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赤狐一族杀进青丘,屠尽了我们九尾满门。
与我一起长大的未婚夫君越延,浴血冲进我的房中:“阿宛,你快走!”
却撞见赤狐族的族长凌羽正在我的床上,春光旖旎。
后来,我面无表情地埋葬了青丘的所有人,转身做了凌羽的妖后,也与越延割袍断义。
“宛卿,若是还有再见之日,你一定要躲好了。不然就会被我扒皮抽筋,打入地狱!”
三百年后,越延成了九天之上的战神。
他回到青丘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剑取了凌羽的双目。
第二件事,则是要扒了我的皮,让我跪在阿爹阿娘的坟前忏悔。
那一日的青丘血流成河,独独不见了我这九尾妖后。
他没有想过,在他回到阿娘的坟前祭奠时,我就是他头顶的第一盏引魂灯。
1.
越延率领天兵向青丘赤狐宣战的那一日,凌羽宿在我的房中。
他还是像三百年里那样温柔,手指痴迷地摩挲着我背上腿上大片白玉般地肌肤,却引起了我的一阵阵恶心。
下一瞬,他便毫无征兆地扼住我的脖颈,收紧了手:“宛卿,你现在是不是高兴极了?”
“越延就要回来了,你猜,他还会想见到你这个未婚妻吗?”
我的呼吸绵长而微弱,双手手腕处都被嵌入了长钉,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慢慢落在我的肌肤上,显得更加妖冶。
我笑道:“王上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凌羽大笑起来,踱步到暗室的角落,在一排排刀具里面,选出了最细的那一把刀。
“宛卿,如今我要死了,怎么能让你独自去见越延,那我在九泉之下会孤单死的。”
刀锋轻易没如我的皮肤,随着他的动作,我的一大片皮肤被割了下来。
身后,九条尾巴早就断了,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我伸长了脖子,咬紧下唇,不肯逸出哪怕一声呻吟。
在剧痛和绝望里,我又想到了越延。
想到他离开时的决绝,“宛卿,我们永不相见。要是相见,就是我取你命的时候。”
三百年来,我一直在等,等着越延来取我的命。
如今终于等到了,却连被他亲手杀死的运气都没有。
我仰头看着头顶唯一的一个窗子,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
凌羽取我的皮时不时就会停住,这些年,我受过太多伤,就连身上的骨头都是残缺不全的。
我也落过几个孩子,腹部有一道长长的贯穿的疤痕。
所有人都说我是青丘的妖后,不要脸地侍奉自己的仇人,竟然还能盛宠不衰。
只有我知道,多少个夜深人静我侍寝的夜晚,都是凌羽用尽各种各样的手段折磨我。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说对我的母亲一见钟情,便屠了青丘,要母亲做他的妖后。
母亲宁死不从,捏碎自己的内丹死在长恨河边。
她死后,凌羽更疯了。三千二百一十二只九尾狐,一夕之间,被他杀了个干净。
只剩下我,和越延。
本来凌羽是要杀了我的,但是当他看到我肖似母亲的容貌,和我与越延定情的骨笛时,他笑了。
“宛卿,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如何?”
2.
我选了越延,也放弃了自己。
那支骨笛被凌羽摔断过,我一节一节地捡起来,又被凌羽发现。
他觉得很有趣,把那一支断过又被我细心修复好的骨笛踩在脚下,磨成了齑粉。
“宛卿,你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女人。”
此刻,凌羽的刀停在我的肋骨处,他愣了一下,从我的身体里,第二三节肋骨相连的空隙里,掉出了两颗珠子。
他饶有兴致地捡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你竟然把那骨笛做成了珠子,藏在自己的身体里!”
“宛卿,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你的这些情意,越延能懂吗?”
瓷白的珠子,在月光下熠熠闪烁。
在我身体藏了这么久,终于也是留不住了。
整个夜晚都心平气和的我,在看到那两颗珠子的一刻,以为早就干涸的双眼竟然也落下了两行清泪。
那一晚,凌羽亲手将我的整张狐皮都剥了下来,烧光了毛发,做成一盏狐皮灯笼。
而我却没有死,我的魂魄被他困在了灯里,成为燃烧的灯油。
烈火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焚烧我的魂魄,早就不存在的身体还会有幻觉一般的痛。
“越延,”我徒劳地开口,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你在哪里,快来取我的命。”
宛卿真的,太痛了。
凌羽满手是血,欣喜若狂地把我挂在我阿娘的坟前。
“宛卿,你很想你阿娘吧?我就做一回好人,让你做你阿娘的引魂灯。”
青丘传说,至亲死后,在他的坟前挂一盏引魂灯,就能照亮他来世的路。
他为我阿娘挂了三千盏灯,整个坟场都亮如白昼。
“宛卿,我们打一个赌,好不好?就赌你的那位心上人,什么时候能从这三百盏引魂灯里,把你找出来。若是到时候你的魂魄还没有燃烧殆尽,你就能活。”
越延,三千盏一模一样的引魂灯,你能从冰冷的火焰里找到我的眼睛吗?
你还愿意让我活下来吗?
3.
我没有等很久,越延就到了青丘。
凌羽屠戮九尾狐一族本就是天理不容,再加上三百年来刚愎自用,动辄打杀平民,早就穷途末路。
听说越延从昆仑山一路打到我阿娘的坟前,只用了两日。
大军压境,赤狐凌羽被生擒,当年参与屠杀九尾狐的人全被越延杀了,就算是孀妻弱子,他也一个都没有放过。
鲜血蔓延了万里,染红了长恨河的水。
三百年的仇恨,把我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铸成了冷若冰霜的杀神。
行军至长恨河边,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下马独自走到我阿娘的坟前。
荒草萋萋,堂堂战神在一处无名的坟茔处虔诚跪拜。
“姑母,”他轻轻抚摸着阿娘的墓碑,轻笑道:“我终于回来了。”
越延少时丧母,是我阿娘把他接到家中,视同亲子,悉心抚养。
我悬挂在天上,在清楚地看到他的那一瞬再也隐忍不住,落下两滴泪。
他的神情却骤然失控,“九尾一族被屠杀殆尽,宛卿却委身仇人,做了他三百年的妖后!”
“姑母最是温柔良善之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我今日回来,便是要为姑父姑母清理门户,扒了她的皮,跪在你们的坟前!”
分明是恨到极致的话,我却看见他眼底的悲伤和绝望。
临走时,越延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纯白的引魂灯,眼底意味不明。
我拼命挣扎,想要让他注意到我。
他果然看见了兀自摇晃的这一盏灯,摸上灯笼光滑的皮,喃喃道:“凌羽那人,怎么会为姑母做这么多引魂灯?”
隔着我的皮囊,我的魂魄紧贴在那一处因为他的触碰而温暖的地方。
“越延,我在这里。”
我多么想告诉他,却说不出话。
他正出神,远处响起脆生生的女声:“阿延哥哥,我们快走吧!”
一个容貌明艳的女子向他跑来,亲昵地揽上他的臂膀:“眼看着就要大仇得报,哥哥不要在此地久留了。”
“祭奠夫人,以后还有的是时候。”
越延仍在失神,双目无神地转向她,居然脱口而出:“清婉,你说凌羽为什么会给姑母做这么多的引魂灯呢?”
我才看清了那女子的脸,是天君的九公主清婉,少时就爱慕越延。
她愣住一瞬,随意道:“他那人变态至极,谁知道这引魂灯都是用什么做的?依我看,还是早早烧了了事,可别玷污了夫人的安眠之地。”
越延久久不语,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身为人子,不为自己的父母报仇,只能点起这三千引魂灯,聊表心安吧。”
“可我只觉得虚情假意,懦弱至极。”
4.
越延站在梧桐宫殿门前,长剑横在凌羽的脖颈上,眼里是翻涌不停的恨意。
他扬起一抹快意又悲痛至极的笑:“凌羽,你输了。”
凌羽迟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似的,一步步走近,笑道:“谁说的?”
清婉愤恨不平:“阿延哥哥,这赤狐都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还不杀了他,给九尾一族报仇!”
凌羽沉声道:“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他的刀口上移,十分干脆利落地剜出了凌羽的双眼,“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没说名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谁。
凌羽被剜了眼睛,哀声捂着空洞的眼眶在地上滚来滚去,闻言却镇定了下来。
“她是本座的妖后,自然是要和我同生共死。阿宛说了,若是我死,她也绝不独活……”
话音未落,越延手起刀落,又断了他一臂。
“我说,她在哪儿?”
我的魂魄就站在一旁,因此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凌羽脸上的嘲弄。
“越延,”他失了一臂,狼狈地爬起来,却笑得疯狂,“你不是战神吗,你自己去找啊!”
“我还想问,你九天之上的越延战神,为什么执着于我一个罪人的妖后呢?”
清婉咬牙,上前毫不留情地踹在他的心窝:“你是青丘的罪人,宛卿更是!阿延哥哥找她当然是要把她碎尸万段,以平恨意!”
我的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比被凌羽挖骨扒皮时还要痛上百倍,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凌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宛卿,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了吗?你为他付出了一切,他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像恨我一样恨你。”
“不,和我相比,他更加恨你。从前他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恨。”
越延面无表情,“把他关起来,关进水牢。”
5.
夜里,越延走进了梧桐殿。
月色冷清,凌羽曾经血洗梧桐殿,却没有改变殿内的布局和摆设。
他脱去外袍,孤身一人坐在台阶上。
我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无声陪着他。
我的魂魄燃烧得越来越快,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的日子了。
所幸为了折磨我,凌羽竟然不惜用自己的一身灵力,换我的魂魄虚体可以陪在越延的身边。
只是,越延无法感受到我的存在。
我和越延一起在梧桐殿长大,正是清秋的季节,阿娘每晚都会在这里,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那样老套的故事,阿娘总是讲不腻。
可我听腻了,往往趴在越延的怀里睡得香甜。
他的膝安稳又温暖,是最好的枕头。
“阿宛,我会永远在你身后。”
“阿宛。”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缓缓吐出,像是压抑了万分的痛苦。
我的魂魄狠狠一恸,心口像是被刀狠狠捅了进去。
“阿延哥哥?”
却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清婉的身影出现,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
“阿延哥哥想我啦?”
她仰头,是小女儿的娇羞,像极了从前对他撒娇的我。
越延的眼睛恍惚了一下,淡淡笑道:“嗯,想你了。”
我僵在原地,心头泛起自作多情的苦涩。
是了,我怎么忘了。
他早有了“阿婉”,哪里会叫我“阿宛”呢?
可是他的眼睛又是那么悲伤,让我忍不住觉得,他是在透过清婉,看另一个人。
“陪我走走吧。”
越延和清婉一路走,驻足在长恨河边。
三千盏引魂灯在阿娘的坟头,越延仰头看着,沉默了许久。
“你说,宛卿究竟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他突然地开口,让我寒毛耸立。
清婉不悦地嘟起了嘴:“阿延哥哥,这时候提一个叛徒干嘛?”
“依我看,她怕是早就被秘密送走了,或是藏在青丘。她向来贪生怕死,怎么会真的死?”
越延低低笑了,声音里满是冰冷:“是啊,杀父杀母之仇,她都能不在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死?”
他的手就停在离由我做成的引魂灯一尺一遥,又收了回去。
“我是有多傻,才能信她还有真心。”
我心急如焚,多想告诉越延,我没有背叛青丘,没有忘记血海深仇,更没有如凌羽所说,和他夫妻情深。
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延的目光由哀痛变成仇恨,“三百年了,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就是亲口问她,为什么。”
一阵风过,两颗珠子从引魂灯中滚落。
叮叮当当,落在将要离开的越延脚边。
月色晦暗,他迟疑了一瞬,不可置信般地抬头看向了我在地方:“这是,骨笛?”
他怎么会忘记,曾经情到浓时,他断了自己的尾骨给我做的那支骨笛,上面还有红梅的点点痕迹。
他疯了一般地问身边的清婉:“这两颗珠子,这两颗珠子是从哪一盏灯里掉下来的!”
清婉被他赤红的双眼吓到,害怕道:“阿延哥哥,怎么了?”
越延弯腰颤着手捡起了那两颗珠子,来回摩挲着上面淡淡的红梅的印记,声音晦涩:“这是我送给宛卿的骨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