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废太子哥哥疯了。
被父皇废去太子之位后,他就整天躲在书房里看话本子,谁也不见。
五哥登基的那天,废太子哥哥举着一张纸冲进大殿。
对着五哥大喊「孤是嫡子,你是庶皇帝,孤要发卖你!」
他手里举着的是一张自制的身契,上面写着五哥的大名。
五哥黑着脸,让我把废太子哥哥拉下去。
我终于相信,他是真的疯了。
1
我的废太子哥哥还不是废太子的时候,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
他是父皇的太子妃所生的孩子,父皇与太子妃是少年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可惜生下废太子哥哥后,她便撒手人寰,死在父皇最爱她的时候。
父皇一登基,便追封她为皇后。
此后在帝位三十年,未再立后。
父皇念了她一生,死前都在唤她的闺名。
有这样一位母亲,太子哥哥一出生便尊贵无比。
和其他皇子不同,他是唯一一个由父皇亲手养大的孩子。
父皇为他取名萧佑琮,乳名阿宝。
父皇怜惜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总是担心他在宫中受人欺负,事事亲为,当作宝贝。
可在皇权之下,谁敢欺负一个备受宠爱的皇太子?
这些事,我也是听宫人们所说,未曾亲眼看过。
毕竟我与太子哥哥年龄相差五岁。
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搬入东宫,在上书房带着其他皇子们读书,不再与父皇同吃同住。
太子哥哥和父皇之间的裂痕也随着他长大而出现。
他是父皇亲自教导出来,寄与厚望的太子。
父皇既希望他强大,又害怕他强大。
天家父子的亲情,注定不能纯粹。
废太子哥哥不是从小就疯了的。
在我小时候,他德才兼备,是下面弟弟妹妹眼中负责任的好哥哥,是臣子心中完美的太子。
六岁那年,我与静贵妃的女儿长宁公主起了争执。
父皇赐予我的生辰礼中,有一把小弓箭,我极其喜爱。
我与宫人在御花园玩耍时,长宁见我手中的弓箭,便想要夺去。
我自然不肯,二人抢夺时,长宁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随即便眼中带着恶意将我推落湖中。
长宁以为我会因为她的话语伤心欲绝,任她为所欲为。
但即使伤心,这个亏我也不愿吃,掉下去的那刹那伸手抓住长宁的衣袖,一同掉入水中。
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吧。
一时间,我听见宫人的尖叫声响起。
我在水中浮沉,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恐惧,心中庆幸自己将长宁也拉下了水。
从小,我就不是什么柔弱良善之辈。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的水灌入我的口鼻。
在陷入黑暗前,我看见了太子哥哥伸出手抱住了我。
在水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
醒来时,我躺在父皇的寝殿,太子哥哥坐在一旁裹着被子,喝着驱寒的汤药。
父皇在殿内来回踱步。
静贵妃跪在殿外请罪。
她是为长宁求情。
我是母亲唯一的血脉,太子是皇后唯一的血脉,今日我们若双双死在御湖中,父皇恐怕会发疯。
「父皇!孩儿好怕!」我的眼泪簌簌落下,哭得真情实意。
那水下快要窒息的感觉,确实让人心有余悸。
长宁推我入水前说的话也确实让我伤心。
听见我的哭声,父皇停止踱步,快步向我走来。
「宝珠,太医!」
他一边唤我的名字,一边叫太医。
「醒来就好,你若是有什么不测,朕还有何颜面去见你的母亲?」
父皇轻抚我的额发,满眼的心疼,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急切与后怕。
太医上前为我诊脉:「公主醒来便是无碍。不过公主受了惊吓,需得静养几日。夜间若是会惊醒啼哭,有亲近之人陪伴最好。」
「父皇,那便由儿臣这今日在西暖阁陪着宝珠吧。」太子哥哥在一旁提议。
父皇沉吟片刻,点头同意:「如此也好。」
我的哭声小了些,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头偷看太子哥哥。
不料与他视线相撞,他冲我露出一个狡洁的微笑。
啊,走神被人发现了!
殿外,静贵妃依然直挺挺地跪着。
父皇看了一眼那道身影,皱眉不耐:「三宝,叫静贵妃回去。传朕口谕,长宁削封户一半,禁足三个月,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什么时候再出来!」
我的目没有离开太子哥哥,他听见静贵妃时,脸上闪过一丝冷笑,稍纵即逝。
原来,他讨厌静贵妃。
2
我将废太子哥哥拉走时,他身上掉下一本话本子。
我让人捡起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嫡嫡道道»
我翻开一看,薄薄的一本书,里面充斥着“发卖”,嫡出,庶出等字眼。
看了几页,我失笑,写出此等大作之人也是个天才。
原来废太子哥哥就是被这种东西荼毒,染上了嫡癌。
我将他带回我的宫中安置,我已经再将此书带去勤政殿向成为九五之尊的五哥请罪。
五哥翻了几页,将其丢至一旁,发出一声嗤笑。
「安郡王并非是有意冒犯陛下,而是受这话本子影响,您也知道,他现在疯了啊。」我垂眸恭敬。
五哥没有说话,垂首立在一旁的太监存在感低得像一片影子,勤政殿内安静得吓人。
曾经的五皇子成为帝王,疑心也成倍疯长。
那一声“孤”,如何能不让他想起曾经压他一头的太子呢?
这送话本子的人算的,就是帝王的疑心。
废太子真疯了,自持嫡子身份犯上,也会引来如今这位皇帝的不满,他不死也不会好过。
废太子独独对这本话本子没反应,那说明没疯,他会被圈禁到死。
宫墙之内,一杯毒酒,废太子如何死的,又有谁知道呢?
我只得跪下,言辞恳切:「陛下,这书不知是谁混入送进安郡王的话本子之中,安郡王将自己当作书中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这送书就是为了挑拨您和安郡王的兄弟之情,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请陛下容许宝珠彻查此事!」
五哥终于起身,亲自将我扶起。
「宝珠,你这样拼尽全力护住他,值得吗?」
我沉默不语。
我护他,他护我,这些年来,如何去评判值不值得呢?
五哥轻叹一声:「你要查便查吧。」
我行礼谢恩,回到我的寝宫。
一进入宫门,就被人拉入一个怀抱。
我心跳如鼓,抬手抵住萧佑琮的胸膛,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佑琮哥哥,这是做什么……」
话未说完,萧佑琮便用手轻点我的唇。
我的脸瞬间泛起红云,不知该如何动作。
「嘘,跟我来!」
萧佑琮笑容灿烂,凤眸深邃,美胜这三月的春光。
许久未见他这样笑,我被这笑容迷了眼。
我被他拉着一路奔跑,跑进了御花园中,他随手摘下一朵桃花插在我鬓边。
「到了!」
萧佑琮将我按在凉亭的椅子上,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
我悟了,他这是又看了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把自己当才子了!
三个月前,他以为自己是戏子,在父皇病床前唱霸王别姬,差点把病重在床的父皇气得健步如飞。
摆一个姿势实在是累,我放松身体,倚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
萧佑琮目光沉静,嘴角含笑,认真地在纸上挥洒,这是他发病时少有的安静时刻。
岁月莫不静好。
我觉得若能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
「宝珠,你坐好!」
我实在懒散,萧佑琮终于忍不下去,皱着眉看我。
我刚要笑,空中响起一声惊雷。
风雨欲来。
那本«嫡嫡道道»,最后查到了长宁头上。
3
一开始,我怀疑的人就是她。
毕竟,她恨我和萧佑琮入骨。
从小她就厌恶我,推我入水时,骂我是没妈的野孩子。
后来,她母亲也死了,她也成了没妈的野孩子,也恨上了萧佑琮。
证据呈到五哥面前,三天后,就传出长宁被削减封户的消息。
父皇在时就已经削过一次,再被削,她成为了本朝最落魄的公主
她被五哥叫入宫中训斥了一顿,宫道上,我们狭路相逢。
萧佑琮沉浸在穷困潦倒的书生身份中,在宫道上摆摊卖他写的字。
见长宁路过,他认定对方是个大主顾,十分热情:「这位娘子,可要买几幅字回家?这些不喜欢,在下还可以现场定制哦。」
长宁面上闪过惊讶,神情莫测。
「萧宝珠,你们到底是在演戏,还是他真的疯了?」
她的语气嘲讽,对我态度不善。
萧佑琮不高兴了,把笔一摔,笔上的墨汁溅到长宁裙摆上。
「你这人怎么回事?不买便走开,对我们宝珠凶什么凶!」
长宁尖叫,眼底的恨意迸发:「萧佑琮,还我母亲命来!」
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冲萧佑琮而来,那磨得尖利的簪尾藏在如云的发髻中无人发现。
萧佑琮瞪大眼睛,将我护在身后,不知所措。
我推开他,抓起起砚台,砸向长宁的右手,金簪掉落,周围的侍卫已经将她围住。
长宁不甘的泪水落下。
萧佑琮扒拉我的衣袖,指着长宁:「她是静贵妃的女儿,孤要发卖她!」
得,又切换身份了。
听见静贵妃三个字,长宁目光癫狂:「你不是疯了吗?怎的还记得我母亲是静贵妃!哦不对,她死前是静采女!陪伴父皇二十余载,她最后只是一个采女啊!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不论长宁如何撕心裂肺,萧佑琮的眼神中只有不解。
他不记得是他下令诛杀静贵妃,更不明白长宁对他滔天的恨意从何而来。
「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你却处处维护萧宝珠,将我置于何地?我那样求你,求你放过我的母亲,你是当着我的面将她杀了啊!你们没有母亲,就见不得别人有吗?萧佑琮,萧宝珠,我诅咒你们一定不得好死!」
长宁被侍卫拖走,声音渐渐远去。
我静静地看着她远去,在心中默默道:「杀母之仇,你不也欲除之而后快吗?」
萧佑琮看着我,神情痛苦:「宝珠,她说我杀了人?我为何要杀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捂着头,倒了下去。
「萧佑琮!」
御医在殿内为萧佑琮诊治,我站在廊下,听着如鼓点般的雨声。
天空中乌云滚滚。
静贵妃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雨沉沉的春日。
自从落水后,萧佑琮在西暖阁陪伴我几日,我们比从前亲近很多。
从前在上书房,校场见到萧佑琮,他总是不苟言笑,端是个小大人。
在西暖阁那几日,他才又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住的勤政殿的西暖阁,就是从前萧佑琮的居所。
对这个地方,他比我熟悉得多。
他还在一块地砖下,找到幼时埋下的一盒金瓜子。
我问他为何要将金瓜子埋在此处。
萧佑琮笑眯眯的:「我那时想着,若是数百年后,有人挖掘此处发现金子,一定是意外之喜。」
我虽不太懂,但还是仰头问他:「既然是要留给后人的意外之喜,为何现在又将它挖出来?」
萧佑琮哈哈一笑:「因为我不想给别人留下这个惊喜了,与其留给后人,不如打赏给身边之人。」
说完,他便将盒子递给身边的太监,牵着我去西暖阁外的梅树下荡秋千。
4
时光流逝,挖掘金子的少年和孩子都已长大。
萧佑琮已经十九岁,忙于政事,我与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也早从西暖阁搬出,住进父皇为我修葺一新的芷柔宫。
我忙着整日与嬷嬷们斗智斗勇,她们想要调教出一个端庄典雅的公主,而我更愿意将时间花费在校场和骑马射箭上。
我和贴身侍女绿枝躲过了嬷嬷的围堵,偷跑去射箭。
在那见到了半月未见的萧佑琮。
太监和侍卫都远远地站着。
他抚摸着父皇赐予他的弓,目光怀念。
「太子哥哥,你今日怎会来这里?」我走近他,问道。
半月未见,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眉宇之间笼罩着
近几年来,父皇日渐体衰,疑心更重,他也被接连斥责。
仿佛做什么都不对,在朝堂上如履薄冰。
他抬起弓箭,射出,正中圆心。
「太子哥哥好箭法!」我轻声赞叹。
萧佑琮轻笑,眉目舒展:「我的箭法,是父皇亲手所教。父皇英明神武,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不会差。」
他将弓递给我,我同样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好!」萧佑琮鼓掌,又附在我耳边:
「宝珠,今夜,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出芷柔宫。」
今夜,他要做什么?
我想起这几年父皇的斥责,御史的参本。
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我心乱如麻,用力抓紧萧佑琮的衣袖。
「佑琮哥哥,不要!」我轻轻摇头,哀求道,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萧佑琮脸色未变,抽出衣袖,转身离去,带着几分决绝。
「将公主带回去,护卫公主!」
他的身影远去,我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阻止不了他。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和我说一句,今夜不要离开芷柔宫。
他的暗卫将我带回芷柔宫,名为保护,实则看守。
天色逐渐暗沉,我看着屋檐下的雨幕,焦灼不安。
我回到屋内,闻见一阵异香,连忙捂住口鼻。
「绿珠,这点的什么香?」
绿珠忙道:「殿下,就是咱们平日用的香,不知今日为何……」
话未说完,绿珠就倒了下去。
这香有问题!彻底失去意识前,一双手扶住了我。
「宝珠,你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吗?」
萧佑琮声音沙哑,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要抓住他,却连一片衣袖都没抓住。
惊雷起,变天了。
我醒来时,屋外的雨声已停。
我仓惶从床上爬起,一路跑出芷柔宫,无人阻止。
芷柔宫外,黑甲士兵站在门口。
「殿下,皇上有旨,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自己的寝殿。」
领队的将军拱手拦住我。
我抽出他腰间的剑:「让开!不然本宫今日就死在这里!」
将军迟疑片刻,不敢再让士兵拦我,也不敢放我走。
我冲出一条路,前往勤政殿。
「逆子!」
我赶到时,父皇的暴怒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黑甲将军的剑在我颈间,无人敢拦我入殿。
「父皇,不要!」
萧佑琮桀骜地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满脸的桀骜。
父皇愤怒地举着剑,正要刺入他的胸膛。
我一把将萧佑琮推开,剑刺入我的左胸,我闷哼一声。
「宝珠!」
「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