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本文摘自《皖东文史》第六辑(1998年12月),作者黄黎霞,原标题《父亲和日本投诚军人》
正文
正值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我父亲黄深著先生一份弥足珍贵的手稿,使我重又走进了那段硝烟弥漫、风云激荡的岁月。虽然我那可敬的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好几年了,但他的坚韧、执著、慈祥甚至包括他那声声的叹惜仿佛就在昨天。下面就是他生前娓娓道出的、距今已有60年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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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9月23日,虽说日本天皇裕仁早在8月15日就已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但许多地方的日军依旧心存幻想,困兽犹斗。而侵华日军驻芜湖师团的三名军官,这时却在秘密策划向共产党军队投诚。这天,他们将三挺轻机枪和三支步枪及几千发子弹,藏匿在一口棺材里,自己化装成老百姓,靠夜幕掩护,划着一叶小舟,悄然渡过长江天堑,向我驻扎在无为县的新四军七师投诚。第二天中午,两名投诚军官被敌工部分配去了炮团;另一位留下的就是高物博之医师,他中等身材,黝黑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年龄不过二十五六岁。父亲当时在师部医务队任队长,也许是同行的缘故,父亲与他一见如故。父亲紧握住高物博之的手真诚地说:“欢迎、欢迎,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一股暖流传遍高物博之的全身,多日来的紧张和迷惑一下子云消雾散。也就是从那时起,俩人竟成了一对“道义相砥、生死可托”的特殊朋友。
七师遵照党中央北上集中的指示,经散岳镇渡巢湖,历经几天夜以继日的行军,终于来到了皖东著名的抗日根据地——定远县藕塘镇。
为了称呼上的方便,他称我父亲为“黄山”,我父亲称他为“高山”。高山是日本神户人,1938年在当地医学院毕业后应征入伍来华,在部队中任军医一职。日本宣布投降后,他深刻领悟到军国主义的罪孽,同时也看不起国民党军队的无能,他对共产党的军队早就敬佩有加。这次主动投诚,是因为他们确实不想做国民党军队的俘虏,所以毫不犹豫地走上了正义之路。高山的中国话很好,诗词写的有板有眼,尤其对中国历史颇有见地,他非常欣赏唐朝韩愈的两句话:“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
到达藕塘镇才两天,家住县西靠山的爷爷闻讯后,赶了几十里路来看望父亲。因为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参加了新四军,所以他老人家特别关心自己的队伍。当父亲把高山这位日本朋友介绍给老人家时,他担心地说:“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在一起可不要打起来呀!”高山连忙保证道:“不会,不会,我们永远不会打起来的。”爷爷的心情可以理解:原来我大伯在与日军的交战中牺牲了,死得非常惨烈,被抬下战场时血已流尽,虽然整个肠子都敞露在外面,可他的手里还攥着半截折断的大刀片。高山听后深为内疚,同时又为中国人民顽强不屈的精神所震撼。父亲强忍着泪水对自责中的高山说:“我们不会恨你的,我们恨的是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
高山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有天夜里,老乡抱来一个十多岁患病的男孩,经高山诊断是贫血性鼻出血导致严重的营养不良,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输血。病孩的父亲骨瘦如柴,高山实在不忍心输他的血,他挽起袖子坚决地说:“我是O型血,输我的吧!”。半个小时过去了,得到高山300CC血液的病孩,蜡黄的小脸有了血色。当孩子慢慢苏醒过来的时候,高山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这是高山沉浸于我大伯牺牲的内疚后,第一次露出宽慰的笑容,他认为自己又减轻了一份罪孽。休整后的我军继续北上,深秋的原野是一望无际的枯黄,父亲与爷爷挥泪惜别,高山安慰道:“我们一定还会见面,您老人家多保重,黄山比我小,我会照顾好他的,您老就放心吧!”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别。1947年春天,爷爷被国民党军在青洛的一个村庄残忍地杀害了,这事一直到1950年父亲才知道。
11月上旬,我师抵达淮阴。这时师部授予了高山准团级待遇,高山激动地连声说道:“感谢新四军,感谢共产党!”从此,高山更加增添了跟共产党干革命的信念。观看了战士们演出的话剧《俄罗斯人》后,高山赞叹道:“新四军中有这么多人才,真了不起!”看了京剧《定军山》后,高山感慨到:京剧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民族精神和悠久历史的再现,应该保护和发扬光大。一天在街上父亲和他买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保尔·柯察金的感人故事深深地激励了他们,更增强了他们战胜困难的勇气。他们把书中的名言抄录下来,并且发誓: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献身,那才是生命的真正意义。
初冬的一个深夜,由于冬装尚未发下,在老百姓院内的门板上,父亲和高山身上单薄的旧军毯使他们无法入睡。于是,俩人索性就站起来走走。头顶清冷的月光,高山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无限深情地说:“在日本我有一位心爱的姑娘,她是我医学院同学,俩人心心相印、无话不谈。原准备一毕业就结婚,可恶的战争使我们相隔大海,开始还有音信,后来就失去了联系。唉!也不知她现在还好吗……”说着说着,高山的声音哽咽了,随及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之中。他们的交谈引来了房东大娘,她兴致勃勃的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父亲问她:“大娘,家中怎么就您一个人?”不想一句话问到了老人家的伤心处,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即刻流下了浑浊的泪水。她凄声说道:“四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家老头子回城路过鬼子的炮楼时,被可恶的日本鬼子当活靶子给打死了……”高山听到“日本鬼子”四个字时,羞愧难当,“咕咚”一声跌坐在门板上,他悲愤而又羞愧地哭喊道:“日本军人对中国人民罪孽深重啊!”此时,残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所谓的帝国军人傲慢精神,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父亲又问老大娘:“您的孩子们呢?”老大娘抹去泪水继续说:“有两个儿子,现在是一个‘死了没埋’一个是‘埋了没死’。”高山和父亲不明白老人家的意思。她解释说:“为了生计,大儿子被别人带去当了国军,小儿子在淮北煤矿挖煤……”父亲与高山同时“啊”了一声:原来如此。这只有丰富阅历的人,才能讲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来,老大娘真是从容!淮阴的这个夜晚让他们久久难忘。后来,他俩又相约去看望了一次那位坚强的老人。
1946年春天,我师驻防鲁南陶庄。有一天师长和政委给干部们作报告,高山被他们精辟的演讲深深打动了。父亲告诉高山:师长谭希林北伐时是叶挺部下的一名连长,是黄埔一期学生,就是他率部首克汀泗桥,多场战斗中他负伤五次,是员猛将。政委曾希圣是“晚清第一名臣曾国藩”的后代。“啊,曾国藩,湖南人。他的书我看过,了不起的一个人。”讲起曾国藩,高山可以说是顶礼膜拜,敬佩得五体投地。他说:“在日本,师长是中将待遇,过的是贵族般生活。而在共产党的队伍里,他们和我们一样,官兵平等,亲密无间。中国人民跟着共产党干,肯定会取得成功。”
1946年6月,蒋介石一手撕毁了停战协定,艰苦卓绝的三年解放战争开始了。部队进行整编后,高山奉命去卫生总部,我父亲被分配到了六〇团任卫生队长。虽然他们人分两地,但每次战后修整还能见面,高山在业务上给予了父亲极大地帮助。工作上高山把伤病员当作自己的亲人,生活上要求不高,随遇而安。他常常翻译外文资料供部队学习之用。他的敬业精神给战士们留下了温馨的记忆。解放战争胜利后,高山调往华东卫生部,父亲则留在了北京。1949年高山写了一封信约父亲去上海见面,可当时父亲在卫生部任人事科长,事情实在太多,无暇去上海看望老朋友。1950年6月,父亲奉命前往上海军医大学学习。一下火车他就风尘仆仆地赶赴华东卫生部找高山。谁知人事科长周晓岚悲痛地告诉父亲:“半月前高物博之先生因急性肾出血,引起心脏衰竭,抢救无效去逝了……”父亲一下子就瘫坐在椅子上,耳边只有周科长急切的呼唤:“黄科长,黄科长……”
如今,高物博之先生静静地躺在苏州陵园里,享年仅有32岁。几十年来,他的音容笑貌始终珍藏在父亲的记忆中。由于历史上众所周知的反右扩大化原因,父亲被错划为“右派”来到了定远农村。可不管父亲身居何处,遭遇怎样的打击、冤屈和挫折,父亲只要想起与高山的这段革命友谊,便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为了怀念这位日本朋友,他孜孜不倦运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走东乡串西村,不分昼夜地为百姓解除病痛。父亲常期外出劳动或为人治病,若能跟随父亲出去一趟,就成了我们几个孩子最幸福的事情了。然而,为了不给集体及病人家庭带来负担,父亲每次只允许一个孩子去,由此可见父亲的心地是多么的善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无产者,这一辈子最问心无愧的就是:从没利用手中权力为自己和家人谋过半分私利。”当时我们做儿女的都不理解他,觉得他太傻了。而他却告诫我们:“不要做金钱的奴隶。”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才渐渐体会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物质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唯有精神永存。
敬爱的父亲,敬爱的高物博之先生,我将始终把你们的磊落气节作为我一生做人的标准。愿你们的在天之灵永远安息,愿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相处,愿世界不再有战争和仇视,愿我们的子孙后代永享和平,愿和平之花开满整个世界。
(作者系定远县卫生防疫站干部)
资料来源:
《皖东文史》第六辑(199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