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九岁的时候,为了生计,找了个搬家的工作。
这工作虽然累、不体面,但挣的钱干净,不存在大公司的尔虞我诈,欺上瞒下。
我白天浑身臭汗,晚上和朋友喝喝啤酒,吃吃烤串,我当时觉得这就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了。是的,当你和劳动人民成为朋友的时候,他们的快乐也就是你的快乐。
我干活从不吝力,我仗着自己年轻,干活的时候,从来都是捡重活干。为此我得到的回报,除了金钱,就是同事们的敬重。当然了,我始终明白,卖苦力改变不了我的人生,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如果对方知道我是卖苦力搬家的,有谁会跟着我受苦呢?
可一时间我又别无他法。人们常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对我来说,这句话是“错误”的。
那一天,我从六楼往下背冰箱,也是一股“寸劲儿”,我一不小心,腰闪了一下——我当时就听到咯的一声;同事们问我有事没事,不行他们来。
我笑说“没事”,就继续背着三开门的冰箱下楼。
事实上,我也确实平安的到了楼下,并把冰箱装上了货车,而我和往常一样,分毫无差。我甚至还和同事们开玩笑:
“看,我一点事都没有,挣钱,娶媳妇。”
同事们咧着嘴笑。
但那一晚我在家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就腰疼得彻底站不起来了。
我一个人在外打工,一个人住。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咬着牙下楼打车去医院。
到了医院,我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医生得出的结论是“腰间盘突出,需要住院治疗”。各方面检查,已花了我近一千块钱,再要住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我自然舍不得辛苦挣的钱,这样无谓的花去。我对医生说,我回家静养。医生只是看着我,说:
“你看你现在的状况,还能走回家吗?”
是的,医生说得不错,我咳嗽一声,都扯得腰疼,更别说站起来走回家了。但我还是执意要走,我没钱看病。
正在我和大夫争执不下的时候,我身后有个女人,小声对我说:
“弟弟,住院吧,你的钱我出!”
我一愣,回头看,是个身高一米六左右,穿黑衣,戴口罩的瘦女人。我不认识她,当然不同意花她的钱了。我对她感谢,但还是要走。
女人却突然急了,“你都这样子了,不要命了吗?!”
她说得我哑口无言,女人就从我手里拿了就诊卡,出去给我存钱。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住了院。
在此之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但我不相信自己会遇到他们。直到我躺在住院部的病床上时,我才发现我错了,心存善念的人,好人也会保佑着你。这也许就是“好人有好报”吧!
与此同时,我还在病床上思索着,等自己出院了,一定把钱如数还给她。我就希望她能来看我,好让我知道她的信息。但事实上,我住了七天院,除了搬家公司的同事来看我外,那个女人再没有出现。
搬家公司的老板还算仁义,他除了给我开清了余下所有的工资,另外还给了我一千块钱。
“小林,你是在家出的事,老板这么做相当够意思了!”同事老刘在病床前对我说。
我细想老刘说的话很对,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老板这么做已经很够意思了。我就对老刘说:
“刘哥,老板真是好人,等我腰好了,我还跟着他干!”
老刘面现难色,沉吟半响,方说:
“小林啊,等腰好了,找个轻松活干吧。”
我不明白老刘话的意思,但我觉得老板是好人。
毕竟我年轻,我住了七天院,腰疼已好了大半。这么一来,我绝对没必要再在医院花钱了。我征求主治医生的意见,他的意思是,我再住几天。但当他知道我是自费住院的,也就同意了我办理出院手续。不过他还是语重心长地拉着我的手说:
“林志,以后千万不要干重活了。”
我对他千恩万谢,我觉得他是除老板外,我遇到的第二个“好人”。
退住院卡的时候,我才知道,女人给我存了一万块钱,我住院花了六千多,卡里还剩三千二百块钱。我全部取了出来。
所以,我这段时间遇到的最大的“好人”,是那个穿黑衣、戴口罩的女人。不过她在我心目中已经超越了“好人”的范畴,她是我的“恩人”!
可世界就是这么的“怪”,我却不知道这个“恩人”的任何消息,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又在家静养了七天,觉得自己恢复如初了,就再也在家呆不住了。我先是去搬家公司,想接着在那里上班。但老板却笑着对我说:
“小林呀,咱们这里暂时不缺人,等缺人了,我马上给你打电话。”
老板留我吃午饭,我婉拒了。
之后,我找了好几样工作(都是苦力),但都干了没几天,我腰疼病一犯,老板觉察后,就将我辞退了。
不过他们都将我干活的工资发了,这一点让我很不好意思。
无疑,我陷入了求职的恐慌之中,我后悔当初不好好学习,让自己混到这种境地!
我在腰没疼之前,每月给妈妈转两千块钱,我虽然歇了快一个月了,但这个月我还是按例给妈妈转了两千块钱。
我每月的房租是五百块钱,加上吃饭(虽然我吃得很简单)、给妈妈的钱,我每个月至少两千八百元的开支。我的天啊,我要再找不到工作,我该怎么办啊!
那段时间是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为了省钱,连电扇都舍不得开。热得受不了了,我就去商场或者银行,享受免费的冷风。到后来,我甚至摆起了地摊,卖点小女孩们喜欢的小饰品,比如发卡、头绳、手链,等等一类。但终因我不善经营,拙口钝腮,小饰品的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最终不欢而散。
因此,一个半月后我陷入了绝境:我再要找不到工作,只能卷铺盖回家。
正在这时候,一个女人打通了我的电话,她问我是不是在找工作,我说“是”。她说:
“我们这里需要一名司机,你有兴趣吗?”
我高兴地说:
“好,我去!”
于是第二天,我就成了“司机”。
说实话,我对“司机”这种工作并不感兴趣,因为它挣的钱太少了。在S市,司机的平均工资在三千左右,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杯水车薪。我刨去开销,到手的钱才几百块,这岂不是在浪费生命吗?
但我已然到了进退的分水岭,司机的工作挣得钱虽少,但能让我苟活于S市,我还是满足的。我甚至对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女人感谢万分。不过我没有去想,她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等我入职了司机,我才发现根本不是我以前想的那样。
我的服务对象是一个年近不惑的女子,大家都叫她“肖总”。这个女子不爱笑——起码我入职的一个月内没有见过她笑——对人冷冰冰的,好像随时会对你发一通火。因此我如履薄冰,生怕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不过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以前见过她,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也许是在电视上?我想不起来。
我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
我每天早上七点要赶到肖总家,八点之前把她送到公司。我们公司的员工是九点上班,所以我不明白肖总为什么要这么早赶到。
之后我就在司机的办公室待着,等着电话响起,好拉肖总出去办事。
傍晚六点我拉她回家,之后放下车,我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
也有晚上肖总出去吃饭,我当仁不让地奉陪。但回家都不会太晚,我到家,从不超过晚上十点。
这大概就是我一天的工作流程了,和天底下所有的“专职司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我对肖总本人,和公司的员工很好奇,他们这些人仿佛戴着一张“面具”,我从来没有见他们“笑”过。
当然了,他们笑不笑与我关系不大,我只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可是那种无形的压抑感,从我早上七点走进肖总的家就扑面而来,我觉得我也变得不会“笑”了。不过,肖总对我倒还不错。
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问过人事部的小丫头,“我每月工资多少钱?”
“林志,咱们这司机底薪三千,其余按提成。”
我说“好”,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
但是我第一个月工资,卡上被财务打了四千,我就很纳闷了,难道这个月公司效益很好?
但我看不出公司怎么忙碌,我周围依然是那些冷冰冰的脸,并且他们都好像无事可干,像座没有上发条的钟表。其实这也都与我无关,你吃到了美味的烧鸡,何必去管鸡的命运呢?但好奇心像猫尾巴搔痒,让我欲罢不能。我不是个多事的人,但我特别想知道肖总的故事。这想法虽然龌龊,但我作为她的司机,不该知道她的故事吗?
所以在我有这想法的第二天起,我就故意和人事部的小丫头接触,我希望从她嘴里知道肖总的故事。
不料这个小丫头极难对付,她嘴上仿佛戴了一副隐形的马嚼子,别说对我说肖总的故事了,就连个正常话都没对我说过。
但我毕竟在搬家公司见过各样刁钻刻薄的女业主,小丫头这些无礼的话语自然不值一提了。我始终对她笑脸相迎,最后她反而求我了:
“林志啊,你放过我吧!”
我见时机成熟,就用以前摆夜市残留的小饰品作为诱惑,不想,她彻底被我征服了。
小丫头叫王静,其实我说她是“小丫头”,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我想,就因为我们是同龄人,她才会对我态度转变的。
那天,王静感谢我送她的小饰品,要请我吃饭,我笑说“好啊”,于是在那天晚上,在一家川菜馆里,王静告诉了我肖总最基本的信息:
肖总是个单身女人。
“是吗?”我故作惊讶,其实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的。”
王静顿了一下,又说:
“肖总是个可怜的女人……”
正这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通后,说“好,马上走”,然后脸色变白,对我点了下头,就转身走了。留下我莫名其妙,这是谁给她打的电话?真扫兴!
第二天,我见了肖总,无故变得殷勤起来。她先是一愣,随即恢复平素的冷漠表情,就像她没有看到我的改变似的。但因此,我却更加的殷勤。
等我再见到王静的时候,她对我说,她要离开办公室了。我很吃惊,问:“你要去哪?”
“车间。”她暗淡的说。
“为什么?”
“不要问了,”她欲言又止,扭过头不看我。
我只能离开。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丫头。此时,我在这里感受到的不单是冷漠,还有一层深深地寒意。我想,我是不是也该离开这里了?
一个月后我提出了辞职,肖总看了我三秒,说:
“林志,你找到好工作了吗?没有找到的话,不妨先在这里干着,找到了再走。”
我笑笑说“找到了”,其实我没有。
“那好吧。”她低下头,这一刻我发现她很黯然,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
我很快办理了离职手续,当天肖总就让财务把我工资结清,中午十分,我就成了自由人。
说实话,给肖总当司机挺不错的,她除了不会笑,并没有那么多事,因此当我走出办公大楼后就开始后悔了。但我是个男人,选择了就不回头。
之后的岁月,一个以前搬家的朋友王哥买了辆拉货的单排货车,因为他家里有事,就让我帮忙开。我也算有了事干,不至于茫无头绪,四处乱撞。
因为我的淳朴善良,不与同行计较得失,我在拉货圈里混的很好,最难接触、最爱斤斤计较的人,也和我成了朋友。
我通常在S市南二环外的生鲜市场等活,伙同三五个伙伴,斗斗地主,或扯扯闲篇。这工作比搬家轻松多了,我的腰疼也再也没有犯过。
那大概是我接手朋友车的第三个月,一天,一个朋友偷偷对我说:
“小林,有个公司倒闭了,公司的桌椅要拉到北二环的旧货市场处理了,现在需要三辆单排,你有没有兴趣干啊?”
我那时正好没活,就答应了下来。
“好的。明天上午八点,在……见面。”朋友笑说。
我一愣,因为朋友说的那幢写字楼,正是我以前工作过得地方。怎么这么巧。最后朋友又说:
“这个老板可是个大好人,只是命不好啊!”
我马上想到了“肖总”,朋友说的“大好人”会不会是她?
一定不会,怎么可能呢,这种万分之一的几率怎么会在我身上遇见?我笑自己多虑了。但同时马上又想到,我怎么还没有忘记她?
但第二天的事实,马上将我的否定再次否决,真的是肖总的公司。
我站在曾经熟悉的办公室里,看着凌乱的桌椅,内心五味杂陈。肖总反而很平静,她见到我后,先给我打了声招呼,说:
“林志,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
我笑笑,不知道用什么话语安慰她,我只能干活。她则站在一边,看着我干活。她穿身黑衣,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衬托破产的气氛而穿的。但我看不出她的伤感与心酸。
我们把桌子搬完后,肖总说坐我的车去旧货市场,我说“行”。她上了我的车,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三个多月后,我再次拉曾经的老板时,是这么一副光景!
事情办的很顺利,想必肖总早已联系好桌椅的买家。在旧货市场,她把我们的车钱结了(每辆车二百),然后对我们说:
“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麻烦你们了!”
话毕,她从衣兜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口罩戴上,注视着我们。
我的朋友们拿到钱后,就开车走了,但我却愣在了当地,因为我忽然发现,此时的肖总特别像一个人,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她”。我就说:
“肖总,你怎么回去啊?”
她说:“不用管我了,我打个车就回了。”
“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开车拉你回去吧?”我大着胆子说。
“那好,那就谢谢你了。”
我们上车,我拉她回家。
在回程的路上,我本来想问问她公司的事呢,但又找不到好的措辞,也只能作罢。
所以在回肖总家的路上,我们两人几乎没有说话。这也就像我以前工作的时候拉她一样,她默默地坐着,我默默地开车。所不同的是,小轿车换成
了小货车,物非人是罢了。
在到达肖总家的时候,我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她一句:
“肖总,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肖总沉默了五秒,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说罢,她扭头走进了家门。
我送肖总回家的事,很快就被拉货的朋友们知道了。给我介绍活的那个朋友悄悄对我说:
“小林,哥哥奉劝你一句,你可不要招惹那个女人,她很不吉利,命硬!”
我装作很好奇,问他,“为什么?”
朋友就告诉我,这个女人叫肖慧,和他老公是做批发服装起家。只是可惜她命不好,在他们成立自己的进出口贸易公司后,她老公和儿子出车祸死了,留下了她痛苦的经营着公司。
“所以老弟,我说你离她远点没有恶意,这女人命很硬的!”
朋友点了支烟,看着我笑笑,吐出口烟雾后又说:
“但肖慧是个好人,她经常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只是可惜,好人没好报啊!”
我愕然,没有想到肖总有这样一段身世。我也点了一支烟,然后问朋友:
“吕哥,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而不答,被烟雾呛得眯着眼。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帮助我的人是她无疑了。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帮我垫医药费的是肖总了,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亲切感,就说明了一切。
可是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去想呢?
我还是帮朋友拉货,但我总觉得有件事得做——她帮我与苦难之中,如今她遇到了困难,我为什么不去帮帮她呢?
但我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幼稚,我一个卖苦力的,能帮她什么呢。人家怎么着也是个老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有那个资格帮人家吗?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胡思乱想。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定去见她,我想,即使帮不了她,也该把人家无偿垫付的医药费还了吧。
说干就干,在第二天晚上,我吃了晚饭后,就坐车去了肖总家。
肖总正好在家,但她对我的到来很吃惊,不过她还是热情地把我让到了屋内,并给我沏了一杯红茶。
我们随意闲聊了几句,无非是她问我“最近做什么,工作顺利不顺利”一类。我照实回答,但等我说完了后,我们两人就陷入了冷场。她的家庭,谈不上多么奢华,但是很干净,我很难想象,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最终我还是把我的意图说了出来,她听后连忙挥手,说:
“林志,你认错人了吧,怎么可能是我呢?”
她极力否认,此事也只能作罢。这么一来,我们似乎无话可说了。我偷偷看她,她偷偷看我,我们两个熟悉的人,变得却像陌生人一样。八点一刻,我提出回家。她送我到楼下。
我想,她否认是她帮我垫的医药费,要么是忘记了,要么就是她是真正的“好人”,那怕现在自己落魄了,对做过的好事也不承认。
又加之朋友吕哥对她的褒扬,我更加确定是她帮我的了。所以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只要有空,总会去她家里坐会儿。我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内心舒尉。这么一来,我和她真的成了“朋友”,我每晚不去看她一眼,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同时,我也感觉到,她也是这种感觉。虽然她表面依旧冰冷,不拘言笑。
这种日子大概过了有一个月,某天我对朋友王哥说,我以后不能给他开车了。
“怎么?自己打算弄一辆?”王哥很惊讶。
“不是,打算干点别的。”我给他递烟。
“好吧,我还说打算再买一辆车,咱弟兄俩一块干呢,你既然有更好的选择,哥哥祝你发财!”
我和王哥大醉一场。
从此之后,我还是每天傍晚去肖总家,但其余的时间,我就在她家周围溜达。她不愿意承认对我的帮助,我只能以这种保护她的形式回报她了。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如此大概有半个月,有天晚上肖总突然对我说:
“林志,你这么对我到底为什么?”
她哭了,双手颤抖着攥住我的双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角。
许有五分钟,她停止了哭泣,满脸泪痕的看着我,说:
“林志,你要不嫌弃我的话,咱们一起做生意吧。”
我小声说:“好!”
之后我和肖总做起了服装生意,由于她的门路资源,不到半年,我们做的风生水起。
我还是喊她肖总,但每每这时候,她总会难为情的一笑,伸手轻轻打我。是的,她变得会笑了。
我和肖总的故事至此基本结束了,她是个“好人”,“好人”就该得到好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至于我的所为,算不算个“好人”,就由您来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