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叔，收下这娃吧。
一位母亲，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拎着礼品，眼巴巴地望着座椅上的男人，她给儿子乞求的是一份工作，更是一条活路。
十岁的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低声下气，却还不懂得生存的艰辛，他伸出小手拖拽母亲的衣角，却反被母亲一把推到前面。
我这娃很聪明，上过半年学，会写不少字呢。
男人来了兴致，放下茶杯，在桌子上摊开了笔墨纸砚，朝着小孩说道：过来，写几个字瞧瞧。
小孩仰头看了看母亲，走到桌子前，用毛笔蘸饱了墨汁，他望着洁白的宣纸发愣，在几声催促之后，提笔写下两个大大的汉字：鸹貔！
一笔一划，清俊秀逸，男人看完顿时就乐了，母亲不认识字，看到人家笑了也跟着笑了，这份工作八成是有着落了。
先说好了，学徒工管吃管住，没有工资。
长安，书肆。
新来的？
嗯，我叫张...
无所谓啦，就叫你小张好了。
你...
你什么你，我是带你抄书的师傅。
小张跟着老师傅抄书，每天从天黑抄到天黑，什么带薪休假就别想了，腱鞘炎犯了还得带病上岗，老板简直是个黑心书贩子。
有次搞团建，老板在门前空地上搭个帐篷，泡了一大壶高碎，赏个不花钱的月亮就完事了，还不忘提醒大家咱是搞文化的，抄书一定要认真且高效。
散场后，大家回到了宿舍，老师傅从床头摸出半瓶散酒，坐在门槛上自斟自饮，身后烛火晦暗，眼前月光清冷。
那些鸹貔，不看《孙子兵法》、《韩非子》，偏偏爱看什么《老子》、《庄子》...
小张默默地站在旁边，不大明白老师傅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老庄类的书目卖爆了，绝大部分被跨江走私到了南方。
喝着喝着就醉了，醉着醉着就哭了，老师傅扭过头盯着小张，眼神迷离地说道：你可别学我啊，抄书抄的好，要饭要到老。
西晋，东晋，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有门路的大族逃往南方，买不起车票的穷逼遗留北方，在十六国的战火纷乱中忍辱求生。
你说这苻坚啊，王猛帮他把前秦治理的多好，着实让咱们过了几年好日子，他却偏偏不听王猛的嘱托，身死国破还弄得民不聊生（见秦岭一白.王猛篇）。
小张年龄还小，越听越觉得迷糊，老师傅到底是希望东晋雄起，打过长江收复北方失地呢，还是希望前秦宽严相济，一统天下让大家过上安生日子？
他想起上学的时候，家里穷的买不起纸笔，二姐半夜跑到坟头偷黄纸，用针线缝成了作业本，直到自己辍学了，村里的老先人们才有寒衣穿了。
无语问苍天，苍天亦不言。
翌日清晨，老师傅宿酒未全消，抄错俩字被骂了大半天，忍不住嘟囔了几句，老板指着大门吼道：不想干了就走，给口饭吃有的是人干！
小张瞟了眼老师傅抄的书，字迹苍劲有力，却只是在笔尖下游离，世事纷繁复杂，一颗心掰开揉碎了也不够用，像他这样追逐着万千表相，只会将自己搞得心神昏乱。
小张聚精会神，墨汁顺着笔尖流淌到纸上，义理倒虹逆着笔杆灌进心田，他记不清抄写过多少本典籍，对道德经已然能够倒背如流，睡梦中凝结出蓝莹莹的湖泊，让心神逐渐变得简洁而澄澈。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小张喜欢老子说的无，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一想到无是有的老妈，看老板的眼神就像看儿子，精神愉悦之后，却又陷入广博浩瀚的虚无。
恍兮惚兮，惚兮恍兮，老子没有说清楚什么是道，也就难以明确什么是无，或许囿于文字本身的缺陷，一头扎进去的小张找不到出口。
东晋有玄学俱乐部，准入门槛不是一般的高，后秦的抄书少年单打独斗，只能奋力燃烧脑细胞，一边发烧还一边感慨道：美则美矣，然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
一天，老板扔给他一本《维摩经》，说这是加急件，客商等着要，你今晚不睡觉也得抄出来，保险起见，最好连午饭也甭吃了。
老板走了，大家纷纷吐槽老板不是人，小张还是往常般的平静，当他随手翻开《维摩经》，内心登时激起了惊涛骇浪。
文字性离，无有文字，是则解脱，解脱相者，则诸法也。
翌日清晨，小张将抄好的经书递给老板，没有黑眼圈，没有倒苦水，老板看着他红光满面的模样，感叹真是不可多得的牛马啊。
当天，小张递交了辞职申请，老板舍不得放他走，一会说走了不给结工资，一会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小张笑着说道：始知所归矣。
道典为他打开了一扇门，思辨无穷却苦于找不到出口，佛典为他点亮了一盏灯，驱散飘渺云雾洞悉自己归于何处，彻悟，云在青天水在瓶。
小张出家了，时年十七岁。
人生没有弯路，关键在于能够串联起来，门户没有优劣，拔出高度自会顶峰相见，小张对道门的心得体会，是步入佛门之后的坚实储备。
三年时间，小张对大乘佛法精进神速，名气从关中传到北方各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空门也不例外，决斗方式通常是开辩论会。
同样是自掏腰包来辩论，有人想解除心中的困惑，有人嫉妒他年少名高，只要踩上小张一脚，就能够嫁接出自己的行业高度。
时竞誉之徒，莫不猜其早达，或千里负粮，入关抗辩。
同样是乘兴而来，解除困惑的人高兴而去，争名夺利的人败兴而归，吃瓜群众对于小张的一致评价是：才思幽玄，又善谈说，承机挫锐，曾不流滞。
提升是为了自身圆满，而不是打败别人，小张听说鸠摩罗什在姑臧，就买了张去甘肃的车票，孤身前往大西北进修佛法。
鸠摩罗什是高干子弟，七岁时跟着母亲出家了，从小乘经典修到大乘宗义，他经常对人说：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
起初，吕光带队在西域垦荒，让三十多个小国归附前秦，正要护送鸠摩罗什去长安时，听说前秦崩了，天王被勒死了（见秦岭一白.苻坚篇）。
姚苌这个二五仔创建后秦，吕光也占地为王创办后凉，为了阻止鸠摩罗什去长安传法，软硬兼施将他扣留河西十七年。
留住了身躯，扣不住名望。
戈壁滩上，一个个小黑点在缓缓移动，他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召唤着，脚步蹒跚，意念坚定，眼前长河落日，身后大漠孤烟。
灰头土脸的小张见到鸠摩罗什，不同颜色的瞳孔闪现出相同的精光，老庄的有生于无，空宗的梦幻泡影，这注定是一场义理上的碰撞融合。
大贤的心神简洁而澄澈，鸠摩罗什不太受戒律约束，变着花样的称赞小张，说他是四圣、十哲、法中龙象、解空第一...
次年，后秦灭掉后凉，姚苌的儿子将鸠摩罗什迎回长安，小张也跟着走进了逍遥园，站在译经桌子前，他望着洁白的宣纸发愣。
少时家贫，靠抄书为生，历观经史，备尽坟籍，志好玄微，出家之后精研佛理，远赴河西结交名师...，如果没有将以往经历串联起来，自己还会成为现在的自己吗？
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
一部部汉化佛经问世，鸠摩罗什的用词很典雅，看到小张写的《般若无知论》，感慨道：我的佛理不比你差，要说文辞优美和论述明晰，远远不如你啊。
《般若无知论》卖爆了，长安书肆的老板也赚翻了，他哪知道写出这本小册子的大德，曾经是被自己视为牛马的穷小子。
刘遗民居士、慧远禅师读得如痴如醉，听说作者小张年仅二十三岁，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还在书评专栏里写道：绝妙好文，强烈推荐！
这本小册子从后秦传到东晋，读者来信从南方传到北方，一声声的问候凝聚出力量，预示着佛学不需要附庸于玄学了。
小张，一边协助鸠摩罗什译经，一边撰写自己的论述，汇总成《肇论》席卷大江南北，要说最大的意义，是将佛学推向独立发展的轨道。
《物不迁论》：不灭不来，则不迁之致明矣。《不真空论》：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般若无知论》：无知，即般若之无也；知无，即真谛之无也。《涅盘无名论》：涅槃非有，亦复非无，言语路绝，心行处灭。《宗本义》：本无，实相，法性，性空，缘会，一义耳。...后秦皇帝读完了，拍着大腿喊了声好，划拨专项资金抄写《肇论》，先给儿子们每人发一套，打开空无的精神意识，处理实有的事务会更加轻松。
姚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好像忘了他是一国之主，并不是寺庙主持，大力提倡佛学项目，导致研究员的数量暴增。
有人说小张的理论先进，有人说诡辩气息浓厚，有人说行文流畅，辞藻华丽，有人说含蓄玄奥，造诣精深，当然，还有很多人读不下去。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了，小张在聚精会神的抄写佛经，就像不理会外界的风言风语那般，他也没有理睬身后的山野村夫。
冲好两杯土蜂蜜水，瞥见墙上挂着一幅字画，宣纸洁白，墨痕玄黑，笔迹清俊秀逸，然而读起来却感觉怪怪的。
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
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
一白：这也叫诗？小张：你指的是形还是神。一白：形倒是挺像的。小张：文字有形，终落下乘。一白：那么神呢？小张：法无去来，无动转者。一白：哦，看似说动，实则说静。小张：嗯，排列文字，跳出文字。一白：什么意思？小张：无相，无空，无不空。一白：太绕了。小张：等你通了，就不觉得饶了。一白：算咧，通了也得吃喝拉撒。小张：那你写我做什么？一白：我敬佩你啊。小张：敬佩什么？一白：从一无所有到无所不有。小张：你看，又着相了吧。卒于长安，春秋三十有一。
哦，对了，小张的俗名无人知晓，法名僧肇。
二百年后，他成为三论宗的理论奠基人，《肇论》更是广为流传，远播日本、高丽诸国，历代而不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