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见意大利的首发阵容开始，我就在试图拆解斯帕莱蒂的精妙设计。

——433肯定还是433，既然小组赛末轮变阵三中卫也没打成什么样，还得是玩了十几年的433最安心。——左路用达米安和沙拉维，一个逆足边卫拖后防守，一个内切边锋弱侧打门，毕竟强侧肯定是在右路。——右路怎么变成主攻的强侧呢？必须是迪洛伦佐反击里大幅插上，和基耶萨比翼双飞。斯帕莱蒂都说了“迪洛伦佐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无法割舍”，几十年的段子居然能有官方认证的一天。——那迪洛伦佐的身后怎么办？右中场安排一个蹲坑防守型的克里斯坦特，扑出去身后还有勇猛前压的小曼奇尼，压出去就让踢了好几场右中卫的巴斯托尼平移，再让最左边的达米安内收填坑。逻辑闭环，完美。好一个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处处漏风，碎碎平安。

是的，433理论上是一个偏进攻的阵型，但熟悉意甲的球迷看到这些人选就知道肯定是要防守反击。然而这么一套各种摇摆和四处拼凑的打法，碰上雅金为瑞士队打造的成熟体系，防守顾此失彼，反击接近为零。和意大利从热身赛开始阵型人员就变来变去不同，瑞士的这套3421处处都透着更多的稳定性和设计感。两个前腰里德和巴尔加斯在控球的时候回撤，和双后腰组成现在流行的箱型中场，保证核心扎卡拿球的时候有足够多的出球选择点。两翼边翼卫高速插上拉开进攻宽度，等到扎卡分边或者中锋恩博洛做桩，一侧拿球，双前腰、中锋再和另一侧边翼卫同时压入禁区，形成横向四个接应点。说起来，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花哨东西。但在国家队大赛里，套路不在于多，设计不在于深。除开阵容实力和球星爆种，取胜无他，唯手熟尔。

意大利的前场球员没有给扎卡足够的逼抢压力，而是选择了整体退守。但在慢节奏的顺风局里，精通长传的扎卡能比若日尼奥踢得更像皮尔洛。当瑞士中场先通过娴熟的三两下小短传，再接一个长传连招之后，意大利曾经引以为傲的“链式防守”就断成了一截一截。左半区勉强还算遭得住，问题主要出在前面说的那套“精妙设计”的右半区。克里斯坦特冲出去，小曼奇尼扑上前，巴斯托尼急着护住主教练的亲儿子，这四个人的交接段怎么办？哦我懂了，所以斯帕莱蒂要用法焦利打后腰。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潜能，觉得后者能转型成坎特。未来无法预测，但法焦利现在肯定不是坎特，甚至不是个正经的单后腰。于是，整个右肋防区一被拉扯，就空荡如幽幽峡谷，开阔似青青草原。23分钟，恩博洛在这条线反越位成功，已经在靠着多纳鲁马救命。

37分钟，巴尔加斯拉边横传，后腰弗罗伊勒插上破门。助攻者和进球者估计都没想到，这个四不管区域真能这么空。

然后呢，意大利落后了，自然要反击。然后球迷惊讶地发现，他们反击里的默契竟然能比防守还差。差到什么程度？就三中场之间，能互传不超过三脚必失误。右路的基耶萨不是全队看着他猪突猛进，就是他难得想传个球也找不到人只能摊手。至于左路，反击从来不走达米安这里推进，巴雷拉和沙拉维压根就拿不到球，弱侧抢点？右路根本转移不过来，哪有什么弱侧，这只能叫真空侧漏。于是，我们看见十一个优雅的蓝衣男子在场上步行踢球，出的汗估计还没裁判多。不是他们不想努力，而是整个系统停滞得无比均匀。这些让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在米兰和佛罗伦萨连遇两次意铁抛锚，又像那一张张通过意大利邮政寄回国的明信片，慢如牛车横跨欧亚大陆，到不到全靠天时地利。等到下半场想玩什么开球杀，结果法焦利一脚长传变成送给对面的中传，转过头就是巴尔加斯在左肋打出一脚金搓射。是的，对于瑞士是进攻里的左肋，对于意大利还是前面提到的那块四不管。

行了，接下来的比赛也没啥好说的了。无非是斯帕莱蒂把能想到的一个个后招轮着往上丢，像极了我打不过BOSS就开始换武器换装备调整坐姿再洗把脸，结果只试出了有多少种死亡结算画面。上扎卡尼等待再一次伟意左灵魂附体吧，没有卡拉菲奥里的自由插上，法焦利也扔不出什么飞饼；两条边路冲不过去，干脆想起高球硬砸传中吧，斯卡马卡195的个头却是走的回撤接应配合流，单打被阿坎吉稳稳拿捏；再上个中锋雷特吉，双塔总能架个连接桥吧，结果还是毫无默契，他在禁区争顶摆渡过来才发现斯卡马卡还留在弧顶。接着那些换人，坎比亚索、佩莱格里尼、弗拉泰西……经典424搏命里的对位调整，换句话说也可以叫死马当作活马医。

没有奇迹了。也许是最后一分钟绝平克罗地亚已经透支了所有的运气，没有什么救世主天降神兵。但名义上也算还是传统豪强，只能指望运气可能更加悲哀。三年之前，两支球队同样是在欧洲杯相遇，意大利赢了3-0。从那场比赛到现在，坐镇后防的玄冥二老已经双双退役，因西涅和维拉蒂远离了主流足球，斯皮纳佐拉和贝拉尔迪饱受伤病之苦。11个首发里还在的，只有巴雷拉、迪洛伦佐和多纳鲁马三个人。

这是一支全新的球队，新到所有零件都像散装刚出厂，没有任何磨合。而瑞士球员里的首发有七个人保持一致，也继续打着熟悉的三中卫体系。虽然主教练已经从佩特科维奇换成了雅金，战术上也有变化和进化，但总体框架和默契程度还在，又多了点从俱乐部带来的自信。过去，瑞士常常被拿来作为衡量球队的分水岭，二档天花板、一档守门员。如果依然按照这么套用，他们面对德国整场只有4脚射门，这次却轰了意大利16脚，比匈牙利和苏格兰还多。这多少有些讽刺。八强战如果真要面对同样散装但硬实力完全不同的英格兰，才是定义这支瑞士有没有蜕变的关键一战。

至于意大利，如果把上届欧洲杯看做无限美好的夕阳，那么这届就是忧郁的蓝色时期，甚至五彩斑斓的黑。说是五彩斑斓，是因为充满创意。四场比赛打完，回头想想只有两个人踢着自己熟悉的位置和角色定位，一个是多纳鲁马，另一个就是迪洛伦佐。哪怕意甲欧冠区包括对这届国家队贡献最大的国米在内，有三支球队打的都是三中卫，但这作业就是不惜的抄。说是黑，是因为问题也不全在斯帕莱蒂身上。这年头欧洲足坛到处都是身体怪，就算客观情况接受不了多种族融合，也不能还死抱着“战术”这一块古早的遗产。时代变了，资讯和交流发达了，regista、mezzala、trequartista都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没有技术，谈什么复杂的战术。没有速度，谈什么犀利的反击。没有态度，谈什么混凝土防守。豁出跑动去逼抢压迫，抛出身体去破坏对抗。别人看轻的“平民阵容”该怎么赢球，自己过去就给出过最好的答案。

三年前意大利夺冠，我写过这么一段：意大利球迷大多是早就入了坑，自以为已经历练了生活的摧残敲打，见证了足球世界里全部的不可思议，看透人生的本质就是云淡风轻和不悲不喜。但总有一些瞬间，会让你早已躺平的心态突然死灰复燃，会让你觉得波澜不惊的命运还可以多抢救一下。三年后如此狼狈淘汰，我能说的只剩下：别救了，躺平才是唯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