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子家带孙子时，孙子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装满纸折星星的玻璃罐，我慌忙上前收拾。

这个玻璃罐我有印象，是我当年送给慕平川的，每一个纸折星星的背后都写满了我对慕平川的爱意，我捏起一颗拆开，翻到背面。

可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我的字迹，而是慕平川的，“1977年8月17日，瑶瑶结婚了，我也该放弃了。”

我再打开一张，“2005年5月1日，第一次和瑶瑶一起看电影，控制不住的心跳让我一秒回到年少时。”

玻璃罐里面得有一百多颗星星，我一颗一颗拆着，每一颗背后都写着一句话，或是对瑶瑶的喜爱，或是对瑶瑶的遗憾，还有一些是最近的，写着和瑶瑶的恋爱日常。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直到孙子上前拽了拽我的衣服喊我奶奶，我才回过神来。

可笑啊，真的可笑。

我和慕平川结婚五十年，我为他生儿育女，操劳家事，到头来他竟送给我那么大一顶绿帽。

1

今天是周六，儿子和儿媳说想要过过二人世界，便将孙子丢给了我照看。

孙子刚满十一个月，正跌跌撞撞会走的年纪，我只是上个厕所的功夫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慌忙提上裤子走到客厅，就看到孙子面前摔碎了一个玻璃瓶，玻璃瓶里的纸折星星撒了一地。

我生怕小家伙踩到碎玻璃，忙将他抱起放到一边，麻溜地将大块的玻璃捡到垃圾桶里，又将碎玻璃扫干净，最后用餐巾纸在这一块瓷砖上擦了又擦，确保没有落下的碎玻璃渣才放心。

这个玻璃瓶我有印象，是和慕平川恋爱的那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每一颗星星的背后都写了一句情话，没想到慕平川到现在还保存着。

我盘腿坐到地上，随手拿起一颗拆开，想要怀念一下当年的爱情。

可当我拆开将纸条翻到背面，却被后面的话惊得愣住了。

字迹锋利有劲儿，明显不是我的，是慕平川的。

“1977年8月17日，瑶瑶结婚了，我也该放弃了。”

瑶瑶是慕平川的白月光，和慕平川恋爱之前，我就知道他有一个暗恋了好几年的女生，叫陈秀瑶，后来听说她嫁人了，随同她的丈夫一起去了外地做生意，一直没回来。

我手指发颤，又捏起一颗打开，“2005年5月1日，第一次和瑶瑶一起看电影，控制不住的心跳让我一秒回到年少时。”

心脏怦怦狂跳，我不信慕平川会出轨，我一颗一颗地捏起星星，打开翻到背面，上面或是写了慕平川对陈秀瑶的爱，或是写了陈秀瑶结婚了慕平川的遗憾，还有一些是新的，上面写着慕平川和陈秀瑶的恋爱日记。

我越看心越凉，越看鼻子越酸，眼眶泛红，隐隐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流出，忽然一只小手扯了扯我的衣角，“奶奶。”

我回眸对上孙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奶声奶气地说，“奶奶，饿饿。”

我光顾着伤心，竟忘了给孙子做辅食。

我将拆开的星星和未拆开的星星一股脑的全都收到了我的包里，然后擦干眼泪抱着孙子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辅食就做好了，我让孙子坐在就餐椅上，一口口喂着。

吃了辅食后，又将他哄睡，直到儿子回家，我才疲惫地回了家。

慕平川早已睡下，餐桌上堆满了外卖餐具，厨房的水池里，是泡了一整天未洗的锅碗瓢盆。

慕平川是一个高中老师，工作稳定，薪资可观。所以自打怀孕后，我就辞了会计的工作，在家做起了家庭主妇。

一开始，慕平川还会做一些家务，洗碗，洗衣服，拖地。可久而久之，他便觉得这些活儿就该是我的。

于是无论我是否有时间，无论我身体健康与否，只要我不做，这些活儿就没人会去做。

还记得我母亲离世那会儿，正好是期末，慕平川借口没法请假，我只能一人回家处理母亲的后事。

我离开了一周，回来后，家里跟垃圾场似的。垃圾桶已经被垃圾塞满了，瓜果皮，零食袋扔了满地。

厨房的下水道被堵了，厕所也被堵了，脏衣服已经塞满了整个脏衣篓。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环顾了这个我住了三十年的家，怎么也想不明白。

好好地生活，怎么就被我过成这样了？

2

第二天一早，慕平川洗漱完毕后，出门吃早餐，却看到空荡荡的餐桌。

他拧眉望向我，“早餐呢？”

我不说话。

他走到餐桌前用力敲了敲桌子，“我问你早餐呢？你现在连早餐都不做了？”

我还是不说话。

他似是看出了我眼底的愠怒，放缓了声调，“怎么，昨天带小孩太累了？早餐不做就不做吧，我出去买，你想吃什么？油条和豆浆怎么样？”

说着，就要出门，被我喊住了。

“慕平川。”我说。

他嗯了一声，抬头看向我。

“我们聊聊吧。”我说。

“我饿。有什么事儿，等我买了早餐回来再聊。”

我起身从厨房将我刚从外面买回来的早餐拿出来摆在他面前，“现在可以聊了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怎么了这是。”一边说着，一边拖开一旁的凳子坐下来吃起了早饭。

我从包里将昨天晚上连夜拆完的星星纸一股脑的倒在了桌子上，“这是什么，你解释解释。”

再看到桌子上的东西的时候，慕平川的脸和调色盘一样的，由红转黑，由黑转青。

他恼羞成怒地瞪向我，“何仙菊，谁让你乱动我东西的！！！”

我面色淡淡地看着他，“你和你的白月光都背着我谈恋爱了，我还不能知道了？”

他更生气了，声音陡然拔高，“何仙菊！你说话要过脑子的！我不过是和瑶瑶一起看看电影，吃吃饭，怎么就谈恋爱了！”

“果然，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你要是非要这么想我和瑶瑶，那我也无话可说！”他一拍桌子起身，踹了一脚凳子，气呼呼地转身出门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的心底木然生出几分仓皇与悲凉。

这是我和慕平川结婚五十年以来第一次由我发起的冷战。

那晚他回来得很晚，也没有回卧室，而是睡在了书房。

之后的日子里，我不再做慕平川的饭，不再洗慕平川的衣服。

厨房的垃圾桶里装满了慕平川买回来的外卖盒，脏衣篓里塞满了慕平川的脏衣服。

其实，他是会烧饭的，红烧肉红烧鱼这一类的大荤，他烧得比我还好吃。可他就是不愿意动手，宁可点外卖，也绝不动手。

洗衣机还是他教会我用的，我素来用不惯这种电子产品，还记得儿子给我们买来这台全自动的洗衣机，我捣鼓了好几天，才终于在慕平川的指导下学会使用。

可他明明会用，却宁可将脏衣服塞满脏衣篓。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周。又是一个周六，一大早，儿子和儿媳敲响了我家的门。

自从结婚后，儿子就很少回家了。我也能理解，毕竟娶了媳妇后，就很难去平衡娘和媳妇之间的关系了。

儿子拎了大包小包进门，儿媳更是贴心地去厨房将水果洗了端到了茶几上。

午饭是儿媳做的，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压格外的低，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有孙子时不时说两句。

儿子终于受不了了，他语气中带着埋怨，“妈，你究竟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不就是一些破纸么！能说明什么啊！”

“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和小姑娘似的疑神疑鬼呢！爸都多大年纪了，要是诚心想出轨，早就出轨了，也不可能等到现在！”

哦！这是当慕平川的说客来了。

我抬眸扫了儿子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吃饭。

他咂咂嘴，语调放缓了一些，“你和爸结婚都五十多年了，这么些年，爸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们都清楚。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他还在继续喋喋不休，我吃完饭，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

我的丈夫出轨了，我的儿子却还在帮着他劝我。

都说儿子没法共情母亲，这一刻是具象化了。

3

儿子和儿媳吃了午饭后就走了，他们原就是来帮慕平川劝我的，劝不动，自然也不会久留。

慕平川敲响了卧室门，见我许久不说话，他自顾自推门进来，坐在床沿。

“我知道你没睡，我们别闹了行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求和，以往我俩冷战，永远都是我先低头。

“慕平川。”我睁开眼睛看着他，“我们，离婚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下了，整个人都变得清明了起来。

慕平川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摇摇头，“我认真的。”

慕平川蹭地一下站起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何仙菊，你至于吗？不就是一些纸吗？能说明什么啊！你怎么就非得揪着不放啊！”

“好好的一个家，你非得把它拆散了你才满意是吧！”

“我真就不明白了！谁都有心里的白月光，我不过就是和她看了个电影，吃了顿饭，怎么就罪不可恕了！”

慕平川再一次摔门出去，我将脑袋埋在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我和慕平川是自由恋爱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那个年代，自由恋爱的很少，多半都是家里介绍，或者媒人说媒。所以对于这段自由恋爱的感情我十分珍惜，尽管我后来知道了慕平川心里有个白月光我也不在乎。

慕平川读书很好，我最喜欢的就是看慕平川解题的样子。

坐姿挺拔，神色认真，眉宇间都透露着一股自信和坚定。

后来大学毕业，我进了纺织厂当了会计，他则进了我们当年的高中当了老师。

老师很吃香，不少人都说我嫁对了人，就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慕平川聪明，待人友善，为人老实。所以当他提出想让我在家当家庭主妇的时候，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这一做，就做了五十年。

慕平川刚进学校的时候几乎年年都是班主任，班主任任务繁重。尤其是随着教育的改革发展，开设了晚自习，慕平川更是需要陪着上晚自习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家里的事儿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我一人身上。又要照顾年幼的孩子，还得伺候年长的公婆。

那个时候，就算是累得吃不上饭，我也从未抱怨过一句苦。

我觉得日子有盼头，只要孩子长大了，只要慕平川工资高了，一切就有希望了。

可我没想到，日子一日一日过着，盼来的不是希望， 而是绝望。

我搬回了老家的小屋，我爸妈离世后，那间小屋就一直空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房屋看上去有些破败，里面却依旧温馨。

稍微整理后，我就住下了。

当晚，我就收到了儿子的电话，话语里都在埋怨我不懂事儿，说我为老不尊，任性妄为，这么大年纪了还学着年轻人那套动辄离婚。

就连远在国外的女儿都破天荒地给我发来了微信，让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爸就只是想实现年轻时候的愿望，也并没有做什么出阁的事儿。

我直接关了手机，离婚协议我一早就签好放在慕平川的书桌上，他要是想通了签字就行。

关机后，我发现我活了七十岁，竟然第一次有“无聊”这个想法。

以往我的人生被家务，孩子，老公所填满，突然空闲下来，面对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我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决定出去走走，看看祖国的大好山河。

说起来，和慕平川结婚五十年，我们俩出去旅游的时间少得可怜。

老师是有寒暑假的，每每到了寒暑假，慕平川总是瘫在沙发上玩手机，连吃饭都懒得挪动一下屁股更别说带我出去玩了。

我报了去北京的旅游团，我这个年纪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眼天安门，看一看咱们伟大的毛主席。

旅游团多数是和我年龄相仿的老人，她们三三两两，都是互相认识的，结伴而行。于是我就成了那个多余的。

好在旅行团有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她也是一个人。我俩就这样一老一小结伴一起。

姑娘叫洛洛，是个伶俐善良的孩子。每到一个风景区，她就会主动给我拍照。

还教我如何将照片发在朋友圈，发在某音上。

旅游回来的那天，下了飞机我就看到了慕平川，他手举着写有我名字的牌子，看到我出来，兴冲冲地迎上来，接过了我手上的拉杆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