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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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经商需求,武汉多外地人的聚集区。最能消解乡愁的,便是美食,也因之诞生了诸多外来美食,起初为那些漂泊的外地人服务,继而在长期的融合调试中,也赢得了不少武汉人的欢喜。
外地美食在武汉,大概以川菜居多,麻辣风、相对平价,与楚菜口味上近似点较多,且迎合了年轻人的麻辣嗜好。其次是粤菜,中高端客户口味清淡,注重养生健康,此方面需求较多,而且武汉多有广东的地产、商务公司如越秀等,往前论更有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北伐军击败吴佩孚,武汉国民政府的组建带来了一批北上的广东人,开粤菜进入武汉之先河。
其他菜系呢,就相对小众了。像闽菜多集中在古田附近,因建材市场多,可能石狮人居多。有的挂名上海菜,其实是南通人开的。汉正街多温州、台州美食,这是因为做机电生意多半是温州人。至于江浙地区,如起源于下江的汤包,早已经变成了注重咸鲜的四季美派系。
北方菜系呢,多河南与陕西风味,尤其是面食。东北菜倒是别树一帜,这与青山地区多东北移民有关系。
我们总说,一城一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人口大流动,相应的美食也随之而有所流动与融合。
最近看到一位驴肉餐厅创业者宣布餐厅倒闭,哭诉交学费,要打落牙齿还债再来,他将主打驴肉锅的餐厅开在了后湖,这本身就是一个败笔。驴肉多流行于河北、北京与鲁西北,武汉人对此并不感冒,只有极少数小馆子存在于移民集中的汉正街、青山地区,能够勉强维持生存。如果一个美食经营者对创业的城市不懂,尤其是不进行市场细分,盲目选址,单纯依靠越来越昂贵的网红流量,实际上是很难扭转战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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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故乡的鲁菜,进入江城更应该叫做山东小吃。曾几何时,来自济南天桥区的黄焖鸡米饭红遍了整个中国,但又转眼间从街头巷弄消失。如今的武汉,所谓的山东美食,大概最多的还是山东饺子馆,而且是寥若晨星,像惠济路的鲁味香饺子馆、水果湖的鄕聚源饺子……
鲁味香饺子馆,在惠济路小学附近,开了十几年,一层半格局,一楼摆八张小长桌,二楼层高较低,空间狭窄,也有三四张桌子。厨房呢,就在二楼,我有几次瞄到,有位阿姨在里头忙碌,大概是他爱人下饺子吧。可能是靠近军区,时常见到帅气挺拔的“兵哥哥”(估计也有首长)出入。
老板是山东德州人,五十来岁,脑袋中间微有地中海,喜欢穿或蓝或黑的衣服,整个人少有笑容,守着一爿小店。来这里的多半是老饕客,不用看菜单,信口即可报出名字。老板呢,就拿个纸笔,木木地一写。
他家有十几种口味的饺子,如西葫芦、鲅鱼、茴香、香菜、三鲜、地菜与脆藕,更不用说普通的白菜韭菜等,要人眼花缭乱。还有多样凉菜,如德州扒鸡、芹菜拌花生米、凉拌三丝、凉拌腐竹之类,可供选择。
山东人吃饺子,讲究“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也是讨一个好口彩的意思。单吃饺子喝酒肯定不行,一定要上几个荤素凉菜,才妥帖。
我之前撰文推荐过这家,老板看到了嫌弃我,“哎呀,不要写啦!我们就做一做小生意。”虽然“臭脸难看”,但味道要人恋恋不舍,我还是去吃,老板依然对大多数顾客云淡风轻,仅对威武的“兵哥哥”多一分热情。
在武汉,我会想念读大学时候,在学校西门川鲁王饺子馆吃的三鲜饺子,山东人的三鲜指的是鸡蛋、虾和韭菜,皮薄、个大、韭菜香、鲜嫩润口,价格忘了多少了,若以现在的物价计量肯定要三十多元一盘啦!那种家乡的味道,我在武汉呆了十多年,这座满目皆是黑龙江饺子馆的城市,是始终没有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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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山东煎饼旗号的煎饼摊子众多,但真正的山东人做的山东味,太少!山东的煎饼,有几个流派,除了面粉外,有的给玉米,有的给地瓜、高粱,有的五谷杂粮都给,有的口感偏酸一点,有的偏干一些,有的夹菜,有的大葱蘸酱足矣……
山东人家早年多自制煎饼,一家一个鏊子,一个和好的面盆子,自己在厨房生火,自己摊制。摊制煎饼是一件累人考验耐心的事情,先舀一勺子面浆到鏊子上,用耙子滚几圈,将面浆滚均匀,随着温度提升,面浆凝成饼皮,将边角料以铲子刮净,二三十秒后,这张煎饼即好了,要迅速揭开,免得过焦。铲子铲起,揭下煎饼,圆如满月,色如黄金,松软发烫,折叠好放置良久,转而薄脆,可常温保存。现在经济条件好了,多找人代加工,一次性制作五十上百张,放到箩筐中,室内飘满香。现在煎饼没以前好吃了,机器加工的多,都是长若布匹,没有人工摊的味儿。
大学读书时候,有广东的寝室同学很好奇我们山东同学带来的煎饼,“这张‘纸’能吃吗?”我们点点头。瘦如刀片的他折了一小片煎饼入口,嚼了嚼,慢慢转悠回隔壁寝室,我猜他在回味这古怪的食物。第二天再次前来拜访,“那‘纸’还蛮香的啊!还有吗?”……
最近,东湖新村有家“乡村大嫂煎饼”,因为媒体的报道,杨叔叔的小店一下子火了。我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回”到这里的。为什么说“回”呢?因为东湖新村,曾经是我十多年前非常熟悉的地方,读书常在村中穿来穿去,毕业后也在这里小住过。现在这个城中村已经比以前干净整洁多啦!因为疫情的缘故,店铺普遍不景气,少有客人,哪怕网上炒的很火的胖哥饺子馆、双喜铁板烧也是门可罗雀。
我开着手机导航,在城中村窜来窜去,外来客是很容易被关注的。正当我在城中村街巷的拐角处看地图导航思忖,明明煎饼小店就在附近,怎么又一次不小心错过了呢?我自责不已。头顶上传来一句问话,“帅哥,是要租房子吗?”我抬头一看,平房楼顶有个微胖中年男人。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四周观察下,眼睛瞄到对面小餐馆中有人在吃煎饼,说明煎饼店就在附近。我沿着坡度上行,仔细查看紧凑拥挤的店招,终于发现了这一爿煎饼小店,空间狭长,室内昏暗,门口仅能容一人进入,像是一个挖出来的洞穴。
店主杨叔叔和爱人正在忙活。杨叔叔配菜,摊煎饼,其爱人则负责装袋,对接来取货的外卖骑手。
我买了一个煎饼,顺便和两位闲聊。面对我的突然来访,杨叔叔不想过多地谈论家庭生活,“我们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被过多地打扰”,提起他那还在学校读博的儿子,在他口中是“哎呀,读书还可以吧!”这是身为父母的自谦。
杨叔叔做的煎饼,是鲁西南地区的菜煎饼,跟我在曲阜吃的滕州菜煎饼相似。煎饼摊完,加一个蛋贴上去,里头给事先炒熟微热的十多样素菜,如豆腐丝儿、胡萝卜丝、韭菜、豆芽儿、紫甘蓝……另外,还可以加火腿肠等。杨叔叔告诉我,要是在山东枣庄,韭菜、豆芽儿与胡萝卜都是生的,武汉人则喜欢熟一点,不喜欢入口的“生”味,所以他要事先微微炒一炒,但我感觉因这热度,也失去了煎饼的酥脆感。杨叔叔用小铲刀一切,一分为二,大份十二元一个(小份八元),我拿好,转身出门,在路边吃完,很饱!
从东湖新村出发,转到八一路,继而走到广八路,这里是我读书时候熟悉的路线。那个时候豆瓣书店、乐淘书店、三联书店与天卷书店还都在,我们偶尔去打牙祭的永红烧烤和小张烤鱼还比较红火,如今呢存留下来的只有毛豆嫂和赵记怪味面,似乎没有以前那样风光。偶遇了网友推荐的原汤牛肉粉,阿姨守着一口不停翻滚的骨汤锅下粉捞粉,有点儿骏骏牛肉粉的意思,而门前桌子上都是吃粉的年轻面孔。小店在更迭,人群在流动,梧桐树不变,单行道也不变。
我记得第一次来武汉,就是住在广八路的一家旅馆,大雨后入住,第二天去学校面试……我忽而对这位依然在读博的家人产生了共情,我们都是异乡人,也有同校读书的经历……
我决定回到那个小店再看一眼。大概七点钟,杨叔叔还在忙,阿姨拎着煎饼袋自己在城中村走,我猜大概是距离较近,就不需要骑手了,她可以自己配送节省一笔费用。等他们基本忙碌停当,我们又开始聊天,他们在枣庄做摊煎饼的小生意已有多年,是亲情的牵挂,让他们搬到了武汉。孩子挂念年事已高、身患疾病的他们,而他们挂念远在异乡读书的孩子。我得知他们租住在附近,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读书的孩子,“等他毕业,我们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忙了,我们也不是忙,是闲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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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如果硬要牵强附会,武汉菜也有跟山东异曲同工的味道。比如说酥鱼,也就是炸鱼块,这在我们山东太常见了!两个地方的人们似乎都热爱油炸物。
在山东,家里可以小锅炸,炸鱼多半选择马鲛鱼、带鱼、黄花鱼,裹得鸡蛋面糊也要厚一点。汉阳升官渡华珍酒楼的酥鱼,是我每年打年货的必备,有点我北方的乡味儿,他家选用做圆子后剩下的草鱼排和鱼尾,但与别家不同的是,肉质厚实,面糊不厚,据说是早年升官渡乡村人家的“八大碗”之一。
至于圆子呢,我们山东叫做“丸子”,是颗粒小小的,讲究一个“酥”,纯肉做的,外加淀粉,甚至给点儿馒头碎。武汉呢,就是“圆子”,也有的叫“狮子头”,个头大如乒乓球,吃起来讲究“抛”,也就是入口蓬松。
论圆子的种类,地方上以风物不同,各有优势,比如山东还有萝卜丝丸子、藕丸子,甚至炸茄盒、藕合、辣椒盒子、韭菜盒子;武汉则有鱼圆子、豆腐圆子、珍珠糯米圆子……
武汉以“九省通衢”著称,外来美食也随着外来人口进入了这个千万人口的“大熔炉”,成为武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这一张张煎饼、一个个饺子,落入武汉人的肚中。
生活在江城十多年,已经习惯了他乡作故乡,或者说武汉已经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尤其是这三年,因为疫情的关系,返回山东并不方便,原本六个小时的高铁随着一重重关卡和“隔离”政策的出现,我和故乡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返乡之旅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事情。
进入2023年,原本的阻隔不再,我们可以买一张车票,拎上行李箱,与滚滚人流一起,回到阔别已久的乡土,看一看北方的大平原,草木凋落冬阳温暖的齐鲁大地,舌尖重新体验许久没尝到的饺子、炸鱼块、小肉丸子等妈妈做的年味家常菜,说一声,“故乡啊,在外的游子,回来了。”
作者:舒怀
图片:舒怀、小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