卖馄饨的柳婶发现。
柳婶心善,递给我一把厢房的钥匙,「我孤家寡人一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是不嫌弃,只管住,正好给我做个伴。」
柳婶家的大黄很亲人,咧着张大嘴给我带路,尾巴都快摇断了。
临到拐角处,它还要停下来叫两声,提醒我跟上。
我住了下来。
柳婶出摊的时候,我就在家给她准备一日三餐,分担家中活计。
得空了,就四处打听近期要离魏的游商。
景阑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出行时正好要路过柳婶家,跟我遇到过几次。
但我不搭理他,他也只当没有看见我。
狭窄的巷道内,我们之间始终隔着天堑,谁也不会挨着谁。
曾经做尽了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如今生分得如同路人。
书名【爱怨情劫伤】,内容来自 「纸糊」。4
四月中旬。
嘉阳的纸鸢飞过院墙,挂在了柳婶家那棵挺拔的银杏树上。
景阑进院捡的时候,嘉阳被大黄咬了。
还吓得尿湿了裤子。
闻声赶来的景阑一脚踢得大黄嘴吐鲜血,摔在墙根奄奄一息。
又任嘉阳扑进他怀里,颤抖着述说事情的经过。
她说,是我指使大黄咬她。
我亦辩称是嘉阳主动挑衅大黄在先,所谓的咬痕,是嘉阳自己拿簪子所戳……
却只看见景阑满脸的不耐烦。
景阑侧身,挡住了嘉阳狼狈的一面,冷着一张脸,眼里透着失望。
他一字一句开口,说:「苏娘子,生而为人,请你良善。」
我死死定在原处,迎头与他对视,眼里雾气翻腾。
苏娘子……
九年前,我与他定亲,他望向我的眼里溺着星河,温柔地喊我晚晚。
八年前,嫁与他为妻那晚,他将我压在大红鸳鸯喜被上,激动得身体都在颤抖,情动地唤我娘子。
四年前为他身怀六甲,又经历流产毁容,仍坚强地忍受两地分隔,为他操持家里,侍奉瘫痪老母。
直到半年前,他在京中买了院子,我才与婆母一起搬过来……
相识到如今,已有十个年头。
十年的朝夕相伴,诚心相待,只换来他一句苏娘子,要良善。
5
一连数日,嘉阳都没再出府。
反而往丞相府的大夫去了一拨又一拨。
人们都在流传,说嘉阳郡主生病了。
生了很严重的病。
第五日,我照例去给柳婶送餐,正好遇到嘉阳的亲哥哥——魏朝首辅褚元奎回府。
我只远远看见一高大黑袍男人打头,带着十余亲卫驭着高头烈马,在京城的街道上疾驰。
衣袍猎猎,气势惊人。
路人、摊贩无不惶恐避让,唯恐慢了半分。
后来听说,首辅之前一直待在南疆,目前还担着行军大总管一职。
这次回京,很是仓促。
景阑骤然找到我,让我给嘉阳道歉。
他说嘉阳被狗咬后当晚就发了烧,抽搐不止,大夫诊断是得了疯狗病。
而疯狗病,几乎无治。
首辅大怒,回府后杖责了所有侍卫。
有三人承受不住,当场断了气,被连夜扔去了乱葬岗。
「我作为她的贴身侍卫,自然要负主要责任。」
「大人询问当日之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一人担下了。他要杀我,是芷芷拖着病怏怏的身体下跪替我求情,大人这才作罢,只是打我三十杖以示惩戒。」
「大人为了芷芷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芷芷不揭发你,是芷芷心善。但你不能觉得理所应当。」
「咱们生而为人,不该这样恩怨不分。」
你听啊,一口一个芷芷,叫得多亲热。
我看他:「所以即使证据摆在你面前,你也不信是吗?」
大黄被棍棒砸破的头,及嘉阳头上带着血丝的发钗。
甚至嘉阳所谓的疯狗病。
只要他去了解,便能发现端倪。
但他不愿。
景阑低喝:「没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因为这件事,她现在还高烧不退!」
「况且芷芷尿裤子,你也是亲眼所见。她贵为首辅的亲妹妹,陛下亲封的郡主,会这般自损尊严吗?」
说到底,还是信她不信我。
我心口堵着一口气,悄声吸了鼻子,冷笑:「那就看她会不会死,她死了,我就信她无辜!」
「你……」
景阑被我气得胸口都鼓了起来,病态的脸上越显狰狞。
我昂着头,抿着嘴与他对视,一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
景阑沉默地望了我半晌,最终后退两步,与我拉开距离。
他摇摇头,无奈而悲痛。
低声却字字清晰:「我记忆中的晚晚,温柔善良,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毫无留恋地转身,步入黑夜。
我忍着心口的酸涩,追到门口冲他喊。
「我记忆中的景阑,也从来没有这样愚蠢!!」
喊声被风吹散在夜色里。
我看见他的身影微微一顿,然后消失。
他不知。
失望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6
凌晨天色未亮,我已起床帮柳婶剁肉馅。
突然几名黑衣人翻墙进来,将我捆了。
堵了嘴,套着麻袋,塞进马车。
赶着城门刚开,将我运出京城。
马车颠簸多时才停,我又被人扛出来扔在地上。
地面生硬,撞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
四周狗吠不绝。
我倒在地上,透过麻袋的缝隙,隐隐看到一男人从另一马车上下来。
昂藏七尺,气宇不凡。
又看见那双绸制长靴朝我走近,停在我面前三尺远处。
再往上,是奢华的阔袖长袍。金丝绣制的精美花纹,上等玉质腰带,无一不彰显着此人身份的不一般。
陡然,他腰间的一件熟物闯入我眼帘。
一枚雕刻着木兰花的白色玉佩。
是我的!
我从失忆时起就一直随身携带,后来,被我作为谢礼给了带我来魏国的游商:林书……
一年的相处,让我们结下了极深的情谊。
他约定带我看尽京城的繁华,去更北的地方骑马。
是林书?
我激动地挣扎,嘴里呜呜叫唤。
「闭嘴!」
却被黑衣人狠狠踢在腰腹。
我听见黑衣人喊他「相爷」。
又听见男人的声音浅浅,慵懒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他说:「什么时候将这毒妇分食殆尽了,再来禀告。」
是林书!
真是林书!
那个袒护亲妹作恶,无限度给她撑腰的魏朝首辅,竟是林书!
难怪他曾宣称可带我在京城横着走。
原来,林书就是褚元奎本人!
褚元奎离开后。
黑衣人摘掉我身上的麻袋,在解开绳索之前,还拿匕首在我胳膊和腿上迅速划过几刀,任由皮肉外翻,鲜血汩汩淌在地上。
十余恶犬似乎被饿了许久,盯着我的眼睛发红,脖子上两指粗细的链条被挣得咣啷作响。
浓郁的血腥气刺激得恶犬异常亢奋,亮着尖细的獠牙,淌着泛滥的口水,待黑衣人将链条一解开,便争先恐后地往我身上扑。
我心里恶寒蔓延,也跟疯了似的,忍着痛捶它们,打它们,掰它们的狗嘴,抠它们的眼珠子,腾不出手时,拿嘴去撕咬……
狗子一条条倒下。
黑衣人惊诧于我的蛮力,拔剑上前,准备亲手将我了结。
却被破空而来的匕首穿透了胸膛。
我看见一道挺拔的人影朝我奔赴而来,颤抖着声音唤我「小不点」。
我睁着眼,看见他凄然的俊脸,飞扬的白发。
这是哪儿来的神仙啊……
长得可真好看。
印象中,好像唯一能与他容颜媲美的,便只有毁容前的我自己了。
我臭美地想着,然后精疲力竭,累倒在来人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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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梦见了巍峨的楚宫,浪漫的楚辞,金浪起伏的油菜花海,烟雾迷蒙的梅雨,层层叠叠的满塘荷叶。
梦见了宫廷盛宴上,自由奔放的楚歌,和精彩绝伦的口技表演。
梦见我脱了鞋袜,在清凉的小池里畅游,金色锦鲤钻来钻去,轻柔地吮我全身……
我梦见了洞庭湖玉簪似的银鱼,拿熟猪油那么一煎,又酥又嫩,鲜香可口。
还梦见,我曾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少年。
但他屡次推开我的手,说什么丈夫当为国,破敌如推山。
他恨我将他困在楚宫的四方天地,接触的只有儿女情爱,宫人的尔虞我诈。
害他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他说外面的天地那样宽广,如果我真的喜欢他,就该放他去闯一闯。
我梦见我在十五岁生辰当天,亲自送他参军。
对他说:「做我的暗卫,委屈了你。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他转身跨入军营,头也没回。
他离开后不久,楚宫发生政变。
我为护幼弟引开杀手,受伤失忆,将他彻底忘记……
十一年后的今天,我好像记起我是谁了。
我是楚室宫变那年,为保护幼弟而遭到迫害,致使失忆流亡的大公主:芈婉。
也是当今楚王芈承追封的亲姐姐——永宜长公主。
睁开眼睛,我看见了当年那个毅然离开我的少年。
满头银丝,白得晃眼。
我记得分开那时,他不过二十,身手容貌,即使放在整个楚国,都是翘楚般的存在。
就连我那眼光极高的小姑,都三番五次给我送礼示好,想将他要去。
奈何他根本志不在此。
如今满打满算,他才三十有一,怎么好端端地……
我拿手背抹去眼角无意识淌下的热泪,虚弱的小脸笑得飞扬。
故作轻松地调侃:「长瀛,这才十一年不见,你怎么都生了白发!」
「才十一年吗?」
长瀛擦拭我额头的手指一顿,陷入了沉默。
一会儿后,又兀自感慨:「我还以为已经过了一辈子……」
8
打听到柳婶未受牵连,我才释然一笑,安心在客栈住了下来。
但高烧断断续续不退,我怀疑自己得了疯狗病。
因为那些恶犬一看就不太正常。
而且褚元奎以为嘉阳的疯狗病因我而起,自然是要报复回来的。
长瀛头也没回,墨色发带被小窗溜进来的风轻轻掀起:「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可数日过去,我还是不适。
时而亢奋,时而意识混沌,只想睡觉。
趁我清醒时,长瀛总将一碗灰色的药物端给我,让我自己涂抹伤口。
药物很臭,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他说这是防止伤口感染的秘方。想尽快好起来,就得好好抹药。
我身上的伤口有很多处,大多集中在四肢,除此之外,胸口和背部也有。
胸口和腰上的,我低头就能抹到。
背后和屁股上的,抹起来有些费力,需要借助镜子。
好在秘方确实管用。
连续涂抹四日,我的烧就退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我也问起过长瀛这些年的经历,何故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
长瀛只是淡淡地提起嘴角,说白不白头的,没什么紧要,不过一张皮囊而已。
我反驳:「那不一样,终归还是黑发更好看一些。」
白发看着,莫名让人心里发酸。
怕他多想,我又安慰:「不过你模样生得俊俏,白发倒多了丝仙气,照样能让小姑娘着迷,应该不会影响你找媳妇。如果还没着落,等我回了郢都,我来帮你介绍。」
长瀛被气笑:「那倒不用,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
「哦?是怎样的姑娘?性格如何?家住哪里?」
「方十八,商人的女儿,古灵精怪的性子……」
他一一回答,眼里带着痴迷的深情。
「等送你回了楚宫,我会娶她。」
「那挺好。」
我呆呆地点头,心里说不出是酸楚还是欣慰。
只是当初被多次拒绝的委屈终究还是穿过漫长岁月,打湿了我的眼眶。
我克制着鼻酸,笑着打趣:「可真是让你捡到宝了!」
其实,算是好事。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我们两个,也至少有一人得到了圆满。
他提唇笑,并不否认。
同时掏出雪白的小瓷瓶丢给我,叮嘱:「继续抹,药不能停。」
好在这次不是什么腥臭的秘药了,而是上好的金疮药。
隔日再见,长瀛竟染回了黑发。
见我打量,他有些不好意思。
解释:「分开得久了,小姑娘难免会生气,我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十日后,我身上的伤口全部结痂。
但我一乱动就会皲裂冒血,躺得久了,又易捂汗生痒。
他又丢给我一瓶不知从哪弄来的顶级舒痕膏。
这种药膏,只有隐世的药王谷才有炼制的能力。
且其原材料极其稀有,故而千金难求。
即使是曾经楚宫最得宠的妃子,想买一瓶也得托上好几层关系。
若非有实权的王侯将相,轻易求取不得。
我好奇:「从哪儿弄来的?」
长瀛眉头一掀,脸上带了点不屑,道:「不值一提。」
我说谢谢。
「等回了郢都,我加倍补给你。」
长瀛调侃:「出宫闯荡这么久,果然懂了颇多人情世故。」
我知他笑我不如之前跋扈,但那时跋扈,不过是对他的占有欲作祟。
如今物是人非,哪还能再将他视为我的私有物。
我的回答亦带了几分戏谑:「身为人妻,和外男的相处,肯定得有些分寸。」
「看来殿下这些年没有白过,竟也学会了『分寸』一词。」
长瀛的脸变冷了几分,似乎又回到了当初抗拒我亲近的时候。
他一直不喜欢我,我知道。
从当初我从一群小孩中选中他时,他就不高兴。
他嫌我是爱哭鬼,嫌我是黏人精。
高兴了唤我「小不点」,生气了唤我「殿下」。
我说我长大了要招他做驸马,他又嫌我整日拘泥于情爱,没有出息。
他当初,便百般看我不顺眼。
更何况,是落魄了的,毁了容的,如今的我。
9
这段时间,得到消息的楚宫派出几名高手进京,悄悄在我周身落了脚。
我叮嘱他们,若非召唤,不得现身。
半月后,我和长瀛一起回到柳婶家。
此时我身上的疤痕已经淡去,就连四年前被流寇用刀划过的脸颊,也再次恢复了当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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