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二十年,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之后,悍然向朝鲜发动了进攻。一月之内,朝鲜国土尽失,朝鲜国王不得不逃至鸭绿江避难,向明朝求救,随后明军入朝,战争一直持续到1598年结束,即万历二十六年。明称为抗倭援朝,为万历三大征之一。
战争详情就不多说了,因为持续时间太长,而且史料太多,同一件事,有三国史料记载,想要写清楚,没有几万字下不来。今天只来说中日和谈,因为本次和谈之诡异,情节之离奇,在历史范围内都是绝无仅有,可以说是一场大型无厘头荒诞剧。
明朝最初并不以为意,只派了一千人入朝,结果当然惨败,后来又加派了两千人,仍然惨败,这才感到事情严重,于是紧急调派山西总兵李如松火速救援。
李如松是名将李成梁之子,他麾下皆是李家私兵性质,是明朝当时最强悍的部队,也是救火队员,那里有事就往那里跑。调派军队同时,朝廷颁旨广揽人才,声称“若能收复朝鲜者,授伯爵世袭。”
这是因为对日本实在太不熟悉了,不要说熟悉,就连懂日语的都没有,所以满朝文武无人应征,最后不得不把选材面放宽至民间。有一嘉兴人沈惟敬自告奋勇,兵部尚书石星如获至宝,急忙封了他一个游击将军头衔,送到朝鲜前线负责和谈。
自从李如松入朝,朝鲜战局顿时逆转,明军势如破竹,从鸭绿江一口气打到了平壤。李如松1592年12月25日抵达朝鲜,1593年1月7日攻克平壤,19日攻克开城。短短二十几天,收复了朝鲜大半国土,国王李昖也得以搬回平壤王宫,不用东躲西藏。
那为什么明朝还要和谈?就是因为前面打得太顺了,李如松有点轻敌,轻兵冒进,结果在碧蹄馆被日军伏击,遭遇了入朝以来首败,这场仗规模并不大,却让明军士气严重受挫。
李如松发现,朝鲜人全是胡扯。朝鲜国王最早报告说,日军只是小股敌人,不足为惧,所以大明根本没当回事,派的兵少得可怜,后来虽然重视了,但也没想太多。等李如松打完碧蹄馆才发现,日军哪是小股,简直是压倒性数量优势。
文禄元年首批侵朝日军数量有多少?九个军,合计十五万八千七百人,而李如松有多少人?李家军四万三,外加零星援军,最多不过六万来人,连对方一半都不到。
日本人个小,野战完全不是李家军彪形大汉对手,比如平壤战损比明军一度高达1:15。李如松在碧蹄馆只带了三千人,被日军数万人围攻,最后仍然逃了出来,所以人数差异倒不是大问题。
问题是日本人从此学了乖,坚决不打野战,改用死守消耗,这就非常麻烦了。消耗战带来的大麻烦是补给,朝鲜一上来就被打垮,举国沦陷,一度没有正规军,只能组织民兵反抗,所以入朝明军,不仅要拎着脑袋打仗,还要自己解决粮草。
很多东西,就算朝鲜想解决,它也没有啊,比如明军最缺的大炮弹药。日军则是有备而来,丰臣秀吉谋划了数年,将整个九州岛作为大本营,搬来全日本的物资,为了解决运输,日本史料记载,仅伐木造船,一次性就造了2000艘。
九州跟朝鲜只隔一个海峡,而对马岛更只有咫尺之遥,日本一旦下决心死守海边据点,李如松铁骑再厉害,也没法下水杀敌,所以战局一旦陷入消耗,明军就有点力不从心。
沈惟敬初到朝鲜时,李如松认为他纯属放屁,差点斩了他,但碧蹄馆战后,却反过来支持他和谈游说。
但明朝想和谈,最大问题还是误判了日军意图,大明朝从头到尾都以为,日本人是来闹封赏的。他们觉得日本跟西北游牧部族差不多,给点赏赐就会退兵,没必要往死里折腾。
明朝官员认为,日本要的无非两样,第一封号,第二朝贡,也就是封丰臣秀吉一个日本王,外加允许朝贡。所以一定要正确理解主和派,但凡脑子正常点,都会觉得为这些条件,没必要旷日时久打仗,往朝鲜运物资运粮食,那得花多少银子?
即便这样,明朝内部还不愿意,认为封号可以给,朝贡不允许,因为朝贡就是拿土特产换银子,日本人太无礼了,所以不干。基本上主和派主战派的争论焦点,一直围着给不给朝贡争论不休。
但日本真正意图是什么?丰臣秀吉野心大着呢,他不是要打朝鲜,而是要灭明朝。战前秀吉发给朝鲜的国书里,他对朝鲜提出的要求,明确要求“假道入明”。
日军第一次攻占王京汉城后,秀吉兴奋的公布了二十五条计划。计划里提到,后阳成天皇移驻北京,成为明朝天皇,其弟丰臣秀次担任明朝关白,以北京周围百国为领地,朝鲜授予羽柴秀胜或宇喜多秀家。
丰臣秀吉去哪里?他打算坐镇宁波,以此为中心,控制整个东亚以及东南亚。
好一场春秋大梦,这可算是“大东亚共荣圈”最早版本,听说明朝要和谈,丰臣秀吉提出的要求是:
一,明朝嫁公主与天皇;二, 恢复勘合贸易;三, 归还朝鲜京畿四道,剩余四道割让日本;四, 朝鲜送一王子做人质;五, 日本交还俘虏的两位王子;六, 朝鲜大臣发誓永不背叛;七, 明日武官永结盟好。
而明朝给出的条件是,“如果你们立即撤离朝鲜,并上表谢罪,可以考虑封你个日本王。”
双方都把自己当成了老大,对比双方条件,明眼人都知道,压根没法谈,可真就有人差点把它谈成了,于是历史上最不可思议,也是最波澜诡谲的一幕开始了。
关于沈惟敬,很多资料都说他是个爱国者,这话对也不对。他去和谈,爱国只是其一,想一举翻身,升官发财才是根本原因。
而日军这边呢,跟明军一交手,不少人立马明白,丰臣秀吉的计划,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不要说吞并明朝,就连朝鲜都是镜花水月。入朝明军仅有几万,已经打得他们叫苦连天,可以想象,再向北进,离明朝国土越近,明军强硬程度将以倍递增。
但这话不能向丰臣秀吉汇报,说了他也不会听,入朝作战,对秀吉而言本身就是一石二鸟。日本并不是中央集权制,它的模式类似周朝,是标准分封建制。天皇徒有其名,关白也不是直接管理所有土地。日本政权基础是大名,大名又叫国主,权力跟节度使差不多,拥有土地和家臣,他们对关白效忠,遇到战事,就率领军队出战,不仅出人,甚至武器装备粮食都要自筹。
丰臣秀吉所谓统一日本,只是明面上获得了所有大名效忠,跟我们大一统概念并不一样。日本战国时代,各大名积极发展武装,其中不乏势力雄厚者,战国又是个流行“下克上”的年代,丰臣家的敌人,绝不仅来自外部。
这就像唐玄宗命令安禄山攻打外国一样,打赢固然好,打输也不见得就是坏事。明朝军队再厉害,也不至于跨海打到日本本土,所以秀吉有恃无恐,赢了他建立不朽功勋,输了他也不心疼,死的又不是他的人。
但对日军将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都是大名。日本全民皆兵,平时耕田,打仗当兵,所谓武士,都是当官的。跨海跑到朝鲜好几年,等于老家少了大量劳动力,而且打仗要死人,要流水般花银子,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帮大名比割肉还要心痛。
所以沈惟敬到了日军大营一谈,双方几乎一拍即成。日军撤离汉城,退回南方沿海据点,并要求明朝派使者,去日本和秀吉面谈。
明军作战指挥是李如松,还有个经略使宋应昌,负责其他事务。宋立刻派出两名谋士赴日谈判。秀吉虽然隆重款待了明使,但嘴上一点不客气,提出了上述七大条件,不知道是使者没听懂,还是宋应昌隐瞒不报,总之万历帝只收到“关白极其恭谨,愿顺天朝”的汇报。
这误会可闹大了,也就是说,始作俑者是宋应昌,如果不是他这里先出问题,根本没有后面那么多事。
日军负责谈判的大将叫小西行长,他虽是大名,却是商人出身,沈惟敬也是商人。两个商人搞到一起,想的都是如何赚钱,沈惟敬一心想升官发财,小西行长一心想撤军,对他来说,跟明军打仗远不如跟明朝做生意来得实惠。宋应昌这么一搞,就给了两人充分想象空间,两人接下来办的事,用一句话形容,没有他们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
明朝派了使者来,丰臣也要派使者回访,谁呢?小西飞。光看这个名字你就知道他跟小西行长关系不一般,但小西飞也没有马上去,他在朝鲜足足等了一年半,才等到明朝入关许可。
为啥等这么久,就是我前面说的,明朝一直在朝贡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可朝贡根本不是问题关键,明王朝不知道,丰臣秀吉也不知道,两边都被蒙在鼓里,唯一知晓内情的只有沈惟敬和小西行长。
他俩明白,两边开价差之千里,根本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小西飞等了一年半,也给了他俩足够时间琢磨,最后还真给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咋办呢?伪造文书。要说沈惟敬也真能忽悠,小西行长也真实诚,俩人就这么一个忽悠,一个被忽悠,折腾出了一份伪造的《关白降表》。
丰臣秀吉压根不知道,他眼巴巴等着小西飞带回来明朝投降的好消息,实际小西飞和小西行长早替他投降了。
明朝这边还没讨论完,期间朝鲜派使者来,哭诉日军包围晋州,屠杀了六万人的罪行,惹得万历大怒,主战派一度占了上风。其实主战派也仅仅主张小小教训日军一下,根本没人想过要打那么久。
这期间经略使也换了好几茬人,先是顾养谦替换了宋应昌,又被孙矿替代。孙矿是个主和派,一到朝鲜就施压,要朝鲜酌情禀报,意思就是说话小心一点,行长也极力约束日军,随后朝鲜使者果然改口称倭情恭顺,并为日本请求封贡。
就在这时候,沈惟敬带来了投降书,万历帝龙颜大悦,终于批准小西飞进京面圣,小西飞在行长的授意下,其实多半是沈惟敬的主意,对明朝百依百顺,甚至指天发誓。万历帝被拍得浑身舒坦,看到日本人这么懂事,再没人计较朝贡不朝贡了,于是颁下圣旨,任命临淮侯李宗城为正使,都督佥事杨方享为副使,沈惟敬随行,即刻赴日册封。
万历二十三年正月三十日,使团浩浩荡荡从北京出发,踏上了一条注定无比艰难曲折的道路。四月十九日,明朝使团先抵达朝鲜,小西行长身着明朝冠服隆重接待。使团提出了一个要求,日本必须先撤军,才能去日本宣诏。
这可有点不好办,想要日军撤离,必须秀吉同意。于是行长先回日本,也不知道他怎么糊弄的,秀吉大喜,重重夸奖了他一番,居然批准了。
六月行长重回釜山,出示了秀吉手令,但日军也存在主战派和主和派,即便有关白手谕,主战派迟迟不动。由此可见,日本体制对下根本没太强约束力,也难怪小西行长等人敢瞒天过海。
到了十一月,日军主战派仍然没动静,按耐不住的石星要求李宗城尽快行动,于是李宗城在十二月,来到了日军釜山大营,小西行长立刻禀报秀吉。
秀吉做了批示,准许明使先行赴日,但沈惟敬却要李宗城先等一等,由他先去探探虚实,打点一下。
万历二十四年初,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先行渡海,携带了大量日本没有的好东西作为礼物。谈判之前先送礼,果然地道商人作风。
两人这一走就是几个月,他们还没回来,李宗城却先跑了。李宗城住在日军大营,日军真正要求当然瞒不过,渐渐明白这场和谈压根就是一场闹剧,别说成功了,脑袋搞不好都保不住。李宗城和亲信一合计,这差事没法办,跑吧,趁人不注意,一溜烟跑回了汉城。
沈惟敬和行长这边还没安排好,明朝正使跑路了,当真令人哭笑不得。按理说,闹到这份上,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不,接下来才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李宗城回去把秀吉七大要求一一上报,明朝廷立马发书质问,但沈惟敬编了一个完美谎言,不仅把这事揭过去,还把李宗城抓起来了。
沈惟敬是这么说的,“关白为表谢意,建造馆舍,重修大城,所以耗时繁多。李宗城说的都是小道消息,时间一久,就容易滋生流言。李宗城收取了日军贿赂,想故意挑起两国矛盾,破坏和谈,罪大恶极,望朝廷予以严惩。”
秀吉修城倒是实情,为了迎接明使,他在伏见城大兴土木,但一场地震毁了他一切努力,只好把会见地点改为大阪,日期定在九月二日。这番完美谎言果然唬住了万历,沈惟敬没事,李宗城反而被逮捕入狱,副使杨方享转正,而沈惟敬则为副使。
会见日期终于到来了,丰臣秀吉为了夸耀,特意请来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七大佬见证,也就是日本势力最大的七个大名。秀吉万万没想到,自己这番精心操作,换来的不是炫耀,而是当众出丑。
会见当天,因为没看到朝鲜王子随行,等了很久秀吉才露面。使团仅沈惟敬懂日语,所以全程由他主持,随行人员看的莫名其妙。明明说好来封赏,但沈惟敬却向受封人磕起了头,杨方享等人稀里糊涂,还以为日本惯例如此,只好跟着磕头。好不容易磕完头,也不举办受封仪式,沈惟敬将诰命敕谕文书,以及金印冠服一交,这事就算完成了。
第二天秀吉设宴招待明使,德川家康等大佬身穿明朝所赐服装相陪,席后秀吉命人译读明朝诰命文书,虽然小西行长事先交待,务必省略信中惹太阁不悦的地方。但译读者终究没他那么大胆子,如实翻译。
当读到“特封尔为日本国王”时,秀吉面红耳赤一把夺过册书,大叫道:“岂有此理,我本来就是日本王,何用大明来封,不是说好封我为大明王吗?”闹半天行长忽悠秀吉的是,大明朝派人来投降,承认秀吉为大明王。事到如今,这场惊天骗局终于到了装不下去的程度。
沈惟敬等人当场被驱逐,日军随即增兵,再度攻朝。沈惟敬回国后,万历同样震怒,下诏将沈惟敬斩首弃市,石星革职入狱,杨方享永不录用,唯一逃过一劫的,反而是那个逃跑的李宗城。
明朝再不犹豫,调兵遣将开赴朝鲜战场,明军增兵后,彻底掌握了战场主动权,日军只能凭险固守。一年后,1598年10月丰臣秀吉病死,日军丧失斗志,陆续撤离,历时六年的抗日援朝战争,终于结束了。
后代史学家从各个方面,翻来覆去猜测沈惟敬等人动机,我倒觉得,这事说来很简单。沈惟敬是个平民,从没做过官,他根本不了解朝廷举度,也根本不明白两国和谈,都有哪些流程。也许他以为,所谓和谈,双方使者一签字就算了事。
小西行长是日本人,更不可能了解明朝制度,所以沈惟敬信口开河,小西行长便信以为真。倒不是说行长他们有多大胆,只是一个谎言需要好多个谎言弥补,何况两国和谈这么大的事,一旦被沈惟敬拖下水,后面便身不由己。沈惟敬见把日军大将玩的团团转,满足感油然而生,再加上石星等人为了功名利禄,也尽全力配合,所以这个事的走向,渐渐落入一赌徒手掌中。
历史就这样被一个小人物稀里糊涂改变了走向,如果没有沈惟敬,日本仍然会撤军,而且撤的更早,因为根本打不过明军。日军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自己会想办法说服秀吉,至少会把战争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但经这么一闹,两边最后都发了脾气,庆长元年秀吉再度攻朝,出动了更多兵力,而明朝也陆续增兵至十一万,并调派水师参与。
这场战争严重影响了三国历史走向。丰臣家声誉受损,小西行长和三奉行与主战派彻底决裂,若干年后德川家康攻打丰臣家,主战派纷纷加入德川方,维护丰臣家的只剩小西行长石田三成等数人。最终德川方获胜,开创德川幕府,而丰臣家满门被杀,无一后裔。
朝鲜国力跌至谷底,女真崛起后,光海君在明朝与女真间犹豫不定,欠明朝人情,不得不还,但女真太强大,又打不过。犹豫来犹豫去,闹得两边都不满意,最终被推翻并遭受女真入侵,被迫成为女真藩属。
而明朝丧失了大量精锐关宁铁骑,再无力压制女真。日军入朝时,曾一度攻至海西,顺道消灭了二十多部海西女真,帮努尔哈赤完成了统一女真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