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企石回来后,王佐和韩墨的关系就公开化了,两个人真正的形影不离。在厂厨房吃饭的时候,他们不但坐在一起,而且一只手吃饭,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拉在一起,好得像糖加蜜一样。金得厂的冲凉房在写字楼后面,一排平房十多间,紧挨着锅炉房。晚上下班后,他们一起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宿舍,拿好衣服水桶等,然后下楼。王佐负责打热水,韩墨负责占两间冲凉房。冲完凉后,他们又一起在冲凉房前的一排洗衣台上洗衣服,洗完了衣服就回宿舍把衣服晾好,然后就下楼去厂外乱逛了。他们往往逛到深夜十二点才回厂,乐此不疲,乐此其中。半个月来,他们逛遍了长安塘一带的每一个村庄和每一个工业区,以及每一片树林和每一块草地。在荔枝花香的每一个夜晚,风雨无阻,迎来了他们的热恋时光。
东权厂丁字路口加油站前面几十米右拐有一条路,前走几百米就是长安塘公园。公园对面是一片荔枝林和草地,挨着长安塘村。公园内有水塘有荔枝树和桂圆树,水面走廊连接公园各处,间连亭台和小路。不但空气清新,而且幽静,是个恋人幽会的好去处。
逛遍了长安塘周围的角角落落,后来,他们的业余时间大多固定在长安塘公园了。
他们往往在长安塘十字路口沿新亚鞋厂向长安塘村方向散步,然后沿着长安塘村前的公路走到长安塘公园,在公园内某棵荔枝树下的石凳上坐下,聊文学、聊打工、聊人生,趣味盎然。快到晚十二点的时候,他们走出公园,从东权厂丁字路口加油站方向走回长安塘十字路口,然后回金得厂,转了一个大圆圈。有时时间早,他们也会在十字路口的小舞厅跳舞,或者吃个夜宵,或者出了长安塘公园后走向东坑镇方向。有一次,他们竟然走到去常平镇的路口才返回。韩墨永远记得,有一次他们在小舞厅跳舞出来,虽然十一点了,但他们余兴未尽,并排向东坑镇方向走去。一会儿下雨了,他们没有躲雨。热恋中的韩墨挽着最亲爱的人在雨中散步,既浪漫又亢奋,不禁高歌起来。连唱十多首歌,唱的是那种激情雄壮的歌。
一九九七年三月底的一天,是个星期天,又是王佐和韩墨休息的日子。他们早就说好了去东莞市区逛新华书店,王佐想买本CAD的书,韩墨想买本Windows的书。这些天里,王佐已能基本打字和操作键盘了,并且还能在Excel和Word上简单操作,这都得归功于韩墨的私下指点。但是,随着对电脑的了解,王佐对安装软件和软硬件维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韩墨说她也不懂,买本有关Windows操作系统的书,多多少少会有所帮助吧。
长安塘有一趟终点到大朗镇天桥的东坑镇内二路公交车,经东坑镇和东坑路口,起点是长安塘。在长安塘一带生活的村民和外来工,一般坐这趟大巴车去东坑街上或者大朗镇。
星期天早上七点钟,王佐和韩墨在长安塘十字路口各吃了一碗桂林米粉,就跳上了去东坑路口的二路公交车,然后在东坑路口又上了一辆从横沥镇开往东莞汽车总站的76路公交车。东莞的公交车上永远挤满了年轻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们,尤其是星期天和节假日,更是挤得不得了。王佐和韩墨在东坑路口上车的时候,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他们挤到车后面,一只手拉吊环,另一只手互相牵着,互相看着对方,心都融在了一起。大巴车驶到寮步镇天桥,有几个人下车了。王佐眼急手快,抢到最后排一个座位。还没坐稳,大巴车又轰鸣着向东莞方向开去。王佐对韩墨说,你坐吧,韩墨嘴巴一呡说:“我们一起坐!”
说完,她就坐在了王佐的大腿上。王佐感觉一股电流从大腿传向全身。
就这样,两人甜甜蜜蜜,一直坐到东莞汽车总站下车。
下公共汽车后,没走几步,韩墨说:“新华书店在哪?我们搭摩托车去吧。”
王佐说:“我出发前看了一下地图,不远,但忘记带地图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走?”看了看四周,王佐继续说:“我们上天桥去,那天桥上有很多卖地图的——搭摩托车最少也要五块钱,那还不如买张地图——要想熟悉一个地方,就得看地图自己找过去。”
二人走到汽车总站十字路口的环形天桥上,王佐买了一张地图,指着地图对韩墨说:“你看,从解放路转到向阳路,也不过两里路,逛过去多好。”
韩墨惊喜地看着地图说:“人民公园在新华书店边上,买好了书我们去公园玩玩!”
一个年轻女性爱逛书店爱上公园总比爱逛街爱买衣服强多了,王佐很欣赏韩墨的这一点,开心地说:“好,我们这就去吧!”韩墨忽然看着汽车总站创业路方向感叹地说:“两年前,我在那边一家小旅馆住了两晚,最后还是回去了。”王佐奇怪地问:“你不是去年来东莞的吗?怎么前年到了这里?”韩墨说:“毕业的时候,学校把我推荐到长安镇一家大型外资厂,我带着一个大皮箱和一个大包累死累活的从南昌赶到广州,从广州赶到东莞,又从东莞到长安,谁知那家厂不要人了。我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又从长安坐车到汽车总站,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第一找工作太难了,第二身上带的钱不多,所以匆匆找了两天就回去了。”
王佐心有感触地说:“原来我们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到了同一个地方,那时如果我们碰见了也只是路人罢了。前年年后,我从福建来广东发展,也是先到长安,呆了一个多月,后来也从长安来到汽车总站,在这儿呆了一天,后来就去广州考电工证了。”
韩墨感叹地说:“原来我们在相同的时间,到了相同的地方,做了相同的事,差不多是相同的经历,说不定我们曾经坐在同辆公交车上,也未可知呢。”
王佐也感叹地说:“那真有可能,这个年代来南方的人太多了!”
韩墨指着天桥下说:“是啊!这个东莞汽车总站是来南方的必经之地,这座环形天桥不知给多少来来去去的南下闯生路的人留下痛苦的回忆。我就曾经一个晚上站在这天桥上,呆呆地看着四方路口的车流,看着匆匆而过的找工作的人,不知前路在何方,想来真是悲哀!”
这些话触痛了王佐的往事,他伤感的说:“从一九九三年开始,我前前后后路过这里多次了,但最终还是过客,有时就像流浪狗一样,连死之心都有,说来令人笑话。”
听到王佐说个“死”字,韩墨觉得不吉利,赶紧说:“来南方闯的人,谁没有一些坎坷呢?谁没有一些波折呢?你就不要太伤感了!现在,对你我来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经在南方这块热土上站稳了脚跟。只要我们努力上进,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王佐说:“对,对,虽然我们现在不算很好,但比起那些还在苦苦找工作的人强多了……走,我们买书去——在南方讨饭吃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真的迫切想学会CAD呢。”
韩墨答应说“好”,两人手牵着手下了天桥,向解放路走去。
路上,王佐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韩墨:“前年你来东莞找工作,来回经过广州火车站是在几月份?我想应该是在七月份吧!”韩墨不知王佐为何有这样一问,说:“是啊!是七月份,在大学我是坚持到毕业才走的,班上的人其实大多在七月份之前就走了。”王佐呵呵笑了,说:“前年你来回广州火车站的时候,我正在广州火车站拉客接站呢,不知有没有骚扰你哦!”韩墨好奇地问:“那时你在广州火车站啊!拉客接站是做什么的?”
王佐说:“你在广州火车站下火车后,走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是不是有很多拿着牌子的人问你要不要住招待所呢?那些拉旅客住招待所的人就是拉客接站的。”
韩墨大吃一惊地看着王佐说:“什么?你就在那里拉客呀!那天,我一辈子都记得,我一个人拿着一个大皮箱和一个大包,太不方便,在火车站广场走走停停,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问我住招待所吗?我被他们烦死了,但又不敢大声说他们,只好不理他们,只想着早点甩掉那些烦人的家伙。你不知道呢?还有一个男人一直跟着我喋喋不休,我真想踹死他!”
王佐哈哈大笑说:“也许那个男人就是我呢!”韩墨装模作样地看着王佐说:“哇!肯定是你!我想起了那个人了,不是你是谁?你这下三流的家伙,原来早就心怀不轨呀!”
二人一路说笑,不久就从创业路经向阳路来到了新华书店。
在新华书店,他们直奔电脑书籍专柜。CAD的书并不多,但还是有几种版本。王佐翻完了所有的版本,沮丧地说:“怎么全是英文版的?”韩墨也跟着翻完了所有的书,接着王佐话头说:“是啊!学中文软件当然快多了!刚刚我看见公园大门另一头有家博览书店,要不,我们去博览书店看看?”王佐说好吧。二人匆匆走出新华书店,来到博览书店。在博览书店电脑书籍书柜处,他们依然发现所有的CAD书籍都是英文版的。韩墨说:“附近还有个购书中心,是东莞最大的书店,应该会有中文版的,我们去看看。”王佐手拿一本CAD的书说:“我想,购书中心也可能没有中文版的,因为Auto CAD的软件是美国人开发的,估计到现在还没有人翻译吧,不然怎么没有中文版的书呢?所以,就买这本吧。这本是讲解Auto CAD R12的,从基础讲起,适合我现在看,你看怎么样?”韩墨想想也是,于是她又挑了一本Windows95的书。然后两人来到文学专柜,韩墨挑了一本《乱世佳人》,王佐挑了一本《明史演义》,便出了书店,来到人民公园大门口。
王佐指着四周说:“这里有公园,有书店,还有博物馆,以后来东莞就到这里来吧,购书学习逛公园,做什么都方便。”韩墨笑了,心想,这里买衣服不知方不方便。
东莞每个镇街都像是一座城市,除了书店,镇上购物娱乐场所应有尽有,平常打工仔不用出镇街,便可应付日常所需了。而市区由于工厂公司不多,大多数外来工反而不熟悉。在九十年代,如果问外来工最熟悉东莞市区哪里,他们肯定说汽车总站。因为汽车总站既是来往东莞各地和外省的中转枢纽,附近还有智通和基业等大型人才市场,凡是在东莞有过找工作经历的人再也熟悉不过了。而另外一个让部分文化较高的外来工较熟悉的地方就是人民公园了。因为人民公园边上有书店有博物馆有培训机构,是购书充电最佳场所,既可以逛公园,又可以购书,充电和游玩两不误。此后,人民公园一带也是王佐和韩墨经常来的地方。
二人进了人民公园。公园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三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随意地洒落在地上,一股股暖意涌入心怀。王佐在公园大门附近看了公园介绍,才知道东莞人民公园始建于一九一二年冬,时称“盂山公园”。一九一二年,东莞县土匪横行,新上任的民国第二任县长岑学吕,大刀阔斧,剿匪禁赌,仅半年,即平定了东莞。为了改变当时东莞的恶习,岑学吕“大破四旧”,拆除了大批淫寺旧庙。岑属于当时的南洋留学派,他希望东莞能成为学习西洋优秀文化的模范县,于是结合自己对西洋公园的认识,建造了盂山公园。公园内有钵山、盂山、元宝山、平山和晓湖、莲塘等,并有东莞第一个公共图书馆、第一个博物图书馆,是我国最早的公园之一,比北京的公园还要早建。
韩墨挽着王佐的胳膊向前逛去。不远处一片空地上人头涌动,音箱里播着华尔兹乐曲。近百位中老年人跟着音乐节奏,翩翩起舞。附近的木凳子上,还坐着欣赏舞蹈的人。王佐发现,来这里跳舞的大部分是退休老人,有老莞人也有外来工,还有老师免费教学,想跳就来,来了就能跳。他们逛到公园湖边,看见一棵大树下,有二十多个大妈大伯正合唱歌曲,自娱自乐。他们还看见在湖边周围大大小小的空地上还聚集着不少人群,有的自拉二胡自唱粤剧,有的踢毽子,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下棋……不管是现代舞或是民族舞,流行歌还是老歌,舞剑还是太极,你总能找到一拨你喜欢的小小队伍。王佐见湖里有小船,建议去划船,韩墨欣然同意。于是,王佐交了钱,二人上了一艘脚踩划船,兴致勃勃地划了一个多小时,才弃船上岸。出了公园,他们在南城路附近一家大排档吃了一顿快餐,然后牵着手慢慢走回汽车总站,又坐76路公交车在东坑路口下车。
他们在东坑路口等待开往长安塘的东坑镇内二路公交车时,公交车迟迟不来。韩墨说:“要不,我们去黄麻岭吧,我想找勤安厂的财务主管聊聊,想请教他有关成本的问题。”
王佐也等车等烦了,说:“好啊!我们共叫一辆摩的就可以了。”韩墨抬起手腕看着表说:“现在才三点多钟,勤安厂还没下班,我们走过去吧,也就两三里路,一个小时就到了。”王佐笑了,说:“跟你在一起,到哪里都是走,你挺喜欢走的嘛。”说着,两人向东坑镇方向走去。韩墨也呵呵笑了,说:“走走玩玩,这还不好吗?去年我找工作的时候,一天走了几十里,东坑大朗这一带被我走遍了,有时还走到黄江和寮步,那才叫累呀!又累又饿,还着急呀!找不到工作又没钱,你说急不急呢?”王佐说:“那倒是,我以前也经历过这些,我们来南方闯的这代人可真不容易啊!话说回来,去年你找工作的时候怎么不找我呢?我可以帮你找份不错的工作,也可以借钱给你嘛!”韩墨嘴一撇说:“去年谁认识你呀!”
走到一个路口,看见路牌上写着“初坑正坑”,王佐说:“这地方以前肯定高低不平不长草木,或者说路上到处都是坑,东坑初坑正坑,你看名字都是坑。”韩墨又笑了,说:“你这人真会联想,不就是个地名嘛,想那么多干嘛!”王佐说:“地名都是有来历的,都是有意义的,研究研究可有意思了。”他们走过路口,忽然王佐指着前面说:“那棵榕树真大,都遮住半边路了。”韩墨说:“你看,树下还有凳子,去年找我工作的时候,走到那里,我就会在那棵大树下休息休息。我对这棵树可有感情了。”王佐说:“那我们过去坐坐,感受一下你去年的劳累与无奈,也感受一下你的体温。”二人来到初坑大榕树下,王佐抽了一根烟,韩墨在小店买了两瓶可乐。坐了一会,二人又向大榕树对面走去,这个路口过去就是黄麻岭了。
韩墨的大弟韩砚在勤安厂做仓管员,由于勤安厂仓库就在路边,不需要经过厂大门和保安,韩墨和王佐很容易就找到了韩砚。韩砚看见姐姐过来了,还带着一个男人,又惊又喜。当韩墨说完来意之后,他就拔响了会计部的电话,让韩墨接。韩墨在电话里对财务主管说,来看看他,说她在下班的时候在厂大门口等他,就挂上了电话。韩砚请了两个小时假,刚好可以到下班时间。于是王佐跟在姐弟俩后面,来到了勤安厂附近的黄麻岭公园。
韩墨韩砚俩姐弟多日不见,走在一起不停的说着,王佐很羡慕。他出门闯荡以来多年,从没有和任何亲人在一起,他太需要亲人的慰藉了。逛了大半个公园,韩墨虽然与大弟有说不完的话,但还是感觉冷落了王佐。她很想把王佐介绍给大弟,但又不好意思,更不知道怎样介绍。她只能心存二用,一边和大弟聊着,一边观察后面的王佐。这时,走到公园照相点,韩砚说照张像吧,说着就领着照相的人在附近找景点。三人兴致高涨。选好了景点,王佐先让他们姐弟俩合影了一张,接着他和韩砚合影了一张。自然而然,接下来他和韩墨合影了一张。最后,他们三人合影了一张。韩砚抢先付钱,结束了照相。
晚六点多,韩墨请勤安厂的财务主管吃饭。饭桌上,基本上都是韩墨和财务主管在说话。他们聊着有关成本核算和勤安厂财务部门的人事变动的话题,二人时时感叹之。
王佐和韩砚几乎在做陪客,隅尔在他们话题卡住的时候敬敬酒,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晚八点左右,韩墨王佐二人向财务主管和韩砚告辞。他们从黄麻岭经大片荔枝林和草地走小路向长安塘方向走去。路上,王佐问韩墨:“怎么样?有没有收获?你的什么成本问题解决没有?”韩墨说:“解决个鬼,越说我越糊涂了——也不知他是不说呢,还是答不上来,反正听他的解答后,还不如我自己的方法核算成本更有效?”王佐说:“以前听你说过这个财务主管,他在勤安厂从仓管做起,一步一步做到财务主管,从没跳槽,真是不容易!我想,他并不是在会计上有什么本事,而是特别能忍辱负重。能在勤安厂那个香港老姑婆财务经理手下做那么多年,其实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无奈。我是这样认为的!”韩墨长叹一口气说:“也许吧!谁愿意低声下气的混饭吃呢?其实,这个财务主管也挺可怜的。意气用事吧,出了勤安厂只能从头做起了;忍辱负重吧,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今天晚上一个多小时,有关我的成本核算问题并没有聊什么,他一直在说他怎么怎么怎么不容易呢。”
王佐说:“人生在世,哪能事事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呢?自由是有限的,正所谓有所得必有失,有所失必有所得。这个安徽人好不容易在勤安厂做到财务主管的位置,离开吧,又怎能找到这么好的职位和待遇,不离开吧,他又忍受不了老姑婆的管束,难啊难,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