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珊瑚

长岳和文化 2025-01-01 17:30:40

在四川重庆府,有一位秀才名叫安大成。他的父亲曾是举人,却已过早离世,留下大成与年幼的弟弟二成。大成娶了个名叫珊瑚的媳妇,她知书达理、温婉孝顺且生得极为秀丽,然而命运却对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让她遇上了一个刁钻蛮横、毫无仁爱之心的婆婆 —— 沈氏。

沈氏对珊瑚百般刁难、肆意虐待,可珊瑚从未有过一丝怨恨之色,每日清晨总是梳妆整齐,恭恭敬敬地去伺候婆母。一次,大成身染疾病,沈氏却蛮不讲理地怪罪珊瑚打扮得娇艳妩媚,将大成的病归咎于她,对她又是一顿叱骂责备。珊瑚默默回到房间,卸下华美的装饰,素面朝天再度去见婆婆,没想到沈氏见状反而更加怒不可遏,竟撒泼哭闹起来,又是碰头又是打脸。大成向来孝顺,见母亲如此大闹,无奈之下拿起鞭子抽打了珊瑚,沈氏这才稍稍平息了怒火。从那以后,沈氏对儿媳妇的厌恶愈发深重,珊瑚侍奉得愈发小心谨慎,沈氏却始终不肯与她说一句话。大成深知母亲对妻子心怀怨恨,为了让母亲顺心,便搬到别处去睡,以此表明与妻子断绝关系。

时光匆匆流逝,沈氏的心情却始终没有好转,整日里指桑骂槐,句句都如利刃般刺向珊瑚。大成心中痛苦不堪,最终叹道:“娶媳妇本是为了伺候公婆,如今却这般模样,还要这媳妇何用!” 于是,他狠下心写了休书,唤来一位老妇人,将珊瑚送回娘家。

刚出村子不远,珊瑚泪如雨下,悲痛欲绝地哭诉道:“身为女子,却做不好媳妇,被休回娘家,还有何颜面去见爹娘?倒不如一死了之!” 言罢,她猛地从衣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决然地刺向自己的咽喉。老妇人惊恐万分,急忙伸手阻拦,锋利的剪刀还是划破了珊瑚的咽喉,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老妇人赶忙将珊瑚扶到大成的同族婶子王氏家中。王氏是个寡妇,独自居住,心地善良的她见珊瑚可怜,便收留了她。老妇人回去后,大成再三叮嘱她要隐瞒此事,可他的心中却始终忐忑不安,生怕母亲知晓。

几日后,大成听闻珊瑚的伤势渐渐好转,便来到王氏门前,想要让她赶走珊瑚。王氏请他进屋,大成却满脸羞愧,执意不肯,只是站在门外,气冲冲地要求王氏赶走珊瑚。不一会儿,王氏带着珊瑚走了出来,她看着大成,质问道:“珊瑚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如此狠心!” 大成满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责备珊瑚不能好好伺候婆婆。珊瑚默默地站在一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是低着头,呜呜咽咽地哭泣着,泪水混合着血水,将她的白衣衫染得通红。大成见状,心中一阵酸涩,话未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又过了些日子,沈氏还是听说了这件事,她顿时火冒三丈,气势汹汹地跑到王氏家,对着王氏就是一顿恶语相向,言辞难听至极。然而,王氏生性刚强,她毫不畏惧地与沈氏对视,将沈氏平日里的恶行一一数落出来,并且冷冷地说:“珊瑚已经被你休出家门,与你安家再无关系。我收留的是陈家的女儿,与你安家无关,你又何必来多管闲事!” 沈氏被怼得哑口无言,气得浑身发抖,又见王氏态度强硬,气势汹汹,只好满脸羞惭地大哭着跑回了家。

珊瑚觉得自己留在王氏家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心中愧疚不安,便想着离开此处,另寻他处安身。她想起大成有个姨母于老太婆,也就是沈氏的姐姐,曾经对自己颇为照顾。于是,珊瑚告别了王氏,投奔到于大姨那里。于大姨询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禁对自己妹妹的无理暴虐感到气愤,当即表示要送珊瑚回婆家。珊瑚连忙摇头,再三恳请于大姨不要这样做,还特意叮嘱她不要将自己的行踪告诉别人。从此,珊瑚便在于大姨家安顿下来,两人相处得如同婆媳一般亲密。

珊瑚有两个哥哥,他们听闻妹妹的遭遇后,心中十分同情,便想将她接回家中,另寻人家改嫁。但珊瑚心意已决,坚决不肯改嫁,只是跟着于大姨日夜纺纱织布,靠着自己的双手维持生计。

再说大成,自从休了珊瑚后,母亲沈氏便四处托人,为他谋划婚事。然而,沈氏的恶名早已远扬,附近的人家都知道她蛮横无理,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入这样的家庭。就这样,三四年过去了,二成渐渐长大成人,沈氏便先为二成操办了婚事。二成的媳妇臧姑,性情骄横凶暴,言语尖酸刻薄,不讲一丝情理,比起沈氏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沈氏的脸上稍有怒色,臧姑便会立刻破口大骂,毫不留情。二成生性懦弱,面对这样的妻子,根本不敢袒护自己的母亲。

渐渐地,沈氏的威风消失殆尽,再也不敢轻易招惹臧姑,反而时常看着臧姑的脸色,强颜欢笑地逢迎她,即便如此,臧姑还是对她百般挑剔,没有一丝欢心。臧姑使唤沈氏就像对待奴婢一般,大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地代替母亲干活,洗碗扫地之类的家务事全都包揽下来。母子二人常常在无人的角落里,相对无言,偷偷落泪。

不久之后,沈氏因长期的压抑和委屈,积郁成疾,身体虚弱得下不了床,大小便翻身都需要大成在旁伺候。大成不辞辛劳,日夜守在母亲床边,眼睛熬得通红,整个人疲惫不堪。二成有时想来替他伺候一会儿,可刚一进门,就被臧姑叫了回去。

大成走投无路,只好去找于大姨,希望她能来家中看望陪伴母亲。他来到姨母家,一见到于大姨,便忍不住悲从中来,边哭边诉说着家中的苦难。话还未说完,珊瑚突然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大成顿时满脸羞愧,呆立当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慌乱地停住哭声,转身就想离开。珊瑚见状,急忙伸出双手,拦住了门口。大成又急又窘,奋力从珊瑚的腋下冲了出去,一路狂奔回到家中,心中慌乱不已,也不敢将此事告诉母亲。

不久之后,于大姨来到大成家,沈氏见到她,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高兴得不得了,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去。从那以后,于大姨家每天都会派人送些好吃的过来。于大姨让来人带话给家中的儿媳:“这里不缺吃的,以后不要再送了。” 可她的儿媳却依旧按时送食物过来,从未间断过。于大姨自己舍不得吃,全都留着给生病的妹妹。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沈氏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于大姨的小孙子也遵照母亲的吩咐,带着礼物前来慰问沈氏。

沈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孩子,不禁叹息道:“这真是个贤孝的媳妇啊!姐姐是怎么修来的福气啊!” 于大姨趁机问道:“妹妹觉得你休了的媳妇珊瑚是个怎样的人呢?” 沈氏皱了皱眉头,说道:“哎!她确实不像二儿媳那么坏,但也比不上外甥媳妇这般贤孝!” 于大姨摇了摇头,认真地说:“珊瑚在你家的时候,你从未体会过什么是劳累;你发脾气的时候,珊瑚也从不抱怨,怎么能说她不如我的儿媳呢?” 沈氏听了,心中一震,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懊悔地说自己已经后悔了,又问道:“不知珊瑚改嫁了没有?” 于大姨回答说:“不清楚,等我打听打听。”

又过了几日,沈氏的病完全好了。于大姨便打算回家,沈氏一听,顿时泪如雨下,哭着说:“姐姐,你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只怕我还是活不成!” 于大姨见此情形,便与大成商议,决定将二成分出去单过。二成把这个意思告诉了臧姑,臧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对着大成就是一顿责骂,言语间还连带着于大姨。大成无奈之下,为了息事宁人,情愿把好地全分给二成,臧姑这才转怒为喜。分家产的文书写好后,于大姨便回了家。

第二天,于大姨坐着马车来接沈氏。沈氏到了姐姐家,首先提出要见外甥媳妇,见面后便极力称赞甥媳的贤孝。于大姨听了,微微一笑,说道:“年轻媳妇就算有百般好,难道就没有一点过失吗?我不过是一向能容忍她罢了。就算你的儿媳能像我的儿媳一样,恐怕你也享受不了。” 沈氏听了,急忙辩解道:“哎呀,姐姐这可冤枉我了!你把我说成是木头石块、山鹿野猪了!我也是有鼻子有嘴的人,难道还能闻不出香臭来?” 于大姨看着她,缓缓说道:“就说被你休出门去的珊瑚吧,你知道她现在想起你来会怎么说吗?” 沈氏撇了撇嘴,说道:“无非是骂我罢了。” 于大姨摇了摇头,说:“你若真的做到了无错可骂,那她又为何要骂你呢?”

沈氏想了想,说:“人谁能无过呢?只是她不贤孝,所以我知道她会骂我。” 于大姨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应当怨恨却不怨恨,由此可知她对你的贤孝之心;应当离去却不离去,由此可知她对你的体谅抚慰之情。以前送东西孝敬你的,本来不是我的儿媳,而是你的儿媳珊瑚啊!” 沈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会这样?” 于大姨便将珊瑚寄居在此,靠夜里纺织赚钱买东西孝敬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沈氏听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我那儿媳啊!” 于大姨见此,便去呼唤珊瑚。珊瑚含着眼泪走了出来,见到沈氏,“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沈氏看着珊瑚,心中惭愧悲痛,忍不住伸手打起自己来,于大姨赶忙上前劝阻,婆媳二人抱头痛哭,多年的恩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和好如初。

十几天后,珊瑚和婆婆一同回到家中。家中仅有几亩薄田,收成微薄,难以维持生计,大成只好去帮人抄抄写写,珊瑚则日夜做针线活,夫妻二人辛苦劳作,勉强维持着生活。二成家境富足,但哥哥不来求借,弟弟也不去照顾。臧姑因为嫂子曾被休出过家门,心中鄙夷,对她十分看不起;嫂子也厌恶臧姑的凶悍不讲理,因此两家虽隔墙而居,却从不往来。臧姑时常故意发威,大声叫骂,让隔壁的大成一家都能听到,大成一家人无奈之下,只能捂住耳朵,权当听不见。臧姑无处发泄,便将气撒在丈夫和丫鬟身上,对他们肆意虐待。有一天,丫鬟不堪忍受,竟然上吊自尽了。丫鬟的父亲悲愤不已,一纸诉状将臧姑告到了衙门。

二成心疼妻子,代替她去对质说理,结果被县官责打了一顿,最后臧姑还是被传拘到了衙门。大成心急如焚,四处奔波,上下疏通关节,想尽办法为臧姑谋划解脱,然而终究未能免罪。臧姑在衙门里受尽了拶指的酷刑,十个手指头上的肉都被夹得脱落了。县官贪婪暴戾,借机勒索了大量钱财。二成无奈之下,只好将家中的良田抵押出去,借来了钱,如数上缴,这才将臧姑赎了回来。可债主催逼还债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紧,二成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所有的良田都卖给了本村的任翁。任翁知道这些良田半数是大成让给二成的,便让大成在文书上签字。大成来到任家,刚一进门,任翁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口中喃喃自语道:“我是安举人。任某是什么人,敢买我的家产!”

接着,他看着大成说:“冥府感念你夫妻俩孝顺,因此叫我暂且回来见你一面。” 大成又惊又喜,泪流满面地说:“父亲有灵,请赶紧救我弟弟吧!” 只听父亲的声音说:“这逆子悍妇两口子,不值得怜惜!你快回家治办银子,赎回我的血汗家产。” 大成哭着说:“我们母子仅能糊口活命,怎能得到那么多银子?” 父亲的声音回答说:“咱家的紫薇树下藏有银子,可以取出来用。” 大成还想再问,任翁却已恢复了正常,茫然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大成回到家,将此事如实告诉了母亲,母亲却半信半疑。臧姑听闻此事后,立刻带着几个人跑到紫薇树下挖银窖。他们挖了四五尺深,却只见到些砖瓦石块,根本没有所谓的藏银,只好失望地回去了。大成听说臧姑已经去挖银窖了,便赶忙告诉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得知臧姑没挖到银子,沈氏心中好奇,便偷偷跑去查看,只见土里掺杂着一些砖瓦石块,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回来了。珊瑚随后也到了那里,却惊讶地发现土里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她急忙喊来大成,大成看到银子,心中也十分震惊,他认为这是父亲遗留的财富,不忍心私自独吞,便招呼二成来平分。他们将银锭一一拣出,数量恰好能平均分成两份,兄弟俩各装了一袋带回家去。

二成和臧姑满心欢喜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检验银子数量。当他们打开袋子一看,顿时如遭雷击,里面竟然装的是满满一下子砖头瓦块。两人大惊失色,臧姑顿时火冒三丈,怀疑二成是被大成愚弄了,便让二成去看大成的银子。二成来到大成家,看到大成将银子堆放在桌子上,正和母亲共同庆贺,便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哥哥。大成听后,也十分吃惊,心中对弟弟充满了同情,于是毫不犹豫地将桌子上的银子全都送给了二成。二成接过银子,顿时转忧为喜,拿着银子去还清了欠债,对哥哥的仁义感激不已。然而,臧姑却冷哼一声,说道:“就这件事越发知道大成的奸诈。若不是他自己心里有愧,谁肯把已经分到手的银子再让给人家呢?” 二成对臧姑的话半信半疑。

第二天,债主派仆人来到二成家,怒气冲冲地说他昨天偿还的全是假银子,扬言要拿着去告官。二成夫妻听闻此言,顿时大惊失色。臧姑气急败坏地说:“怎么样啊!我本来就说你哥哥绝不会好到这步田地,他这是来害你呀!” 二成吓得六神无主,急忙去哀求债主,可债主的怒气丝毫不减。二成无奈之下,只好将地契给了债主,任凭他处置变卖,这才将原来的银子拿了回来。仔细一看,只见银子中有两锭被剪断,表面上仅裹着一韭菜叶厚的银皮,而中间全是铜。

臧姑于是为二成出谋:留下两锭被剪断了的,其余的银子送还给大成,看他怎么办。并交给二成去这么说:“承蒙哥哥的好意屡次让我,实在是不忍心。我只留下了两锭,以见哥哥的后意。眼下我那边所有的财产,仍和哥哥的相等。我也不需要更多的田地,既然已经放弃了,赎不赎的就在哥哥了。”大成不知他的真意,还一再让二成。二成很坚决的推辞,大成这才收下了银子。大成把银子称了称,比原来少了五两多。就叫珊瑚典当了首饰凑足了原数,带去交付了债主。

债主怀疑还像是先前的那些假银子,可是用剪刀把银子剪断验证了一下,全是足色的纹银,没有一点差错,就收下银子,把地契还绐了大成。二成给大成送回银子后,以为他必定会惹出事端来的;可随后听说地契已经赎回来了,大为惊奇。臧姑怀疑是当初挖掘时,大成先藏起了真银子,就气急败坏地到了哥哥家里,声色俱厉地数落诟骂。大成这才明白了二成送还银子的缘故。珊瑚迎上前去笑着说:“地契本来在这里,何用生那么大的气!”叫大成拿出地契交给了臧姑。

二成有天夜里梦见父亲谴责他说:“你不孝顺母亲不尊敬兄长,阴间的期限已近在眼前,寸土都不是自己的,你还赖着占用将作何用?”他醒来把梦告诉了臧姑,想把地还给哥哥。臧姑反而讥笑他愚蠢。这时二成已有了两个男孩,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不久,大儿子生水痘死了。臧姑这才害怕了,叫二成把地契退给哥哥。可二成去了再三说,大成就是不收。没过几天,小儿子又死了。臧姑愈加害怕,便自己把地契送去放到了嫂子屋里。春季就要过去了,归还的地里还都荒着没耕,大成不得已,只好自己去耕种。

臧姑从此改变了以前的恶行,早晚都去给婆母请安,犹如孝子;对嫂子也极尊敬。不到半年,婆母因病去世了。臧姑哭得很恸,竟到了食水不进的程度。她对人说道:“婆母早死,叫我不能尽孝心,是老天不许我自己赎罪啊!”后来臧姑生了十胎,但一个孩子也没活,最后只得过继了哥哥的儿子为子。夫妻二人都长寿而终。大成和珊瑚夫妇共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考中了进士。人们都说这是他俩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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