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王大壮
小姑的打电话说表弟要结婚了,挂断电话,父亲就挨家挨户通知几个叔叔,当着大家的面,他大手一挥说:能请假的尽量请假,都去给小妹“架架相”,人越多越好。
然后让母亲按家乡习俗给表弟准备行头。
小姑远嫁贵州山区,因为穷半辈子只回两趟娘家,爷爷在世时,父亲曾带着爷爷奶奶去一次小姑家,爷爷过世8年,小姑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么多年,家里婚丧嫁娶,父亲都瞒着小姑,就连我结婚都没有通知小姑,父亲说:你小姑家里穷又不当家,她知道了会犯难。
父亲对外宣称小姑上了600块钱礼金,母亲啥都明白,只是不想拆穿他。
其它堂兄妹结婚,父亲都会自掏腰包上礼,谎称是小姑让他转交的。
父亲是老大,小姑是最小的,父亲疼她她入骨,又恨她不争气,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跳火坑。
小姑的命不好,一次任性注定一生悲苦!
奶奶生了7个儿女,父亲是老大已经76岁了,最小的姑姑也已经55了,父亲大小姑21岁,小姑出生时父亲已经参军入伍了。
小姑小时是父亲的跟屁虫,母亲进门小姑6岁 ,爱屋及乌,母亲也拿小姑当孩子待。
小姑大我10岁,我们俩一起长大,感情特别深。
在我12岁那年,小姑和男友分手,一气之下去了外地打工,那天我和父亲送她到车站,父亲拉着小姑手千叮咛万嘱咐,车子走了,我哭着追了几里路。
小姑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可能是那段感情伤她太深,小姑不敢面对,她谈了一个贵州的男朋友,远嫁到大山里。
在我的意识里,云贵川是很恐怖的地方,因为这边有很多被拐卖过来的女人,因为生活条件苦,她们想走出大山,结果受骗上当,很多人甚至一辈子没回过娘家。
在我的家乡,如果小姑娘淘气不听话,大人就会说:长大了把你嫁到云南贵州去。在我心里,嫁到云贵川就是诅咒。
我可怜的小姑,为了疗愈情伤,竟然把自己一辈子葬送了,那几年奶奶的眼都快哭瞎了。
结婚那几年,每次给家里写信,小姑都说过得很好,爷奶也相信了,但每次喊她回来,她都是推三阻四的,结合我们村的外嫁女,爷爷猜测小姑过得并不好,她是没钱回家。
在全家人的日思夜盼中,婚后第6年小姑终于回来了,6年不见小姑憔悴了很多,她双目无神,就连动作也显得迟缓。
那天我和父亲去车站接她,她穿着一双布鞋,外衣的纽扣旁边也破了一个洞。
父亲抱着小姑哭了,买了一身新衣服让她换上。
在父亲的一再逼问下,小姑崩溃了,她说她找了一个渣男,家里穷的叮当响。
姑父兄弟三人他最小,两个嫂子都很强势,小姑刚嫁过去时因为不会走山路,也不会做农活,两个嫂子联合婆婆一起欺负她。
小姑也逃跑过,可是茫茫大山她跑没多远就迷路了,姑父把她抓了回去,一顿毒打。
后来有了孩子,小姑舍不得孩子,就忍气吞声生留下了。
父亲抱着小姑放声大哭。
为了节省路费,小姑是只带大女儿回来的,父亲气的爆粗口,他说:幸亏那个鳖 日的没回来,否则我会掐死他。
小姑过了半个多月,因为思念家里的小女儿就回去了,奶奶拦着不让她走,父亲也说:小妹,听哥的话留下吧!孩子让你嫂子帮你养,你找一个合适的人嫁了。
可是母女连心呀!因为小姑生了两个女儿,公婆根本不疼孩子,妯娌的孩子也欺负俩丫头。
小姑不放心,就哭着回去了,那天还是父亲送她到车站,回来后,父亲哭红了眼。
小姑生了四个丫头,老三老四都送人了,第五胎才生了儿子,奶奶开心的不得了,给孩子准备各种吃的穿的,让父亲送她去贵州。
经过几天的舟车劳顿,娘俩终于赶到小姑所在的乡镇,姑父已经背着背篓在镇上等着了。
父亲搀扶着奶奶,一路跌跌撞撞,奶奶一路走一路哭。
这是奶奶第一次看见大山,姑父生活在深山老林中,周围零星散落几户人家,最近的都有好几百米远。
看见风尘仆仆的奶奶,小姑哭的说不出话来。
三天以后父亲走了,临走塞给小姑1380块钱,他只留够路费,把钱全给了小姑,奶奶一直照顾小姑到满月。
小姑家一直很穷,05年我给小姑买了一部手机,让她想家了就打电话。
2012年爷爷得了癌症,查出来就是末期了,爷爷很想小姑,但那时候小姑实在太穷,三个孩子都在读书,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
爷爷弥留之际,小姑终于回来了,她跪在爷爷面前死命地扇自己巴掌,她说她后悔,没脸回来。
这次小姑在家过了一个多月,爷爷过了五七才回贵州。我给她买了智能手机,告诉她想家了就发视频。
曾经爱我入骨的小姑一个劲地给我鞠躬感谢,那一刻我感觉她活得很卑微,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姑的两个女儿的只读到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因为家里穷,没文化,转了一圈又回到山区,延续上一代的贫穷。
因为条件所限,两个女儿出嫁都没有办酒,也没有通知娘家人,父亲知道很生气,小姑说:等儿子结婚一定通知所有人,希望大家都到场。
父亲老早就和奶奶商量:彩云(小姑)远嫁被妯娌拿捏,等外甥结婚了我们一大家都去,给彩云“架架相”。
奶奶说:人去多了固然好,可她家房子那么小,去多了住哪里呀!
父亲笑着说: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因为穷,表弟谈了几个女朋友都没有成功,这次终于要结婚了,一大家子都很开心。
我们这边的风俗,外甥结婚,舅舅要给外甥买衣服,里里外外,上至礼帽,下至鞋子。
还要给外甥买披红,(背面或者毛毯)一个舅舅一件,新人拜堂时要披身上。
还有挂红,婚礼当天挂门头,预示披红挂彩。
母亲年龄大了,这些东西都是我负责准备,我还让爱人给小姑买了套喜婆婆装。
父亲说有车的都把车开过来,过路费和加油钱全算我的,你们都要请假,老婆孩子都带上。
父亲说姑姑就一个儿子,一辈子就风光一回,不能让外人小看她,也让那个憋 日的看看,小姑家娘家不是没人。
一切安排妥当,在父亲的带领下,8辆车浩浩荡荡出发了,一共去了36人。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就打电话给小姑报平安,一路上人歇车人不歇,经过一天一夜紧急慢赶,第二天快中午我们到了小姑家。
小姑和姑父早就在镇上等着了,当我们齐刷刷地站在小姑面前时,她一个个和我们拥抱,一边哭一边笑。
小姑家已经不在老地方住了,前些年村里规划,小姑家也盖了两层楼房,几十户村民住在一起。
车子在村口停下,小姑带着我们一行人进村,一路上很多村民围观,那阵势就像领导下乡视察工作。
小姑看见熟人就介绍,这是我娘,那是我大哥,那个穿灰色西装的是我大侄子,我们家还有好多人没有来……
我们听不懂当地话,只是一个劲点头微笑。
娘家人是上宾,小姑用最高的礼节招待我们,因为婚礼还有两天举行,当天下午小姑带着我们去了山上,采野果,掰竹笋,把我们这帮在平原撒欢的兔子累得够呛。
天黑了,我们连滚带爬回家了。
吃好晚饭,大家又累有困,可睡觉成了难题,小姑家有两层楼房,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也没有那么多床呀!
除了我们,还有姑父家的亲戚,主事的说姑父的亲戚是自家,安排他们住其他兄弟家就好了,而我们远道而来,是座上宾,吃的住的必须安排最好的,丝毫不能怠慢。
说完就安排表弟带我们去酒店开房。
一大帮年轻人呼啦啦站起来,打算去酒店。
这时候父亲摆摆手,示意小姑过去,父亲说:都是自家人,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嘛,在哪里睡都行。
小姑为难地说:哪有那么多床呀!这一下子添了几十口人,亲戚家也不好安排呀!
父亲说:楼上面积那么大,我们打个地铺不就行了吗?
小姑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叠连声地说:那怎么行,天上雷公,地上舅公,怎么能怠慢你们呢?
父亲故作生气地说:哪里有那么多门道,今天我说了算,就在家打地铺,这么多人开房要花多少钱呀!
小姑嘟囔着说:哪有这样招待亲戚的,传出去不把人笑话死。
父亲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父亲知道小姑家庭条件不好,他是为了给小姑省钱。
父亲把大家聚在一起,小声说:今天我做主了,就在家打地铺,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大家一致举手赞同。
小姑又犯愁了,她说:那么多人我去哪里准备铺盖呀!
父亲说:这些不用你操心,我中午就寻摸好了,房后不是有一垛草把子嘛?随便往地上一铺,扔几床被子就行了。
小姑说:你们远道而来,我感觉这样很不合适。
父亲笑着说:你懂啥呀?我们小时候家里穷的床也没有,也没有被子,一到冬天,娘就用土坯围一圈,里面塞上厚厚的麦穰子,一家十来口人挤一起,寒冬腊月都不觉得冷,娘给我们“讲古”,我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可怀念那时候了。
父亲说完,带着我和堂弟去屋后抱稻草把子。
母亲和婶子帮忙把稻草均匀地摊开,铺上旧床单,小姑又抱来几床被子,孩子们没见过地铺,迫不及待跑上去打滚撒欢,玩的不亦说乎。
我们洗好澡,依次躺好,男人一边 ,女人一边,奶奶着看着满屋子人笑的合不拢嘴,父亲逗奶奶,娘,这些都是您打下的江山呀!
一屋子人都笑了。
奶奶对父亲说:记得你们小的时候,一家人挤在一起睡地上,我和你“大”像老母鸡一样守护着你们,现在条件好了,你们一个个都飞走了,好久没聚这么整齐了,这样真好!
可能说背这种氛围感染,大家都睡意全无,围在一起唠家常,说话最多的就是小姑,她一会端瓜子,一会去拿糖,开心写在脸上。
奶奶说:好多年没有打过地铺了,上次打地铺还是大壮结婚,那时候还是老屋,家里一下来了好多客人,我们把床让给客人住了,租了十几床被子,一大家子人睡地上,那几天真开心,我们成夜成夜聊天,客人散了,我睡了两天都没缓过来。
母亲接着说:是呀!是呀!现在条件好了,客人来了直接带宾馆,没有人再打地铺了。
小姑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大壮结婚我没有回去,那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大壮是我背大的,我竟然没有见证他的幸福。
小姑转头对几个婶子说:这些年不是不想家,我也是身不由己呀!我对不起你们,上没尽孝,下没尽责,一个穷字困一生。
气氛瞬间压抑起来,母亲赶快岔开话题。
夜深了,年轻人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小姑还在陪奶奶和几个婶子聊天,母亲催促她睡觉,小姑说:难得见面,一肚子话要说,我睡不着呀!
奶奶说:睡吧!这几天你会很忙,别熬坏了身子。
母亲伸手关了灯,大家都躺下不做声了,刚过几分钟,小姑突然问:嫂子,家里那棵大枣树还结果吗?
于是大家又聊了起来。
父亲累了,他躺在床上鼾声如雷,母亲走过去把他头掰正,他又继续睡了。
小姑笑着对奶奶说:娘,您真是有福之人,您已经96岁了,眼不花耳不聋,7个孩子都整整齐齐的。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大活着就好了,他外孙子结婚了,你大活着的时候最不放心你。
大家都沉默了,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声,父亲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娘,您起这么早干嘛?再睡一会吧!
奶奶笑着说:我们还没有睡呢!
父亲说:赶快睡觉,明天还有很多事呢!
话音刚落,小姑系着围裙跑过来,喊我们起床吃早饭了。
那几天,我和父亲白天开车带小姑到镇上采办东西,其他人就去山上采野果,捡蘑菇,晚上一家人挤在一起聊天逗乐,这些年几个妯娌之间或多或少有点矛盾,经过几天的相处,也冰释前嫌了,一家人从来没有这么融洽过,我感觉我们的心越贴越近。
奶奶没事就粘着姑姑,姑姑也乐意带着她,母亲提醒奶奶别添乱,父亲说:别管她,娘那么大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了。
每当有客人来,奶奶都忙着发喜糖,还不忘记自我介绍,我是彩云的娘,我们家来几十口人呢!
婚礼当天,小姑穿上爱人帮她挑选的喜婆婆礼服,还化了淡妆,幸福洋溢在脸上。
表弟也按我们这边的风俗披红挂彩,大家依次送了礼金并送上祝福,父亲又给新人包了大红包。
娘亲舅大,我们也被安排到首座,接受新人的敬酒。
吃完午饭,客人陆陆续续散了,临时搭建的简易棚也被拆除,家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小姑满脸的疲惫,我们劝她休息一会,小姑说:娘最喜欢吃饺子,我包点饺子给你们吃吧!
奶奶硬是不让,她说:以前没吃的,家里来人了,就包一锅排饺子招待客人,现在不缺吃不缺喝的,冰箱里从来不断饺子,你好好歇歇吧!
小姑说:我就是想尽尽孝心,俺大活着的时候,我包的饺子他能吃堆尖几碗。
小姑头也不回地走了,少倾,端了一篮子韭菜回来。
一大帮女人和面的和面,剁馅的剁馅,那场景,一片祥和,这时候我感觉吃饺子已经不重要了,估计小姑就是为了享受一家人围在一起做事的氛围吧?
几个堂弟在一起打牌,我也挤上来包饺子。
我是小姑带大的,和她最亲,我就想在她身边多待会。
我抬头看看小姑,发现小姑的头发是刚染的,贴近头皮的发根已经全白了,忍不住鼻子一酸。
小姑才55岁,因为生活的艰难,已经未老先衰了。
那晚的饺子下了几大锅,连汤都喝完了。
看见我们一个个狼吞虎咽的,小姑笑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在一起,父亲告诉小姑,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
小姑一下子就哭了,她说:大哥,我不让你们走,我们还没有亲够呢!
在眼泪的围攻下,我们妥协了,答应再住一天,小姑像孩子一样破涕为笑了。
第三天早上,我们收拾好行装出发了。
分别是最伤感的,小姑拉着奶奶的手,哭着不让奶奶走。奶奶抹着眼泪说:老丫头,娘也不想走呀!可娘年纪大了,今晚拖了鞋,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穿上,我不能祸害你呀!
奶奶这样一说,小姑哭得更厉害了。
我看见父亲也流泪了,母亲和几个婶子也哭了。
小姑说:娘,您一定要好好的,明年春天我卖了茶叶一定回去看您。
我们走了,小姑又追上来,扒着车窗说:哥哥嫂子,感谢你们大老远过来给我长脸,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娘家有亲人,我不是孤身一个。
母亲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小姑太可怜了,这就是远嫁的悲哀!
车子开出很远,小姑还站在村口,像一尊雕塑。
母亲说:你小姑挺可怜的,我们去了她开心几天,这一走她的心又空了。
这时候父亲拨通小姑的电话,他带着哭腔说:彩云呀!你枕头里我塞了2000块钱,想娘了你就回来看看吧!
小姑“哇”的一声哭了,那哭声撕心裂肺。
那年腊月,奶奶突发疾病,弥留之际一直喊着小姑的名字,小姑用父亲留下的钱定了机票,连夜赶了回来,送奶奶最后一程。
按风俗,老人临终要在草铺上咽气,过世后儿女要“暖铺”(躺在老人过世的草铺上过夜),那晚小姑哭着说:上次在我家打地铺上,母亲一直陪我们说话,现在母亲近在咫尺,却看不见她的孩子了,母亲走了,我没家了。
父亲帮小姑擦去眼泪,哭着说:小妹,你放心,这处房子给你留着,如果你过得不好,随时回来,这么一大家子,不会让你受罪。
小姑哭倒在父亲怀里,长兄如父,这点父亲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