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众日报 记者 田可新 / 实习生 王怡娴
8月30日，2022年中国围棋甲级联赛常规赛第十轮比赛在各主场开战。山东日照山海大象队首个主场摆擂济南，迎战江苏神兽腓腓队。这场比赛引来了各方关注，一方面是由于双方队伍各由世界冠军带队、均是联赛冠军的有力争夺者。另一方面，大批棋迷更是将目光聚焦到了赛场之外。当天下午，围棋名家、山东围棋队主教练曹大元九段进行了一场大盘讲解，并与听棋的小棋童进行了亲密互动。活动间隙，曹大元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
今年高考作文正好与围棋相关。我们的话题，也就很自然地从“本手、妙手、俗手”的试题切入。
“大部分人多下本手，这是做任何事的基础，也符合理法。厚积薄发，或有灵光一现、出神入化的妙手呈现。但妙手实则可遇不可求。人的一生辉煌时刻少之又少，没有必要刻意为之。而所谓俗手也不一定都不好，往往高手下的俗手却是一步好棋。高手为什么敢下俗手？百无禁忌，融会贯通了嘛。”——这是曹大元对试题的解答，也是他对于人生的一种追求与理解吧。
从没齿难忘的一输
到火山喷发的一赢
对中国围棋有所关注的人，都很熟悉“聂马曹刘”这四个字。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棋坛的四大王者。聂，指“棋圣”聂卫平；马，是“妖刀”马晓春；刘，是刘小光；曹，即曹大元。
曹大元生于1962年，1986年升入九段，是中国继陈祖德、吴淞笙、聂卫平、马晓春后的第五位九段棋手，也是中国围坛第一代“大龙辈”的代表。外界评价曹大元棋风细腻厚实、大局观强，下的是功夫棋，被称为中国围棋的儒将。
棋如其人，在生活中，曹大元言谈举止儒雅谦和、内敛低调，但他的成绩，是无法“低调”的。翻看他的战绩，格外闪光耀眼——曾获得1994年全国个人赛冠军、1995年全国个人赛季军；获“新体育杯”全国围棋赛一次冠军、三次亚军；获“国手战”全国围棋赛亚军，首届全国围棋天元战亚军；获“亚洲杯”围棋赛冠军、亚军，首届全国“霸王战”冠军、第二届全国棋圣赛冠军；获第一届NEC杯全国围棋赛冠军，第一届全国王位赛亚军，第六届全国“十强战”亚军；获第八届、第十届“CCTV杯”杯全国赛冠军，第六届“宝胜电缆杯”全国赛冠军，1996年“邮政储蓄杯”全国赛冠军；第八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赛八强，第七届三星杯世界围棋公开赛八强；2017年击败聂卫平、小林光一、曹薰铉等名手，获得首届中日韩元老围棋锦标赛冠军，2018年蝉联该项赛事的世界冠军……
年过花甲，对弈无数。对于哪一役印象最为深刻？曹大元打开了话匣子。“你这个年纪应该不了解，但上点岁数的人大都记得中日围棋擂台赛的那几场比赛。于我而言，是一场输，一场赢。”他对记者说。
在那个举国尚棋的年代，人们对“中日对决”这种规格的比赛的关注程度，是空前绝后的。彼时，曹大元以中国队主力身份出战了前三届比赛，第一届败给了日方小林光一，第二届在和小林觉的对弈中输掉了比赛。
“那时候比赛没有奖金，出战就是要为国增光，要赢！前两届我都没有拿下，到了第三届时，就觉得不能再输了。”回忆起当年的心境，曹大元依旧感慨，那时一旦输了比赛，棋迷的信就会像雪片般飞来，其中有鼓励的，但大部分是抒发不忿，话讲得很不好听，甚至有些情绪激动的批评。这无形中也给棋手比赛增添了较大压力。然而，天不遂人愿，这第三次出战，他还是输给了日本的山城宏。
“比赛正好赶上了圣诞节。赛后我在东京街头走了整整一晚上，就是盯着路边装扮的圣诞树愣神。真没办法回房间待着，那感觉太压抑了！从那天之后，我一度不能看圣诞树一眼。那是心里的一根刺。”曹大元说，这场输，他终生难忘。
此后，曹大元尽管在其他比赛中一直成绩优异，保持着国内前几名的水准，但还是暂别这项赛事多年。直到第九届即将开战时，曹大元主动要求出战。“我不想留下终身遗憾。”他说。
此前，随着日本队在第六到第八届的三连胜，中日双方的总成绩战成了4比4平，第九届尚未开始，就已经硝烟弥漫，大有决战的意思。比赛开始，先是日本队击败了中国队常昊，接着中国队大将刘小光连克山田规三生、小松英树和依田纪基。随后，日本队的山城宏击败了刘小光、陈临新，双方战成3比3。这时，轮到曹大元登场了。
“上来就遇上老对手，这就不能输了！主办方还把这盘棋放在上海下。我从小在上海长大，当地的电视台全程直播，还把我的亲友老师都请到现场。这更成了一场不能输的棋！但那时候的我，已经下定决心，打算尽全力放手一搏了，紧张气氛随便再怎么搞，外界压力再怎么大，当时也是豁出去了，心一横，反正大到天也就这样。这其中，也是充满斗志的，我不能让江东父老失望。”曹大元回忆说。
1994年10月28日，第九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在上海锦江饭店续开战幕，中方曹大元九段执白上阵向日方山城宏九段攻擂。狭路相逢，曹大元是哀兵，也是勇者。尽管不少人对他能否拿下这场比赛怀揣大大的问号，曹大元却作出了坚决而大胆的改变。
“开局后，曹大元棋风积极主动，并毅然与山城宏进行了沧海桑田般的大转换，使得局面混乱不堪，连观战者都搞不清谁优谁劣。进入官子阶段后，曹大元再未复以前稳健保守之态，而是招招玩命，拼得很厉害。实际上山城宏的形势一直不错，胜机有很多，但他被曹大元的气势震住了，导致缓手连发。最后，白棋以一又四分之一子优势取胜……”直到今天，这场“风云突变”的棋局精彩片段还被诸多棋迷奉为经典，在互联网上津津乐道，痛快分析。
“下得太吓人了。”当时在观战室里的聂卫平连叹，这哪是棋风稳健有序的曹大元呐。
“赢得太险了。每下一盘棋我都是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就这么坚持了八九个小时。下完后，我体力消耗很大，已然握不紧拳头了，可就是这么拼过来了。”讲到这儿，曹大元笑了，对记者说，“现在再想想，如果那时棋差一着输了，今天大概也没什么机会跟你见面，我的人生恐怕都会被改变。”
此役成功复仇后，曹大元乘胜追击，又击败了片冈聪和对方主将加藤正夫。中国队最终以6比3获得了当届擂台赛胜利。从那没齿难忘的一输，到火山喷发的一赢，曹大元隐忍了七年，迎来了他围棋生涯的高光时刻。“人一定要有骨气，认准的事情坚持做下去，机会总会来的。要相信，人不会一直倒霉到一点机会都没有，对吧？”他说。
从“三国争霸”
到“人机大战”
围棋发展至今，主要在中日韩三国盛行。棋坛三国争霸，到底谁领风骚，这也是棋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中日韩的围棋交流最早甚至能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而每每交锋，总能引来各方强烈关注。
曹大元和日韩两国高手交战的次数也数不胜数。到了2017年、2018年，他仍宝刀不老，蝉联了中日韩围棋元老赛两届冠军。而相较而言，早在2002年，曹大元三星杯淘汰世界冠军李世石的那一战，更为中国棋迷们念念不忘。那时的李世石只有19岁，是世界棋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在第15届富士通杯上连挫王森峰、林海峰、周俊勋、李昌镐、刘昌赫，成为新科世界冠军，被韩国棋坛视为李昌镐的接班人。一时间风头无两。
巧得很，这又是一场赛前无人看好的比赛。但开局后，曹大元却展现出强大的控制能力，完全压制住李世石的锋芒。随后，他第二轮再胜另一位韩国强力新锐朴永训，昂首挺进三星杯八强，这也追平了他在世界大赛中的最好成绩。
怎样评价日、韩这两国的老对手？有观点认为，尽管日本围棋一直以来保持着顶尖的水准，但其太过于重视传承，围棋教学还是以师徒制为主，围棋的普及推广工作不足，中韩两国在近年来新秀辈出成崛起之势。到了新世纪，就主要是中韩争霸。“中韩围棋之争，这将是一个非常长期的斗争。这几十年以来，如果中韩围棋之间进行10对10的对抗，韩国从来就没有下过我们。中国围棋的厚度从来就比韩国强。但必须承认，我们的力度不足。在5对5的对抗中，中国队的赢面可能是五五开，3对3也勉强可以实现胜面均等，但一旦上升到顶尖选手的对局，想赢就变得非常困难了。中韩围棋对抗以来，两国之间最顶尖层面的那么一位或者两位棋手之间的对抗，我们中国棋手没有占过优。从聂卫平老师的时代开始算，他当时的对手是曹薰铉。后来，韩国棋坛又走出来一位李昌镐，基本上打遍天下无敌手，号称石佛，很厉害。后来又有了李世石、朴廷桓登场，只不过他们和当时的中国棋手不相上下，统治力称不上超强。现在的世界第一是申真谞，1999年出生，他是近两年全球范围内围棋实力最强者。他最近遇上我们中国棋手，有过24连胜的纪录，足见实力非凡。希望中国的年轻棋手能够在最顶尖层面把韩国围棋给打倒，那样我们就形成了全面的压制了。”曹大元表达了自己的期望。
人机大战也是围棋界的一大热点。谷歌AI机器人阿尔法狗（AlphaGo）已经完胜了人类顶尖围棋高手——2016年3月，阿尔法围棋与围棋世界冠军、职业九段棋手李世石进行围棋人机大战，以4比1的总比分获胜；2016年末2017年初，该程序在中国棋类网站上以“大师”（Master）为注册账号与中日韩数十位围棋高手进行快棋对决，连续60局无一败绩；2017年5月，在中国乌镇围棋峰会上，它与排名世界第一的世界围棋冠军柯洁对战，以3比0的总比分获胜。围棋界公认阿尔法围棋的棋力已经超过人类职业围棋最高水平。阿尔法狗成了三国大战的实力超强的搅局者。对此，柯洁曾坦言：“在我看来它（指阿尔法围棋）就是围棋上帝，能够打败一切。对于AlphaGo的自我进步来讲，人类太多余了。”而聂卫平则感叹：“人类要打败它的话，必须在前半盘领先，然后中盘和官子阶段也不容出错，这样固然很难，但客观上也促进了人类棋手在围棋技术上的提高。”
曹大元对此也一直保持着关注。他曾同步解说点评李世石和阿尔法狗的对决，也在事后感叹，机器人在很多招法上确实超过了人类。而对于人工智能，如今曹大元进行了新的尝试。在2022世界人工智能围棋大赛上，他便搭档大胖围棋组成“圆胖”组合战胜聂卫平—联盟弈道三国围棋组合，闯进总决赛。围棋元老搭档人工智能，在新兴科技赋能下探索围棋更大可能。“就是尝试着去理解AI的意图，结果立竿见影。”他说。
聊完了对手，再说说老友。曹大元说，他最佩服的是聂卫平。他给记者讲起这位“棋圣”生活中的一件事。多年前，聂卫平被确诊为肠癌晚期，肿瘤比较大，医生建议他保守治疗，但他不愿意，觉得保守治疗就是“等死”，所以强烈要求动手术。经过一系列治疗，他被推进了手术室。就是在这场上午推进去、下午才推出来的大手术中，聂卫平还没等到麻醉师给麻药，就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医护人员可都从没见到过这样“心大”的病人。毕竟手术跟自己的性命有关，马上就是见分晓的时刻了，他却丝毫不担心。手术结束，回到病房后，刚刚缓过神来的聂卫平又赶紧拿起电子设备看起世界围棋比赛的直播来……“你说，他的心态多好。真是个大气的人。”曹大元笑着，还连连说了几个“佩服”。“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聂老现在已经远离第一线。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在当年，围棋技术上他最强，也是有原因的。这种绝好的心态一定会体现在他的比赛状态上。人生如棋，棋如人生，看似险象环生，却又绝处逢生。”曹大元说。
年轻一辈中，可有欣赏的人？他毫不吝惜地夸赞道，“我学生比较多、都不错。比如说范廷钰。他有很多个老师，跨入职业前的最后一个老师是我。这个孩子自我管理能力很强。记得小范小时候来我家，我的孩子特喜欢玩电脑游戏，但小范居然不受任何影响，继续在客厅里安静地摆棋。我一直对此很好奇，电脑游戏对每个孩子的诱惑力都是一样的，但为什么小范就能坚守他心中的那座堡垒。正是这种冷静与自律，让他在近日的比赛中不负众望获得6连胜，击败卞相壹、申旻埈、安成浚和金明训等韩国世界冠军。”讲到这些，曹大元十分骄傲。
从领悟“取舍”
到面对输赢
曹大元是冠军棋手，更是冠军教练。对于山东而言，他还堪称山东围棋“拓荒人”。2003年，他开始担任山东围棋队主教练，征战围甲19年来，鲁军从未降级，并在2010年勇夺冠军。可以说，山东围棋在一片荒滩中起步，从一个职业棋手都没有到培养出三名世界冠军以及众多国内冠军，并成为今天的围棋大省，围棋事业实现了质与量的飞跃。组队至今，一批批队员成为山东围棋队的中流砥柱。先后成为队伍主力的队员有60后的马晓春、俞斌，70后的周鹤洋、邵炜刚、丁伟，80后的谢赫、陶昕、崔灿、尹航，90后的周睿羊、江维杰、范廷钰，00后的伊凌涛、陈梓健等。可以说是梯队齐整，人才辈出，在中国围棋版图上又多了一个东部重镇。
“这得深深感谢这片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齐鲁大地，给了这支队伍阳光雨露的滋润，感谢各级领导以及社会各界的关怀与支持，感谢可爱的棋迷，让我们内心充盈，时刻满血复活地走向赛场。”曹大元讲到这里很动情，“我特别要感谢队员们，多年来同舟共济，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竞技场上的残酷，职业选手是最能体会的，每一步棋的对错都是自己铸成，团队的对抗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和责任。没有人会是常胜将军，一支走过近20年的队伍会有低潮期，会有感觉疲惫的时候，如何调整好竞技状态，让我们的队伍更年轻化，让沉迷已久的世界冠军们更为长期地保持竞争力？这都是以后我们要经常面对的课题。”
曹大元心中围棋的理想发展模式是能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让围棋突显其强大的素质教育功能，进而影响一个人甚至一个社会。十多年来山东围棋队上山进城，几乎跑遍了齐鲁大地，还帮助兄弟省份进行围棋普及，支援成立拉萨棋院和雪域西藏的围棋职业队，曹大元的元十九围棋社通过互联网手段，也帮助了更多的人提高了围棋水平。
从棋手到教练，从争胜负到作普及，曹大元始终践行着他的围棋理想和人生目标。采访当天，活动现场棋迷对围棋的热爱，也令曹大元深感欣慰。“围棋是中华文化瑰宝，里面有极大的养分，无论多大年龄的人，有机会接触的话，还是应该学一下，那会让人一生受用。”他告诉记者，围棋给他带来的最大收获是学会理性思考，下棋会让棋手领略到全局观的美妙之处。而子与子之间存在的平衡法则也不止于棋盘，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包括日常生活和人生。更重要的是，学习围棋，可以让孩子们在童年时期收获伴随一生的宝贵财富。让他们在领悟“取舍”的过程中，磨练良好的心理素质、培养开阔的视野。“而且，围棋的思路是发散性的、全面的。小孩学棋，格局会大一些、逻辑思维会比较强，也自小培养了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抗挫折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让孩子在下棋中明白：“失败了，得扛过去，下棋就得面对输赢。”
“不过，我的忠告就是：学棋还是以兴趣为主，不要总想着要走职业道路。”曹大元接着说，这条路实在太艰辛，也不容易走得很顺畅。从某种程度上说，围棋就是个窄胡同，世界这么精彩，大多数的孩子没有必要走到那个地步。“一方面，职业选手的好苗子可遇不可求，不是大家争着去发掘就能发现的；另一方面，爱好围棋是一个兴趣培养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就美好极了。虽说学围棋能终身受益，可一旦作为职业，很多美好的方面就容易感受不到了，甚至完全反过来了。比如刚才讲到的1987年到1994年的那段时间，对我而言就反过来了。那时的围棋对我来说，就是要打比赛，要赢。这当然是必要的职业精神，但对于人生而言，何尝不是走向了某种极端，那种体验甚至是不幸福的。不管赢了多少盘棋，都抵不了当亚军的痛苦滋味。‘一人之下’的感觉，很不好过。所以，千万不要为了学习围棋，丢掉了其他兴趣爱好。如果一门心思要当职业棋手，耗费大把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到头来没学好，就会产生巨大的失落感。其实学棋，如若不以职业为目的，一定会有巨大的收获。当社会不崇拜‘棋手’这个称号的时候，反而是一种进步。把围棋文化传递到每一个青少年的心中，这才是围棋对社会更好的贡献。”曹大元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