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剖析《史记》中的鬼故事:看晋国巫师的鬼话里隐藏的惊天阴谋

我是晋公子 2019-12-29 17:36:17

本期话题公元前651年,晋国大夫狐突前往曲沃之时遇到一个巫师,巫师告诉他上帝要惩罚晋国,晋国将在韩原遭遇前所未有的惨败。六年后,公元前645年,晋惠公亲率大军与秦穆公合战于韩原,果然遭遇了覆军杀将的惨痛失利,惠公本人甚至成为了秦国的俘虏。到底那个假托上帝之命的巫师是什么人?晋惠公的战败被俘是上帝的天谴,还是人为的阴谋呢?

丕豹逃走了,在晋都绛邑,惠公端坐于朝堂之上。一方整洁的红毯自他的御座前一直铺向宫殿的门口。那猩红色的地毯似乎散发出阵阵腥臭,让惠公嗓子发痒,想吐。空荡荡的朝堂里,那些烛照不到的黑暗的角落,仿佛还有丕郑等人的惨叫在回响,在游荡。

惠公从前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张空头支票所换来的,不仅是一把冰凉的御座,更是一场血腥的屠杀。虽然,晋惠公以霹雳手段清洗了里克、丕郑等反对派领袖,但他的政治信誉也因此破了产。

这不嘛?就在丕郑等人死后不久,绛邑的大街小巷渐渐地传开了这样一首民谣:

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得国而狃,终逢其咎。

——《国语·晋语三》

国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晋惠公这个靠空头支票“买”来的君位,大家私下传说,将来一定会落入他人之手。国人的谤言甚嚣尘上,晋惠公不能假装听不见。但他还奢望着逆取顺守,设法重塑自己的政治形象。

《史记》载:

晋君改葬恭太子申生。——《史记·晋世家》

晋惠公夷吾为何选在此时大兴土木,重新安葬已故太子——那个被骊姬迫害致死的申生呢?

《国语》记载,当初骊姬要对申生下杀手的时候曾说,她最大的顾忌便是里克。而晋献公流露出废黜申生的想法时,丕郑也曾经慷慨激昂地表示一定会拼死捍卫太子的名位。这说明二位大夫与故太子申生关系亲密。如今惠公背信弃义,诛杀里克、丕郑,申生的旧部对他印象恶劣。

要知道,申生在世的时候曾经执掌下军5年之久,故吏亲随在在皆有。此时双手已经沾满鲜血的晋惠公不能再得罪人了,更何况是势力盘根错节的太子党!他必须想办法,在太子党面前把自己沾满里克、丕郑鲜血的那双手擦干净。于是乎,晋惠公才费尽心机地鼓捣了一出改葬申生的闹剧。

但很明显,面对晋惠公释放的“善意”,太子党并不买账。因为就在申生改葬的当年秋天,大夫狐突出行的时候遇上了这样一桩装神弄鬼的怪事。

在前往曲沃的途中,有人假扮申生的亡灵向狐突喊话:“夷吾无礼。我已经请示过上帝,要将晋国江山送与秦国。秦人将会世代供奉我,长享香火。”听罢此言,狐突劝阻道:“臣听说神明只能享受自家宗亲的供奉,真要将晋国送与秦人,我怕您的香火会断绝吧?还请三思而后行。”

“好吧,我将再次请示上帝。十天之后,我会附体在曲沃城西的一个巫师身上,届时你来找我。”

“诺。”

十天之后,狐突如约而至。巫师告诉他:“上帝已经允许我讨伐有罪之人了,他将败于韩地。”巫师话音未落,狐突身后转出个孩子来,唱起了一支儿歌:

“恭太子(即申生)更葬矣,后十四年,晋亦不昌,昌乃在兄。”——《史记·晋世家》

为什么这个神秘人要假扮申生的亡灵向狐突喊话呢?因为只有狐突才具有左右逢源的特殊身份。

狐突曾经是申生统帅下军时的旧部,公元前660年申生率下军进攻东山,狐突曾经为他御戎。

战争结束后,眼看骊姬对太子申生的迫害越来越甚,狐突为了避祸,杜门不出。狐突虽然退隐,却不代表他能在晋国此后的权力斗争中置身事外——他的少子狐偃和外孙重耳此刻还在白狄焦急地等待着回国的机会呢!

这一次狐突为何来到曲沃,史书上并无记载。但曲沃是申生的封邑,是太子党经营多年的老巢。那个假扮亡灵的神秘人多半是申生的故吏,他千方百计地暗示狐突“昌乃在兄”——晋国未来的昌盛,就寄托在惠公夷吾的兄长重耳的身上了。

这是太子党要借狐突的口向他的外孙重耳传话,告诉他太子党愿意与他连手应对来自晋惠公的打压。故太子申生的旧部竟然要跟境外的重耳势力合流,这让大费周章为申生操办葬礼的晋惠公偷鸡不成蚀把米,但更糟糕的是,对这些事儿,晋惠公很可能还蒙在鼓里。

身居庙堂之上的晋惠公理会不得江湖上的这许多暗流涌动。清洗里、丕党徒之后,他的目光便转向了西方,望向了那个被他毁约的秦国。

神秘人告诉狐突,申生要将晋国江山拱手送与秦人。死去的申生自然威胁不了晋惠公,但对申生的胞妹、秦穆公的正室夫人秦穆姬,晋惠公可就没有把握了。

《左传》载:

晋侯之入也,秦穆姬属贾君焉,且曰“尽纳群公子”。晋侯烝于贾君,又不纳羣公子,是以穆姬怨之。——《左传·僖公十五年传》

当初秦穆公襄助晋惠公返国的时候,秦穆姬曾经郑重其事地将先君献公的前妻、自己的嫡母贾君托付给惠公,请他务必好生照顾。同时关照惠公,要把因骊姬之难四散奔逃的几个手足兄弟,包括重耳都接回来,好好安顿在晋国。

惠公满口答应,但一回国就变了脸。他学起了先君献公烝齐姜的故事,同贾君淫乱。还拒绝接纳几位公子返国,怕他们威胁自己的地位,这让秦穆姬大为不满。

而此时,穆姬的枕边人秦穆公又为了晋国赖他河西八城的事儿恨得牙根儿痒痒。在秦君夫妇的眼里,晋惠公夷吾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政治流氓。

秦穆公与晋惠公之间关于河西八城的这段恩怨终须要有个了结,而这个契机发生在三年之后。

公元前647年,也就是晋惠公夷吾即位的第四年,晋国粮食歉收,闹了饥荒。惠公赈灾乏术,只好腆着脸来求秦穆公,希望能从秦国进口一批粮食以解燃眉之急。收到晋国的请求,秦穆公于御前集议。

和晋惠公夷吾有杀父之仇的丕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建议趁此机会发兵攻晋,一家伙把夷吾从君位上掀下来!

但秦穆公的谋主、五羖大夫百里奚不同意:“粮荒不过寻常之灾,谁家没有?就捏着这点儿事儿,你当拿住了人家多大个短儿呢?别到时候便宜没捡着,反把我大秦国救灾恤邻的风度给丢了!”百里奚和丕豹争执了起来。

看着激辩不休的两个人,秦穆公面无表情。他转过脸来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公孙枝,问道:“这粮,咱们卖吗?”公孙枝说:

“君有施于晋君,晋君无施于其众。今旱而听于君,其天道也。君若弗予,而天予之。茍众不说,其君之不报也则有辞矣。不若予之,以说其众。众说,必咎于其君。其君不听,然后诛焉。虽欲御我,谁与?”——《国语·晋语三》

人狠话不多的公孙枝仅用上面这短短的90个字就说服了秦穆公,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卖粮与否的关键:

秦国从前有恩于晋君,他反过来赖了秦国八座城,理儿让咱们占着呢,这是晋国妇孺皆知的事情。但现在晋国闹饥荒,咱们要是不卖粮,晋君肯定会大肆抹黑秦国,控诉咱们不恤百姓,见死不救。一旦让他激起晋国上下的对秦仇恨,那他不就把对秦国忘恩负义的黑历史洗白了吗?不能给他这个机会,卖!就这样,秦国的粮车动员了起来,络绎不绝的运量队伍从国都雍城蜿蜒伸向黄河东岸的晋都绛邑。

百里奚说“天灾流行,国家代有”,这话还真没错。刚转过年来,就轮到秦国闹饥荒了。既然邻里间有守望相助之义,去年秦国又曾经接济过晋国,这一回秦穆公理所当然地要求向晋国进口粮食了。

从道义上说晋国应该投桃报李,故而大夫庆郑劝说晋惠公接受秦国的请求。但晋惠公不仅一口否决,更要落井下石,趁秦国艰难之际出兵攻秦。

这种卑鄙的行径直接引发了秦、晋两国的大规模战争。秦穆公和晋惠公即将在战场上正面交手了,而交手的地点呢?正是狐突从巫师口中所听到的——韩原!

就在秦、晋韩原合战的时候,公孙枝前一年用那一车车粮食射向晋国的攻心弹终于引爆了。晋惠公的倒行逆施、忘恩负义让他麾下的晋军将士人心涣散。

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晋惠公的戎车陷在泥淖里动弹不得,他高声向大夫庆郑呼救,“快来载我”。孰料庆郑只顾撤退,一边跑还一边扭头讽刺晋惠公说:

“忘善而背德,又废吉卜,何我之载?郑之车不足以辱君避也!”——《国语·晋语三》

就这么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晋惠公让秦军给虏了去。庆郑是晋惠公的忠臣。他深知此战晋国背负着道义上的骂名,因此极力阻止晋惠公与秦国开衅,但惠公不听;开战前庆郑提醒惠公的备战疏漏,惠公又不听。

屡次拒谏导致的君臣嫌隙,最终让庆郑在关键时刻抛弃了晋惠公。忠臣尚且如此,那不忠之人呢?

晋惠公被俘后,秦穆公接受了晋军大夫们的投降。《左传》记录的受降仪式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值得注意:

秦获晋侯以归。晋大夫反首拔舍从之。秦伯使辞焉,曰:“二三子何其戚也!寡人之从君而西也,亦晋之妖梦是践,岂敢以至?”晋大夫三拜稽首曰:“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风。”——《左传·僖公十五年》

当晋军大夫们披头散发,拔起帐篷准备跟随晋惠公去往秦国作战俘的时候,秦穆公差人传话,请他们先回国去,并说道:“你们不必忧虑,我把晋君带去秦国,不过是实践了申生的预言而已。放心,我不会做得太过分。”

巫师在曲沃城西的偏僻之地,假冒申生向狐突交代的那句“晋败于韩”,秦穆公坐在几百里外的雍城是怎么知道的呢?除非有人故意放消息给他。

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揣测:晋惠公这一次的韩原战败就是让秦穆公和故太子申生遗留在晋国下军中的旧部连手做局给装进去的。

曲沃巫师 “战败于韩”的预言已经应验,“昌乃在兄”的谶语接下来能否兑现吗?

按照太子党之前的设想,秦国在韩原击败晋国之后,应该杀了晋惠公,然后请回公子重耳主持晋国大局。但秦穆公的理智告诉他,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虽然现在晋惠公做了秦国的俘虏,但也不能任由他秦穆公想杀便杀,想剐便剐。有这么三个因素始终困扰着秦穆公的决策:

首先,虽然晋惠公夷吾这个兄弟实在是不成器,但秦穆姬毕竟和他有手足之情、血脉之亲。出嫁的女儿总是护着娘家人的。

听说晋惠公被虏回了秦国,秦穆姬给自己的三个孩子——太子罃、公子弘以及公主简璧套上丧服,抱着他们站上高台柴堆,那意思就是告诉秦穆公:你要不放过我弟弟,我可就要带着你儿子自焚了!秦穆公不顾惜小舅子,还不心疼儿子吗?太子可是一国之本哪!这是第一桩让穆公头疼的事儿。

除此之外,公元前651年晋惠公返国即位的时候,《史记》载:

齐桓公闻晋内乱,亦率诸候如晋。秦兵与夷吾亦至晋。齐乃使隰朋会秦,俱入夷吾,立为晋君,是为惠公。齐桓公至晋之髙梁而还归。——《史记·晋世家》

长期担任诸侯盟主的齐桓公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把晋国纳入了自己称霸天下的战略考虑,所以才会在秦穆公助夷吾返国之时急急忙忙率领诸侯联军入晋,阻止秦穆公独占扶立晋国新君的功劳。最终,晋惠公是在齐、秦两国的共同支持下登上君位的。

现在秦穆公不打招呼就要杀死或废黜晋惠公的话,会不会引来齐国的外交干涉?10年前齐桓公率领八国联军讨伐楚成王,迫使楚国在召陵低头认错的故事会不会在秦穆公的身上重演?关于这一点,穆公不得不仔细掂量。

最后,秦穆公现在是扣下了晋惠公这张王牌,但这张王牌对晋国的重要性却在迅速下降。从晋惠公战败被俘的那一天起,晋国方面就在为可能到来的最坏结果做着紧锣密鼓的准备。

大夫吕甥假借晋惠公的名义向国人下罪己诏,表示惠公愿意为战败承担责任,请求国人同意让太子子圉即刻登基,成为新君,以此激起晋国朝野同赴国难的爱国热情。

同时,吕甥汲取了惠公此前杀死里克、丕郑导致人心涣散的教训,在没有得到晋惠公同意的情况下紧急宣布要“作爰田”。所谓“作爰田”,就是将晋国采邑内原属于助耕性质的公室田亩赏赐给世袭封君们。

这一来,大批贵族领到的可就不是空头支票而是实打实的田产,他们对晋惠公的评价迅速向积极的方面转变。“作爰田”吕甥和晋国封君们谈判的一枚筹码,他要用这枚筹码去换取封君们支持他“作州兵”。

因为韩原一战,晋军丧师辱国,兵甲殆尽。为了扩充兵员,扭转对秦军事劣势,晋国必须将征兵范围由国都拓展到州野的公邑和采邑。要征用封君们控制的人力,得先赐给他们土地。

“作州兵”之后,晋国的地方兵团纷纷建立,在短时间内迅速强健了被秦摧残的国防力量。现在惠公若被杀害,新君子圉厉兵秣马,整军复仇,未必不能战胜秦国。

就这些问题与大臣们反复研讨之后,秦穆公的思路清晰起来了:在没有能力吞并晋国的前提下,维持一个亲秦的晋国政权才是秦国能争取到的最大利益。

因此,秦穆公最终决定捐弃前嫌,释放晋惠公夷吾回国。当然这是有条件的:晋国不但要如约交割河西八城,还得把太子子圉送来秦国作人质。

韩原之战吃了这么大的亏,死里逃生的晋惠公终于开始知耻而后勇,一改从前国内国外两面树立的错误政策,在以巨大的代价修好秦、晋邦交的同时,又积极整顿内政,凝聚人心。

最关键的是,“作州兵”这一新政的颁布重组了军队的权力结构,建立起了晋惠公对军队的绝对领导。从此,在晋惠公和群臣的努力下,晋国原先风雨飘摇的局势逐渐安定了下来。

晋惠公坐稳了君位,意味着命运对远在戎狄的重耳关闭了回归的大门。

公元前644年,为了解除卧榻之畔的隐患,晋惠公派人前往狄地刺杀重耳。

收到风声的重耳意识到,是时候离开了。他向追随自己多年的五大臣说:“12年了,我们在这里歇息得太久。听说齐桓公招贤纳士,礼敬诸侯,志在图霸。现在贤臣管仲、隰朋相继谢世,齐国正当用人之际。我们去齐国吧,倘若能成为像管仲那样的一代名臣,也算不枉此生。”

于是,重耳带着五大臣踏上了东去齐国的征程。“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王维《宿郑州》)。脚下的道路蜿蜒伸向东方的地平线,隐没在晦暗的彤云之中。寒风吹乱了他的银发,密雨沾湿了他的心境。这一年,重耳55岁。

参考文献: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

徐元诰《国语集解》

李尚师、李孟存《晋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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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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