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阉人的欲望、权力与婚姻

最爱历史说 2024-08-01 01:01:08

至德二载(757),长安城重新回到唐朝的怀抱,李家王朝终于止住了坠亡的颓势。这座屡遭兵燹的城市正在慢慢舔舐伤口,新的权力结构也随之浮现。

四年之后,宦官李辅国被拜为兵部尚书,在城里举行了一场风光的授官仪式。李辅国去尚书省赴任的时候,武士们身披甲胄夹道护卫,朝廷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唐肃宗亲赐美酒佳肴,文武百官一同道贺。

这位大宦官,正式拥有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外朝官员的头衔。

李辅国本是一个侍奉东宫的小人物,安史之乱给了他发达的机会。至德元载(756),叛军攻入长安,太子李亨于灵武即位,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由于唐玄宗多年的提防和压制,唐肃宗身边没什么可用之人,可依靠的只有随行宦官和为数不多的朝廷官僚。说是即位,实际就是搭起了一个战时的草台班子。

肃宗任命李辅国为元帅府行军司马,“四方奏事,御前符印军号,一以委之”。收复长安后,李辅国权倾朝野,朝臣所奏之事都要经过他的手才能上达天听。这样的架势,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一个人,李林甫。

然而,李辅国是个宦官,皇帝的家奴。

他虽有宰相的实权,却没有宰相的官衔。如此飞扬跋扈的大人物,走出内宫,和朝堂的三省六部长官站在一起,终究是个十足的异类。当上兵部尚书之后,李辅国多了几分底气,至少在面上,他能与外朝大臣平起平坐了。肃宗死后,李辅国即为司空兼中书令,取得了名义上的相位。

从皇家的仆从到朝廷的重臣,这是李辅国的权力之路。在唐朝,这样的故事似乎一直在复制。

一个熟读圣贤书的士人,多半会将宦官视为异类。阉人的存在,就是社会的毒瘤,会干扰正常政治的运行,最终导致亡国。这是人们对宦官政治的通行看法。然而,这个看法无法解释一个问题:为什么唐朝在一场足以亡国的反叛之后,在宦官专权的形势之下,依然能够重建帝国,延续国祚一百余年?

李辅国。图源:影视剧照

游戏

权力是什么?

开元年间,正值少年的李辅国割掉裤裆里的那玩意儿,走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从那以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品尝权力。

每一个来到长安城的人,都不得不感叹其严谨、精巧的设计。隋唐的帝王确立了都城的骨架,这里的街道、坊市、宫殿无不遵循着一种森严的等级制。人们生活在其中,犹如棋盘上的棋子,为了争夺权力而相互博弈。每当有人出局,或是有人上位,长安城的社会空间就会发生某种变化。要想玩得转这个游戏,首先得学会观察。

皇帝居住的宫殿,是整个长安城的中心,也是李辅国工作的地方。唐代有“三大内”:正北的太极宫,东北的大明宫,东部的兴庆宫。在太极宫里,有一个名叫内侍省的小机构,负责管理宦官。李辅国大概在这里接受了“职业培训”,认识了一群“同事”。他们被局限在内廷之中,每天就是伺候皇帝、皇子和后妃。只有地位稍高的宦官,才有出入宫廷的机会,比如替皇帝慰问大臣,为宫中采买物品等。

开元初年,玄宗移居兴庆宫,修建了一条“夹城复道”,可经过通化门直达大明宫,城墙高筑,行走其中,外人莫知。宦官们可以活动的地方,更大了。

唐代长安城平面图。图源:网络

外朝的大人物一般都住在皇宫附近,主要位于长安城的东部。

宰相李林甫住在平康坊。本来,宰相一般要在午后六刻下班,李林甫上奏,如今天下无事,干脆上午巳时回家。此后,许多政务直接在李林甫家中处理,平康坊俨然成为了一个政治中心。

边将安禄山深受唐玄宗喜爱,常常到京城来见皇帝。他本来在道政坊有个宅子,唐玄宗嫌其简陋,于是在亲仁坊的一处宽敞地方为安禄山另起新宅。豪华之极,堪称京城第一。

崇仁坊则是京城最热闹的坊里,它的西北角与皇城景风门相连,里面是尚书省的礼部贡院和吏部选院。进京参加科考的学子,和等待授官的士人,大都选择在崇仁坊休息。天下英杰,汇聚于此,一旦他们中有人被命运垂青,或许就能在长安城拥有一处宅邸了。

得宠的官僚、崛起的武将、未来无限光明的科举文人,都在长安城最富贵的地段拥有了一席之地。而在这些人的侧旁,宦官也挤了进来。

李辅国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始终是个小喽啰,不过,他攀上了一个大宦官——高力士。

唐玄宗在藩时,高力士便是其依仗的亲信。诛杀太平公主时,高力士出力甚多。开元末,唐玄宗逐渐懈怠,四方呈来的表奏,都要先给高力士看,然后再交予皇帝。

令人羡慕的是,高力士在翊善、来庭及兴宁诸坊都有宅邸,这些宅子都在长安城的东北部,靠近大明宫。天宝九载(750),高力士将自己的一处宅邸改建为保寿寺,穷尽奢华,寺内钟铸成之际,高力士为此设斋庆典,举朝都来捧场。他的妻子吕氏去世时,葬礼甚是隆重,从高力士的家到吕氏的墓地,挤满了拜祭的人群。

这些场面,可以用一个成语完美概括:趋炎附势。只是,谁能想到这样的权势竟会落到一个宦官头上。

高力士。图源:影视剧照

在李辅国给高力士当牛做马的时候,必然能够感受到一个显著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宦官走出了宫廷。工作外出时,他们或在军队当监军,或出使藩邦。闲暇之余,他们融入了长安城的上流生活。要么来到寺院给佛祖捐钱,要么去到市场赏玩鸟兽,要么在城里修建宅邸,要么在城郊购置良田。

高力士得势之后,“宦官稍增至三千余人,除三品将军者浸多,衣绯、紫至千余人,宦官之盛自此始”。龙门石窟的一个小龛内,存有一碑,碑上的文字告诉我们:开元十八年,以高力士为首的一百余位宦官,捐造了四十八个西方无量等身佛像。宦官群体的经济实力非常雄厚,才能供养佛教这只吞金的巨兽。

当然,这世上有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论在什么地方,权力永远属于少数人。大多数的宦官依然看不到未来,他们只是游戏的旁观者。

侵吞

追逐权力的道路无疑是极为枯燥的。

李辅国长的丑,懂一点文字和计算,应该是一个上进的人。按部就班干了十几二十年,才抱到了高力士的大腿。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一个小官,掌管马厩的账册。天宝年间,李辅国因为养马养的好,受到上司的赏识,被引荐去了东宫,迎来了命运的转机。

安史之乱后,李辅国劝李亨赶紧与玄宗分开,这样才有自立门户的机会。李亨听从了李辅国的意见,北上灵武,尔后迅速称帝,借天下大义纠集兵马杀回了长安。

唐肃宗。图源:影视剧照

至德二载(757),唐肃宗回到长安,李辅国成了朝廷最重要的人物,不仅拥有朝政的决策权,还手握长安禁军。同年,唐玄宗也回来了,还有李辅国的老上司——高力士。

在某种程度上,李辅国要感谢高力士。

高力士为每一个有野心的宦官树立了榜样:他们可以利用亲近未来皇帝的身份,参与权力的游戏。而且,李辅国也继承了宦官信奉佛教的时尚,史载他“不茹荤血,常为僧行,视事之隙,手持念珠,人皆信以为善”。按照其地位,他多半也是一个供养佛教的金主。

不过,对于权力斗争的失败者,李辅国并没有一丝怜悯。他收走了唐玄宗养着的三百匹马,仅留下十匹,防止宫廷政变再次发生。继而利用唐肃宗的猜忌之心,上奏称“南内有异谋”,将唐玄宗从居住多年的兴庆宫里赶出来,迁到了有着层层监视的太极宫。最后,他将高力士流放到偏远的巫州。

权力重新洗牌之后,长安城的风景变了不少。李林甫的宅子变成了道观。崇仁坊损毁严重。李辅国住进了永宁坊,这里曾经住着两位节度使,一个是张守珪,一个是安禄山。而安禄山在亲仁坊的豪华大宅,迎来了军方的强势人物——郭子仪。高墙仍在,人自改换。

另一位大宦官鱼朝恩住进了光行坊。他效仿高力士,捐出自己在城郊的一处田庄,修建章敬寺,为太后祈福。由于木材不够,鱼朝恩拆除了皇帝的华清宫,曲江的亭馆,各官署的门庭,以及哥舒翰的旧宅,以充材料。

此时的长安城到处都能听到一个激动人心的声响:那是幼小的权力巨兽啃噬上一任巨兽的尸体所发出的动静。

值得注意的是,李辅国居住的永宁坊位于长安城东南,鱼朝恩居住的光行坊则在城西最南面,离皇宫都比较远。

历数唐朝宦官的住宅,几乎都在皇宫附近,方便他们出入宫廷。然而,李辅国是兵部尚书,鱼朝恩是判国子监事。他们都是国之重臣,不需要像那些卑贱的宦官一样每日游走在内廷之中,只是为了侍奉主子。长安之大,除了皇宫,何处住不得呢?

李辅国当上兵部尚书之后,仍不满足,向唐肃宗要求出任宰相,以便名正言顺地参决国政。唐肃宗委婉地说:以你的功劳,做什么官不可以。但是朝廷众人必然不认可,这怎么办呢?于是,李辅国暗示宰相裴冕让众人联名上书推荐自己,皇帝暗地里派人阻挠。

唐肃宗死后,李辅国拥立了代宗,他对新皇帝说:“大家弟坐宫中,外事听老奴处决。”此后,他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宰相之位,荣宠无比。

唐代宗画像。图源:网络

唐代宗和唐肃宗不同,和李辅国并没有多少私人的交情。这位皇帝很快对他起了戒心,表面上尊其为“尚父”,暗地里卸了他的兵权。没了爪牙,李辅国的宰相之位也被罢免。他想要进入中书省给皇上写谢表,守门人却说:您现在不是宰相,不能进。

李辅国绝望地说:“老奴死罪,事朗君(皇帝)不了,请于地下事先帝。”唐代宗不想公开杀他,派刺客取了李辅国的首级,丢进了厕所。事后,皇帝用一个木制的首级来葬李辅国,追赠太傅,谥号为丑。

到头来,李辅国也只是比高力士多走了一步。

制度

权力是什么?

同样的问题,如果问唐宪宗时期的宦官梁守谦,或许会有不同的回答。

元和五年(810),金吾大将军卢从史与藩镇王承宗相互勾结,图谋不轨,宰相裴垍知道后,劝宪宗要早做提防。唐宪宗听到之后非常惊讶,思考了许久,同意了裴垍的计划。裴垍劝宪宗不要声张,秘密进行。宪宗回答:“此唯李绛、梁守谦知之。”

论权势,梁守谦一定比不上李辅国。但是,梁守谦比李辅国更像一个大臣。元和年间,每当皇帝要商议大事的时候,梁守谦多半会与宰执大臣站在一起,共同议政。他并没有外朝大员的身份,却依然能进入决策层,只因他是枢密使,一个只由宦官担任、皇帝钦定参预政务的官职。

梁守谦不用费尽心力去争取什么兵部尚书、中书令之类的职位,只要他是枢密使,皇帝议事的时候自然会让他参与。这叫做制度。

高力士、李辅国们的崛起,更多是宦官个体伺机壮大自己的实力。他们一旦倒台,权势就散了。

做个简单的类比,一个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当上了宰相,这代表不了什么。如果每年都有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源源不断进入政坛,就非常可怕了。这群人虽然免不了内斗,却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在面对武人、宦官、外戚乃至于皇帝之时,他们往往能拧成一股绳。这样,读书人的权力才能长久。

宦官自然也要有自己的“科举制”和“任官制”。

我们不妨来看看,一个宦官是如何走上政治舞台的。

唐朝是一个南部大开发的时代,来自南方的粮食、丝绸、茶叶源源不断汇入长安,这其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商品:人。当时,闽广等边陲地区的人口贸易十分兴盛,被掠卖的人口中,很大一部分属于被阉割的童子。

这群童子在踏上北上的旅途之时,命运的分岔就已经产生。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被卖或者被抢掠而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地方官员进献的阉儿。地方官员进献阉儿本意是讨皇帝欢心,必然挑选聪明伶俐的孩子,进行培训后,再送入宫中。比如高力士,就是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进献的阉儿。他入宫之后,自然能够得到好的差事。那些没有背景的,只能干最苦最累的仆役。

关中一带也是阉儿的重要来源地。德宗、宪宗时期,皇帝有意启用宦官参与国政,为了提高宦官的文化程度,特意从长安中小官吏、禁军或平民子弟中选择聪明伶俐者入充宦官,即所谓“良胄入仕”。许多上层宦官也会把自己的养子送入宫中。

机会总是流向那些不缺机会的人。有背景的阉儿入宫之后,往往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当时,内侍省置宫教博士二人,课程包括经、史、子、集、老庄、诗歌、书法、律令、棋艺、筹算等,与国子监教授学生的课程几无差别。博士由饱览群书的宦官担任,比如高力士、吐突承璀等人。

因此,宦官精英基本上都学富五车、才干出众。考之历史,这些人无一不是从低级职事干起,在宫内当差数年,到了弱冠之年,如果显示出才干,或者背景深厚,就能获得官阶。他们就像科举高中的状元榜眼,分配到一个要职,干个几年,很快便升官,一旦得到皇帝的赏识,年纪轻轻就能手握大权。

当然,大部分阉童没有文化,也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升迁的机会自然也少,一生只能在内廷蹉跎。

宦官出人头地之后,就不可能干那些养马、扫地、看门之类的粗活了。在皇帝的有意扶持下,他们的“职业选择”非常多。

唐宪宗重用宦官,以伸张皇权。图源:网络

最有权势、地位最高者莫过于枢密使。枢密使本来只是传话的宦官,他的工作就是把大臣的奏章呈给皇帝,再把皇帝的命令传给大臣。高力士干的就是这活,只不过由于唐玄宗怠政放权,高力士便能利用职务之便参预政务。到了宪宗一朝,枢密使执掌机要成了制度。

次一点的比如监军使、观军容使、宣徽使。前二者可以随军出征,监视藩帅。后者则是整个宦官系统的大总管,可以支配内廷财政。再次一点还有弓箭库使、军器使、十王宅使、飞龙使、五坊使、园苑使、营田使、梨园使等等。

据不完全统计,唐代宦官担任的使职多达50余种,大到军国重事之裁决,小到狗马鹰隼之管理,几乎无事不统,无事不辖。

宦官毕竟是皇帝的家奴,直接担任外朝官职有点不合规矩。中唐以后,皇帝便给宦官头上冠以诸使的名号,他们便摇身变为皇帝的特派员,堂而皇之地走到政治舞台之上。

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枢密使的权力明显与宰相重叠,可视作另一个宰相。外朝有翰林院,那么内廷就有一个翰林院使;外朝有礼部,内廷就有一个礼宾使;外朝有军器监,内廷就有一个军器使;外朝有将作监,内廷就有一个内作使……

外朝官僚有品、阶、勋、爵之区分,宦官也有。外朝官僚可以休假、丁忧离职、致仕,宦官也可以。外朝官僚享有追赠父母、封妻荫子、赠官、追谥的特权,宦官也有。

谁说宦官不是官呢?

东汉、唐、明是宦官猖獗的三个时代。东汉与明两代的宦官,要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反对派。在汉是“党人”,在明是东林党人。而唐代仅有一两次昙花一现的翦除宦官行动,官僚集团普遍缺乏反抗的动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宦官已经成为秩序的一部分了。

除了身体的缺陷和内心的自卑以外,一个宦官精英和一个外朝官僚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内相

既然唐朝已经拥有一个庞大的官僚集团,为什么还要再制造一个官僚化的宦官集团呢?

帝制中国时代,臣子的权力来源于皇帝,而信任又是权力的基础。

在唐朝,一个人的官职,往往并不能代表他的权势。比如尚书省的长官,按照唐初的制度设计权力应该很大,但他多半就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小角色。实际上,一些更能得到皇帝信任的人物,才能掌握决策权。

离皇帝最近的人,就是宦官了,特别是枢密使,天天都要见面。第二近的就是翰林学士。翰林学士负责草拟诏书,工作场所就在宫禁之内,皇帝有什么问题,便会把他们喊过来询问。相比之下,外朝的官员与皇帝非常疏远,见面大都是在一些仪式性的场合。

就比如上文提到的故事,唐宪宗得知朝中有人与藩镇勾结,打算找两个人商议此事,一个是梁守谦,枢密使;另一个是李绛,翰林学士。

安史之乱后,像唐德宗、唐宪宗这样有为的君主已经充分觉察到一点:外朝的官僚已经不足以支撑起李家王朝。建中四年(783),泾原兵变猝然爆发,唐德宗“召近卫,无一人至者”,只有几个宦官和亲王相随。这样的朝廷,怎么能够应对藩镇以及外族的威胁呢?

唐德宗。图源:网络

皇帝不信任外廷,只能发展自己的内廷。梁守谦的得势,正是德宗、宪宗张扬皇权、重振帝国的产物。

梁守谦在德宗一朝以良胄身份进宫,弱冠之年即受重用。宪宗即位后,梁守谦任翰林院使,他与文人相处非常融洽,宪宗朝有三位宰相裴垍、李绛、李吉甫,都是梁守谦在任期间进入学士院的。或许,宪宗正是看重梁守谦这一点才提拔他为枢密使。如果要建立一套新的统治班底,最好还是和谐一些好。

元和十一年(816)冬,淮西之役进入最焦灼的时刻,唐宪宗派出梁守谦到前线督战。在此之前,梁守谦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也没当过监军使。皇帝身边的枢密使都来了,足以证明唐宪宗孤注一掷的决心。梁守谦带着五百份空着姓名的委任状和无数金帛,这是一个信号:想要荣华富贵,就打赢眼前这该死的仗吧!

正是梁守谦在北线督战期间,战事有了重大突破。元和十二年(817)四月初,唐军在郾城大败淮西军。郾城距离蔡州城不过五十里,这场战役引起吴元济的恐慌,也为后来李愬奇袭蔡州埋下了伏笔。

战后,无论是偏向文人的韩愈《平淮西碑》,还是偏向武人的段文昌《平淮西碑》,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梁守谦监护诸军的功劳。

梁守谦在帝位交接之时也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史书里常说,元和以后,唐朝宦官操纵了皇帝的废立。这个说法只说出了一部分的事实。学者李树桐在其《唐代帝位继承之研究》一文中指出:唐代前期帝位的继承更不稳定,武力夺权属于常态。反而唐后期较为稳定,皇位大多都由最有资格的人选继承。文宗之后,才出现了不正常的帝位继承现象。

其实,每个皇帝死亡,都会引起政局动荡。这时,就需要一个重臣站出来主持朝局。这个角色是士大夫,大家认为理所当然。可是这个角色换成宦官,撰史者就要口诛笔伐了。

宪宗因服用丹药而导致病危,朝廷内外都认为太子李恒是合法继承人,包括梁守谦。另一个宦官吐突承璀想要发起挑战,另立太子,然而没成功,事后还遭到了清洗,唐朝政权平稳过渡到唐穆宗手中。梁守谦的墓志记录了此事:“时皇帝(宪宗)升遐,宗社未定,公首册储贰,肃清宫闱,又加宠命。”说明梁守谦是唐穆宗的坚实后盾。

敬宗的暴毙和文宗的即位才是真正坏规矩的大事。细究历史,我们会发现,谋杀敬宗的人都是侍奉敬宗起居和陪他玩耍的亲信。他们想要专断皇权,宦官上层自然不可能同意这种行为。梁守谦和裴度再度合作,不费吹灰之力剿灭了乱党。

裴度。图源:网络

如果抛开梁守谦的宦官身份,以他历事德、顺、宪、穆、敬、文六朝的经历,绝对担得起国之重臣的名号。

文宗一即位,年仅四十九岁的梁守谦就致仕了,以最体面的方式走下政坛。

他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新皇帝想要效仿他的祖父唐宪宗重续帝国,但他有相应的手腕吗?继任的宦官领袖还能做好一个“内相”的职责吗?

跋扈

太和九年(835年),甘露之变发生的时候,元和年间崛起的宦官只剩下仇士良一人了。

他的老朋友们要么病死,要么被唐文宗打成了“元和逆党”、逐一翦灭。而他利用皇帝“以宦制宦”的策略,晋升为左神策军中尉,掌握了中央禁军。

宦官的官僚化,动了外朝官员的蛋糕,双方的对立日益尖锐。梁守谦与裴度开创的内外大臣合作之局面,一去不复返。甘露之变中,仇士良对企图诛灭他的官僚集团展开了血腥报复,前后屠戮二王、一妃、四宰相、朝臣及金吾卫兵等株连者一千余人。宦官群体内部甚至发出这样一种声音:“凡儒服者,无贵贱当尽杀之。”

权力是什么?四个字,生杀予夺。

此时的仇士良,首先把自己看成是宦官的领袖、神策军的首领,然后才是国家之重臣。

和宦官的崛起很像,神策军的发迹同样源于皇帝对现有系统的失望。

起初,神策军只是一支西北边防军。安史之乱爆发,一千余神策军回援京畿腹地。代宗派宦官鱼朝恩将其接收,同时编入当时在陕的各路边防军,组成了新的禁军。在建中四年的动乱中,唐德宗出奔奉天,文臣武将逃亡、投敌者甚多,宦官却无一人叛变。于是,德宗决定把神策军交由宦官执掌,长官为左右神策中尉。

神策军是一支担负着禁卫、征战、以及驻守京畿等诸多任务的军队。它是皇帝绝对的嫡系,是李唐王朝在藩镇林立的形势下赖以生存的支柱。这支军队招最魁梧的人,戴最好的盔甲,持最好的兵器。神策中尉虽然不能像枢密使一样参预朝政,但却能利用这支军队武力夺权。这正是仇士良的底气所在。

仇士良。图源:影视剧照

本来,宦官群体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团伙,也会内斗。神策左军和神策右军时不时也会来点小摩擦。如果出现一个共同的敌人,他们立马就能抱成团,一致对外。

大和九年(835)十二月,神策军在长安城横行霸道,京兆尹张仲方不敢过问。官僚集团立马将其撤换,推出了一个强硬派薛元赏。有一天,薛元赏拜访宰相李石,却听见李石正与一人争辩。薛元赏在暗中观察,才知道是神策军的将领在闹事。

薛元赏冲进屋子,看也不看那名军将,却对李石说:“相公辅佐天子,纪纲四海。今近不能制一军将,使无礼如此,何以镇服四夷!”说完,他出门上马,命令手下擒住军将,按朝廷律令将其发落到马下桥,脱其衣,使其下跪。

仇士良得知此事后,立马派人来告诉薛元赏,想见他一面。薛元赏自然知道仇士良想为军将求情,于是说:“属有公事,行当继至。”杖杀那名军将之后,薛元赏身穿白衣前去面见仇士良。

仇士良大怒道:“痴书生何敢杖杀禁军大将!”薛元赏回答:“中尉大臣也,宰相亦大臣也,宰相之人若无礼于中尉,如之何?中尉之人无礼于宰相,庸可恕乎!中尉与国同体,当为国惜法,元赏已囚服而来,惟中尉死生之!”言下之意,神策中尉和宰相都是大臣,要是宰相的手下对你无礼,你会如何。无论在哪方阵营,敢犯上的人一定要坚决地打压。

仇士良自知人已死,无可奈何,便邀薛元赏一同饮酒,两人欢饮而散。

相比元和时期,宦官的权势进一步强化。仇士良知道,他不可能消灭外朝官僚,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维护体制的威严才是要务。毕竟,仇士良已经是既得利益者了。因此,他并没有怪罪薛元赏。

唐文宗郁郁而终,仇士良又拥立了唐武宗。武宗虽为仇士良所立,但也痛恨其独断霸道,他放权给宰相李德裕,逐步恢复外朝官僚的权力。虽然权宦跋扈,但也没到为所欲为的地步,唐武宗很快削去了仇士良的实权。仇士良被迫引退,离开之前,他给宦官们留下了一个固宠之法:

“为诸君计,莫若繁殖财货,盛鹰马,日以球猎声色蛊其心。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疏斥矣。”

宦官作为一个集团,已经脱离了皇权的控制,甚至皇帝都成了驾驭的对象。

大中八年(854),唐宣宗召翰林学士韦澳前来论诗,屏退左右之后,皇帝悄悄问了一个问题:这些天外面怎么评价宦官的权势?

韦澳回答:陛下乾纲独断,非上一任皇帝可比。

皇帝听完,闭上眼睛,连连摆头:没有啊,没有啊,朕还畏惧他们呢,你有什么对策吗?

韦澳说:如果让外廷议论此事,恐怕又会上演甘露之变。陛下不如从宦官里面挑几个有才识的人谋划一番。

皇帝无奈地说:这是下策啊。朕已经试过了,我一步一步提拔他们,他们都感恩戴德。可是一旦这些宦官升至三品,能穿紫衣了,就和那些权宦抱成一团了。

可见,宦官集团已经变成一个为自身谋发展的庞然大物。

唐宣宗。图源:网络

延续

唐朝的宦官还有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家族的经营。

比如仇士良,他有五个儿子,全都官运亨通。长子仇从广,宣徽使;次子仇亢宗,曹州刺史;三子仇从源,阁门使;四子仇从渭,邠宁监军使;幼子仇从潩,“早通诗礼,承恩入仕”。除了次子之外,其余四个儿子都是宦官。足见仇氏家族之地位显赫。

会昌四年(844),仇士良有一子醉酒,在唐武宗面前闹事,直接被打杀,其亲眷通通被抓,流放于外。后来,又有宦官告发仇士良家藏武器,仇家被抄没。

然而,仇家并没有沉沦下去。

我们依然能见到许多仇家人的身影。大中二年(848),忠武军监军使仇文义丧妻,其妻王氏的墓志铭上写着“王氏,仇氏,家声赫奕”。仇文义共有4子,长子仇师约,左神策军云阳镇监军、宫教博士;次子仇师礼,右神策军兵马使、检校太子宾客;三子仇师本,掖庭令;四子仇师雅,荆南节度押衙。可见,仇家在宣宗一朝就重新振作起来了。

从古至今,经营家族都是维系权力的最好方式之一。问题是宦官无法传宗接代。因此,他们只能“虚构”出一个家庭,保证自己的权力和财产可以延续下去。

组建家庭,得娶妻。学者杜文玉进行过统计,唐代宦官婚姻者,五品以上的的高层宦官占49.3%,六品以下的中下级宦官占50.7%。这种比例可以说明,宦官娶妻是普遍现象,不会因为官职高低改变。而没有官职的宦官,大都无力娶妻。

妻子死后,宦官还要续弦;自己死了,还要与妻子合葬在一起;很多地位高的宦官也会纳妾。这些做法都是模仿当时的上流社会。

只有一些高层宦官能够娶到大家闺秀,比如仇士良的妻子胡氏,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胡承恩之女。还有一些普通官吏为了攀附权势,也会将女儿嫁给宦官。比如高力士的妻子吕氏就是一个刀笔吏的女儿,后来这个刀笔吏官至少卿。也有许多宦官会选择与平民、军人、基层文吏进行通婚。

大部分宦官都是相互联姻。他们普遍有养子养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代一代相承,形成家族,甚至还有家族的坟地。一般而言,年幼的孩子被宦官收养,在宦官家中长大,男孩大部分成了宦官,女孩大部分嫁给宦官。这就导致宦官的圈子特别封闭,也适合他们内部聚合,形成一个坚固的同盟。

在这种虚构的家庭体制下,宦官的权势得以延续并扩大。

如上面提到的仇文义,他的妻子王氏就来自一个宦官世家。王氏的兄长王元宥,官至枢密使,后又任左神策中尉。王元宥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宦官马公度,他曾任凤翔的监军使。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难怪仇氏能世代盘踞宫闱。

宦官虽然有权有势,但在社会上却是边缘人。在狭小的生活空间里,他们依然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圈子。

唐朝宦官的社群有多大?以元和十五年为例,当时共有宦官4618人,其中1696人为上层,剩下的人没有宅子住,只能住在宫里。而这一千多上层宦官,扣除本为父子关系的人数,应该也有一千人。这一千人各自组成家庭,足以构成一个不小的社群。

心高气傲的文人若非趋炎附势,绝对不会想要与宦官交朋友;而有房有权的宦官也不可能屈尊和平民来往。宦官的社交主要面向一个群体:军人,主要是禁军。

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首先,唐代的宦官大都住在一起,主要集中在长安城东北部的翊善、来庭、永兴等坊。而这些地方同样也是军人的聚集地。其次,他们都被文人排斥,有同病相怜之感。再次,宦官执掌神策军,还到处监军,经常要和军人打交道。

唐长安城宦官与军人分布图。图源:陈弱水《唐代长安的宦官社群》

西安碑林有一个墓志,记录一个军人的故事。贾温是武威人,住在永兴坊,因为有一个亲戚嫁给了宦官马存亮,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当时,马存亮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于是安排贾温在神策军总管两市贸易。贾温这个人记忆力强,善于经商,任职不久,就给军队带来了15万贯钱的收益,他也因此升职。

从贾温的故事,我们可以窥见当时宦官社群的一角。然而,在这个社群里,家庭生活是不存在的。男人尚且能够追逐权力,女人便只能投身佛教寻求今生的解脱了。

分裂

到了唐末,宦官不断发展与军人的交谊,将自己的权力伸向了藩镇。

一般而言,藩镇武人桀骜难制,文士官僚不懂军事。皇帝为了控制地方,只能派遣神策军的将领。于是,宦官便利用社会网络,以“养子”之名大量招揽军人。在这个利益共同体里,宦官是军人的保护伞,为其保驾护航;军人则是宦官的爪牙,为其攫取兵权。

当时,宦官内部有两大巨头,内斗不休。一个是杨复光、杨复恭,来自宦官世家,杨复恭任枢密使。一个是田令孜,新起的暴发户,任神策中尉。他们都大量收神策军将为义子,甚至还展开了“军备竞赛”。

一个群体的权力发展到顶点,必然产生分裂。伴随着宦官集团的分解,唐朝也无可避免地堕入了黑暗之中。

我们不妨来看看唐末名将高骈的故事。

高骈出身禁军世家,通晓文墨,又善谋略,是一个将才,自小就得到了上层宦官的关注。不过,他喜欢与士人交游,大概是宦官社交圈之外的人。

懿宗咸通初年,党项族叛乱,高骈率领一万禁军戍守长武城(今陕西长武)。他多次发动奇袭,战无不胜,斩敌甚多,很快就名扬天下。唐懿宗赏识高骈,命他镇守秦州。在任期间,高骈诱降吐蕃将领尚延心,收复河、渭二州。

高骈又立大功,本应升官,却等来了一纸调令。当时,安南反叛,朝廷命高骈前去镇压。巧合的是,就在高骈离任之时,秦州经略使正式建节,升格为天雄军节度使,下辖秦、成、河、渭四州。朝廷任命左金吾将军王晏实为天雄军节度使。

收复河、渭二州是高骈的功劳,第一任秦州节度使非他莫属。然而朝廷却派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接管秦州,很难让人不怀疑其中有猫腻?

原来,王晏实的爷爷王智兴乃武宁军节度使,以贪婪闻名,而他搜刮的一部分钱财都孝敬给了宦官。王家朝里有人,自然官运亨通。王晏实能够得到天雄军节度使,背后自然有宦官的运作。

高骈辛辛苦苦积攒战功,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当他风尘仆仆来到帝国最南端的时候,恶意依然围绕着他。

高骈来到安南之后,集结兵力,准备作战。监军李维周却让高骈先行进军,自己则按兵不动。高骈大破敌军之后,李维周又截留高骈的捷报长达百日,朝廷不知情况,下诏来问,李维周借机弹劾高骈不进取,并且推荐右武卫将军王晏权前去代替高骈。巧合的是,王晏权是王晏实的叔叔。

相同的剧情再一次上演:高骈大破蛮军,收复交趾指日可待,而宦官弹劾高骈,将其调离,王家又可以将战功收入自己的囊中,从而晋升高位。

不过这一次,阴谋没有得逞。高骈的军中也有一个监军韦仲宰,级别比李维周低,如果高骈失败,那么韦仲宰的战功也没了。因此,韦仲宰派遣使者,由高骈的小校护卫,绕过李维周的层层封锁,才把捷报送到了朝廷。而前线的将士们,愤怒于宦官的伎俩,不肯为之所用,甚至放跑了蛮族。直到高骈来到前线,唐军才攻克了交趾城。

两次被暗算,高骈的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可是,谁让他朝中无人呢?

王家敢摘高骈的桃子,因为他的靠山是宦官世家杨氏。懿宗一朝,杨玄翼为枢密使,杨玄翼死后,其子杨复恭又为枢密。权上有权,官上还有官。屡立战功的地方将领,其实也就是一颗棋子罢了。

乾符二年(875),唐僖宗派高骈镇守蜀中。当时,蜀地屡屡遭到南诏、吐蕃侵扰,内部的骄兵也为乱一方。高骈到任之后,立刻击退了南诏军。高骈想要让当地的军队复业,便停发粮饷,结果有将领哗变。于是,高骈佯装招抚,使其放松警惕,然后在一天夜里派兵潜入那些不听话的将领的家里,大行杀戮,老弱病孕乃至婴儿全都不放过,死者达数千人。

高骈的血腥屠杀换来了蜀地的安宁。没过两年,高骈又被调走了。继任者是陈敬瑄,他通过一场赌球,赢得了西川节度使的位置。陈敬瑄到蜀地的时候,无人知晓他是谁,却依然坐稳了节度使的位置,这份功劳自然要归高骈。

陈敬瑄的背后是当朝另一个大宦官——田令孜。不过,田令孜要比杨氏宦官厚道一些。高骈在剿灭王仙芝、黄巢起义军之时,田令孜力挺高骈,黄巢投降之时,为了让高骈立功,竟然不许黄巢投降。

在一次又一次被操纵之后,高骈——这颗棋盘上的棋子,终于明白了游戏的玩法。广明元年(880年),黄巢领兵北上。高骈以十万余众坐守扬州,静观时变,保存实力。唐朝的存亡,已是与他无关了。

李家江山摇摇欲坠,宦官内部的斗争却还在继续,唐朝最后一丝生机也被消耗殆尽。

让我们回到开头那个问题:宦官政治是毒瘤吗?

很明显,唐之灭亡,宦官要负很大的责任。这些身体残缺之人,一旦接触到权力,便展现了诸多心灵扭曲的面目:嗜权如命,独断专权,结党营私,杀人如麻,欺软怕硬……当然,这些词我们同样可以用来形容官僚、文人、武人,甚至于皇帝。

我们还可以发现,元和年间宦官集团崛起的时候,唐帝国是欣欣向荣的。是人变坏了?还是世道变坏了?

或者换一个问题。

究竟是权力扭曲了人性?还是人性演绎了权力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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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 2024-08-30 10:09

    由于养马水平和骑兵战斗力直接挂钩所以马政在古代可是个重要工作,主管官员等级并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