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在布克国际文学奖颁奖礼上致辞:
“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人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
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连鲁迅都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英惠这里,我们可以十分强烈地感受到,人是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的,这话大抵是真的吧。
丈夫、父母、兄弟姐妹,他们其实并不了解你,也不想要了解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内心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巨变,经历着怎样的痛苦与恐惧,他们没有兴趣知道。
他们只是希望你能够符合社会规范,不要给他们添麻烦,如果能提供一些物质上的利益或情感上的慰藉,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个脱离了他们的这种预期、不再提供这种价值的妻子、女儿,是不被接受的,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强行把你掰回来。
最后发现掰不回来了,丈夫选择了离婚,父母兄弟选择了断绝联系,只有一个姐姐,留了下来,承担照顾妹妹的责任。
一开始姐姐也不理解,甚至痛恨过妹妹,后来她也经受了类似的痛苦,濒临着崩溃的边缘,好像渐渐地有点理解了妹妹曾经的痛苦。
人与人之间,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之间,也很难真正地相互理解,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并不是完全的无解。
只有经历过类似的境况遭遇,才可能有体验到相似的感受,但也只是相似,不可能相同。
英惠亲眼目睹过父亲对白狗的残忍与暴力,在她的心灵里刻下了深刻的阴影。
白狗其实是英惠处境的一个动物式隐喻。
当白狗温顺听话的时候,父亲养着这条狗,当这条狗一旦突然不再温顺,咬了人,父亲便以残忍的方式杀害了它。
当英惠温顺地扮演着她的社会角色时,那便什么事都没有,一旦英惠不再温顺配合听话,父亲便要动用暴力,逼迫你回到大多数人所走的轨道。
英惠忘记不了白狗惨死的模样与狗肉腥膻的味道,她在这条白狗的身上,看到了人性之残忍,也看到了她的自身处境。
她从小遭受父亲的暴力,成年嫁为人妇了,父亲还会因为她不吃肉这样的小事,前来施加他的威压与暴力。
人类的暴力不但施加于动物,而且频频施加于同类,施加于亲人身上。
不吃肉食,退出杀生者队列,是英惠在洞彻了人性之残忍后的自我选择。
这本来是她的自由,但家人们却剥夺她的这份自由,于是她坚决反抗,誓死捍卫自己不吃肉食的权利。
素食者的指涉太过于广泛,其实家人、社会不是不能忍受一个人不吃肉食,而是不能忍受她跟他们大多数人不一样。
这种对少数群体的逼迫、纠正与戕害,在历史、在当下、在家庭,都比比皆是。
一些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的人,或许一开始他们与大家有一点不一样,或遭遇了某种心理困境,但周围人的不接受,强制纠正反而起到了反效果,愈发放大了这种“异常”。
这个世界对“异类”向来不友好。
英惠初期拒绝吃肉时,也是她陷入心理困境的时刻,但她没有得到家人的温暖与帮助,随之而来,那些冷漠、隔阂、暴力、自以为是、强加于人,将她推向这一条道路,以逃避退守的方式,退出人类群体、成为一棵树这样的残酷诗意方式,来完成她的反抗。
虽说往传统、往历史深处去看,人类的暴力简直是镶嵌在骨子里的,我们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人理所当然地吃动物,甚至有时人还会吃人,对异类的戕害自古及今都存在,但随着文明的开化、认知的拓展,我还是愿意相信,我们的社会正在变得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包容。
对于传统社会观念中被视为离经叛道的一些东西,现代社会明显已经拥有了更多的接受度与包容度。
愿有朝一日,我们的社会环境可以有足够的宽容,所有的素食者、异见者、性少数群体等等,都能够在阳光下泰然自若,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可以有方便的途径寻求帮助,而不是被强行“纠偏”,被送进精神病院。
如果她决定吃素,她便拥有吃素的自由,素食者不犯法,强迫素食者吃肉的人“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