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是《论语》第一篇的篇名。《论语》中各篇一般都是以第一章的前二三个字作为该篇的篇名。
《学而》,包括了孔门当年教学的目的、态度、宗旨、方法等等。下面,我们来学习第一句——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三句话连起来看,照字面讲,凡是中国人,无论老少,一定都知道。比如,最常见的解释,便是——
孔子说:“学了又时常温习和练习,不是很愉快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是很令人高兴的吗?人家不了解我,我也不怨恨、恼怒,不也是一个有德的君子吗?”
然而,正如南怀瑾先生所说的:“假如这是很正确的注解,孔子因此便可以作圣人了,那我是不佩服的,连大龙峒孔子庙我也不会去了。”那样,这个圣人也未免太不通人情了。
讲良心话,当年老师、家长逼我们读书时,那情形真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孔子如果照这样讲,我才佩服他是圣人,因为他太通达人情世故了。
至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似通非通的,什么道理呢?从一般人到公务员,凡靠薪水吃饭的,是“富不过三天,穷不过一月”,遇上了穷的那几天,朋友要来家里吃饭,当裤子都来不及,那是痛苦万分的事。所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惨’乎。”绝不是不亦乐乎。
第三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所谓“愠”,就文字解释,是放在心中的怨恨,没有发出来,在内心中有烦厌、厌恶、讨厌、怨恨之感。那么,别人不了解我,而我并不在心中怨恨,这样才算是君子。
那我宁可不当君子,你对我不起,我不打你,不骗你,心里难过一下总可以吧!这也不可以,才是君子,实在是做不到。
根据书上的字面,顺着注释来看,就是这样讲的。所以几百年甚至千多年以来,不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对四书反感,过去的读书人也对四书反感。因为它变成了宗教的教条,硬性的法律,非遵守不可。
然而,事实上不是这么一回事,等到真正了解了以后,就知道孔子真是圣人,一点也没错。
学而时习之”,重点在时间的“时”,见习的“习”。首先要注意,孔子的全部著述讲过了,孔子的全部思想了解了,就知道什么叫作“学问”。普通一般的说法,“读书就是学问”,错了。
学问在儒家的思想上,不是文学。这个解说在本篇里就有。学问不是文学,文章好是这个人的文学好;知识渊博,是这个人的知识渊博;至于学问,哪怕不认识一个字,也可能有学问——作人好,做事对,绝对的好,绝对的对,这就是学问。
那么学问从哪里来呢?学问不是文字,也不是知识,学问是从人生经验上来,作人做事上去体会的。这个修养不只是在书本上念,随时随地的生活都是我们的书本,都是我们的教育。
所以孔子在下面说“观过而知仁”,我们看见人家犯了这个错误,自己便反省,我不要犯这个错误,这就是“学问”,“学问”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这个研究方法,随时随地要有思想,随时随地要见习,随时随地要有体验,随时随地要能够反省,就是学问。
开始做反省时也不容易,但慢慢有了进步,自有会心的兴趣,就会“不亦说乎”而高兴了。我们平日也有这个经验,比如看到朋友做一件事,我们劝他:“不可以做呀!老兄!一定出毛病。”
他不听,你心里当然很难过,最后证明下来,果然你说得对,你固然替他惋惜,对于自己认识的道理,也会更进一层得到会心的微笑——“说”,不是哈哈大笑。悦者,会心的微笑,有得于心。
上面第一点所讲的是学问的宗旨,随时注重“时”和“习”,要随时随地学习,不是我们今天来读四书就叫做学问,不念四书就不叫做学问,这不是它的本意。
而这个“有朋自远方来”的“远”字,不一定是远方外国来的,说外国来几个人学中国文化,我们就乐了吗?那是为了外汇,多赚几个钱罢了。
《论语》不是这个意思,他这个“远”字是形容知己之难得。我们有句老话:“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任何一个人作了一辈子人,包括你的太太、儿女、父母在内,可不一定是你的知己,所以人能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
一个人哪怕轰轰烈烈做一辈子,不见得能得一知己,完全了解你,尤其做学问的人更是如此,所以第二句话跟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就是说做学问的人,乃至一辈子没有人了解,也“不愠。”
“不愠”这个问题很重要。“怨天尤人”这四个字我们都知道,任何人碰到艰难困苦,遭遇了打击,就骂别人对不起自己,不帮自己的忙,或者如何如何,这是一般人的心理。严重的连对天都怨,而“愠”就包括了“怨天尤人”。
人能够真正做到了为学问而学问,就不怨天、不尤人,就反问自己,为什么我站不起来?为什么我没有达到这个目的?是自己的学问、修养、做法种种的问题。
自己痛切反省,自己内心里并不蕴藏怨天尤人的念头。拿现在的观念说,这种心理是绝对健康的心理,这样才是君子。君子才够得上做学问,够得上学习人生之道,拿现代的新观念来讲,就是讲究人生哲学的开始。
连贯这三句话的意义来说明读书作学问的修养,自始至终,无非要先能自得其乐,然后才能“后天下之乐而乐”。
所以这三句话的重点,在于中间一句的“不亦乐乎”。我们现在不妨引用明代陈眉公的话,作为参考:“如何是独乐乐?曰: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如何是与人乐乐?曰: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何是众乐乐?曰:此中空洞原无物,何止容卿数百人。”
有此胸襟,有此气度,也自然可以做到“人不知而不愠”了。不然,知识愈多,地位愈高,既不能忘形得意,也不能忘形失意,那便成为“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