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手术台上给妹妹林雨捐肾时,
医生帮我接了好几个电话。
第一个是我妈,“我们已经养你这么多年,你就帮一下你妹妹怎么了?”
紧接着是我弟,“你还在记恨二姐,当初走丢你怎么不怪你自己?”
我前男友蒋哲冷冰冰道,“小雨只是需要你一个肾,又不是要你命。你本来就亏欠她。”
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签了同意书。
新鲜的肾被带走。
而我,真被要了命。
01
我从小就被教导,要让着妹妹林雨。
因为我和林雨是双胞胎。
我生下来白白胖胖,她却进了抢救室的保温箱。
隔壁床有经验的老人一看,就说,“这是大丫抢了二丫的命,娘胎里心就够硬,懂克亲。”
我妈当时手就一顿,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我和林雨渐渐长大,一起上了幼儿园。
家长会时,幼儿园的老师告诉我妈,“林雪吃得挺多,林雨就不行,身体太娇弱,每次只能吃两三口。”
我妈打翻了我的中饭,“你还好意思吃,没看见你妹妹难受吗?你是不是故意吃得多,刺激她?”
我举着小勺,看着我妈生气的脸,不知所措。
幼儿园外面轰隆隆下起了雨。
她抱起了林雨,把外套裹在林雨头上,走得很快。
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怯生生喊,“妈妈,雨大,能不能走慢点。”
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说错了。
她的眼神是从没见过的冷。
“你也知道雨大?你妹妹身体这么弱,淋雨就会要命。”
“林雪,你是想害你妹妹吗?”
我想说我没有,但她已经冲进了雨幕。
晚上,我听见她在厨房里,低声对我爸摇头,
“她出生时,我还不信别人的话。但我现在觉得,她天生就是冷漠,自私,像个吸血鬼。”
四岁的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冷漠”,“自私”,“吸血鬼”。
不过,这不妨碍这三个词一直跟着我到手术台。
刺耳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我转动眼珠,费力按下接听键,医生帮我凑到了耳边。
打来的是我妈。
“林雪,你究竟在哪里?你妹妹还等着你救命,你知不知道,你妹妹做一次透析多痛苦。”
她声音又急又气。
旁边好像是我爸,她似乎在对他忿忿抱怨,“我们养她这么多年,她就帮一下她妹妹怎么了?”
我爸的声音响起,“她什么性格,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我妈继续愤怒,“只是一个肾而已,她怎么就能躲到外地?”
“家不回,电话也不接。搞得来像是我们在逼她。”
“如果不是她和小雨的最匹配,我会用得着这么求她?”
“说到底,还是我造的孽。“
“我当初怎么就生了她。”
是啊,只是一个肾而已。
捐肾的人那么多,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我弟冷笑了一声,估计是夺过了电话,“我知道为什么。林雪,你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年你走丢的事情吧?”
02
没错,五岁那年我曾经走丢过四个月。
因为林雨生日,我们一家人去游乐园。
她穿着粉蓝的公主裙,由我爸抱着,我妈替她遮着太阳伞,另一只手牵着我弟。
我跟在他们后面一段距离,看着林雨精神似乎很好。一只小手一会儿指指白鸟,一会儿指指兔子,软软几声把爸妈逗得哈哈大笑。
弟弟也跑去扯来一把太阳花给她。
他们脸上洋溢着温情的幸福。
我吃力地跟着,却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长。
一大波的人潮涌动。
终于在一个转角冰淇淋店,我再也没看见他们的身影。
在游乐场经常有孩子走丢。
游乐场管理员对我说,“别怕,你爸妈会来找你的,我们已经广播通知了。”
我点点头,说,“我不怕。就是他们给妹妹过生日去了,应该会晚点才来接我。”
我补充了一句,“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管理员一愣,然后塞给我了一颗糖。
我小心剥开糖纸,从早上坐到黄昏。
一直到游乐场所有器械都变得安静,灯光熄灭。
管理员眼里终于闪过怜悯。
我被送去了公安局。
七天后,又被送去了旁边的福利院。
四个月后,我爸出现在了福利院的门口,他看见我就给了我一巴掌,“让你乱跑!你知不知道,我们到处找你!”
我妈阴沉着脸,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倒是难得没有训斥我。
她皱眉拦住了我爸,有点不耐烦,“好了好了,人找到就行了。还不嫌丢脸,在外面闹什么闹?”
她看了一眼表,“我只请了半天假,你把她带回去,我还要赶去上班。”
回到了家,我发现我的东西都被搬到了杂物间。
家里只有两间卧室,一间爸妈住,一间我和林雨住。
我和林雨住的那间,原本的上下床已经拆掉,换了一张兔子公主床。墙壁颜色也重新粉刷,是粉白色。
我爸冷着脸道,“小雨三个月前生病住院,医院说她需要干净的空间。你经常帮你妈下地摘菜,就别弄脏小雨的屋子了。”
原来林雨病了,我才被丢在外面这么久。
我捏着手指,小心翼翼开口,“爸,能不能……”
我爸终于不悦打断了我,训斥道,“我说的你听不懂吗!你不要想着搬回去,你妹妹需要安静,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他走远了,隐约还听见一句,“就不该把你找回来,多事。”
我吓得不敢再开口。
其实,我只是想问,能不能用剩下的墙漆,把我的杂物间墙壁也刷一刷。
它们脆弱得,一碰就簌簌掉灰。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他们抽不出身,分不出来哪怕一点时间找我。
就像现在,他们其实知道我在哪个城市,却没有一个人肯过来。
主治医师走了进来。
“林小姐,我们最后向你确认一次。”
“你明天是否确定要进行器官捐献?是出自于你的主动,自愿,没有任何人威逼,胁迫?”
我眨眨眼,点了点头。
“那是否需要通知你的家人前来?”
我摇摇头。
他眼里流露出了同情。
晚上,护士替我换了水。嘱咐了明天上手术台的注意事项。
我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有点气愤,但还是问我,“要不要接听?”
我费力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蒋哲。
蒋哲曾经是我的男朋友,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林雨的了。
03
蒋哲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林雪,小雨的身体等不起了。”
“我知道你怨恨我,但是当时是我追的小雨,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你有什么气可以冲我来,但是请你不要为难她。”
他顿了一下,“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我躺在病床上,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我的沉默好像让他确认了这个事实。
蒋哲一下变得呼吸起伏。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林雪,当初是你提的分手。我也问过你,我可不可以和小雨在一起。你当时都点头同意了的。”
“你现在又反悔了,你这是想做什么?!”
“我跟你认识了十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这一次你就放过我们行不行?当我求你了。”
我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
十年,原来都过去那么久了。
也是,我们是初中同桌。
和每一个青春校园故事一样,不爱学习的学渣被老师安排在了一个成绩好的女同学身边,希望能把学渣扭转。
学渣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感化的,我被他扯过辫子,撕过卷子,放嚼过的口香糖……但我的无动于衷,似乎真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开始追我,从初中一路追到了大学。
他高考逆天的成绩,让蒋家父母非常震惊。
蒋家父母专程买了礼物上门感谢,请我和我的家人吃饭。
后来,我们是怎么分开的。
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们大学并不在一个地方。
一开始,他天天往我寝室打电话,每个周末买火车票来看我。
钱不多,就用站票挤在一群南下打工的人里,随着车厢摇晃,站得手脚发麻。
后来,他的电话变成了一周一次,
人也再见不着。
我试着给他打电话,他却冷淡说,“林雪,我是985,学业很忙。你要试着独立,不要什么时候都想着要我陪着。”
直到我有次默默回家,看见很忙的蒋哲和我爸我妈,还有林雨林岳一起坐着吃饭。
他们五个都没看到院子里拖着行李箱的我。
我爸妈给他夹菜,他转头就把菜夹给了林雨,然后摸摸林雨的头发。
林雨羞涩地笑了。
我弟马上起哄,一家人都发出了打趣的声音。
蒋哲吃完饭,我弟把他拉到了院子角落。
“你也发现了,我二姐比林雪好吧?”
“你想得没错,我二姐可爱,天真,柔弱,和心里憋坏的林雪完全不是一个性格。”
“你要和二姐在一起,我们都不会说什么。”
蒋哲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回学校后,就和蒋哲提了分手。
蒋哲沉默了一下,问,“那我可以追小雨吗?”
“我想追她,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捏紧了手机,说,“我不能理解。”
我真的不能理解。
人的感情,为什么能变得那么快。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还是人言可畏,一句话就能让七年的感情一击而溃。
所以我任性了,倔强了。
我重复了一遍,“我不能理解。蒋哲,你不要追她。”
然后迎来蒋哲的愤怒,“林雪,你一脚把我踢开!又不许我追别人?你真的就像你家人说的那样自私!她可是你的妹妹。我以前真是瞎了眼!”
我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宿舍窗外。
可是窗口下,再也不会有那个挎着包,风尘仆仆的男孩子冲我笑了。
于是我说,“那你就追吧。”
04
可能我真的不够好。
因为我还倔强任性过一次。
蒋哲去的985,我也是可以去的。
高考的时候,学校班主任就进行过一对一家庭拜访。
班主任走到我家,笑得眉飞色舞,“小雪这孩子,特别听话。我选了好几个学校,林爸林妈你们可以好好给孩子参考参考。”
我爸没什么兴趣听这些。
我妈倒是拿过来班主任手里的一页纸。
她一看脸色就沉了下来。
班主任有点不明所以,迟疑着告辞离开。
我乖乖去地里摘了菜,喂了猪和鸡,然后擦擦手。
我妈在灶台下忙活,给林雨煲鸡汤。
鸡汤添了药材,很珍贵。
我蹲下身扇着火,小心翼翼开口,“妈,你看我的志愿,是填哪里的好?”
我紧张地捏紧了衣角,补充道,“我喜欢京大。赵老师说,如果我发挥正常,我可能会是……”
“哐当”一声巨响,是铁锅盖重重砸到地上的声音。
我妈已经转过头来盯着我,冷言冷语问,“你还喜欢哪里?要不要飞上天?”
“这个家是亏待你了还是你看不上了?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跑?”
我抖着手,抬起头第一次为自己辩驳,“妈,我没有想跑。大家都要高考,我也只是和大家一样。”
我妈无情打断我,“那你为什么不能选个离家近的?”
她掰着指头一一开始数,“家里的猪谁来喂?鸡鸭下蛋了谁来捡?谁去上山打猪草?”
“你指望你正在读初三的弟弟吗?他正在关键时,你是要他以后就拿个初中文凭?”
我妈恶狠狠盯着地上蹲着的我,咬牙切齿道,“还是说,你指望还躺在家里休学的你妹妹?”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喊道,“别人都希望自己儿女出息,为什么你却巴不得我考不好!”
我听见我妈头也不抬道,“我没想你考不好,不管你考多少分,但你得留在镇上。”
我爸走了进来,皱眉不耐烦道,“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反正早就定了事情,老扯来扯去的,还要不要吃饭了?”
我闭闭眼。
明明是盛夏,但我却觉得心底隐隐发凉。
我从小就知道,家里人不喜欢我,我长大一点后,也从亲戚的口中,知道了我和林雨出生时的事故。
我努力做着家里的活儿,从不提额外的要求,吃林雨尝了一口不喜欢的,衣服穿林雨不要的,笔记本正面写了写反面,橡皮擦干净了草稿再接着用。
我以为,我做的这一切,已经竭尽我所能在弥补。
然而在他们眼里,这一切仍然不够。
可我也是个人,我也有自己的梦和希望。
我还是偷偷填了京大。
但高考结束后,我收到的却是同城职高技校的通知书。
班主任惋惜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其实我们学校给你父母做过很多思想工作,但直到最后,你母亲坚持要修改你的志愿。”
“他们到学校来闹得很凶,最后学校领导怕出事,就同意不再上你们家家访。”
“我怕影响你高考发挥,一直没敢告诉你。”
我平静地点点头,只对着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我在学校呆了很久,直到天黑才回到家。
家里人正挤在客厅看电视,我爸光着膀子剔牙,我妈给弟弟打蒲扇。
厨房里是冷锅冷灶。
我轻声问,“妈,这是为什么?”
她眼睛一秒都没离开电视,“什么为什么?”
然后她看见了我手里的通知书,“哦”了一声回答,“通知书啊,不都早给你说过了吗?”
或许她看见了我眼里的泪水。
终于冷淡地补了一句,
“你就当这是你的命。你欠小雨的,总要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