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回来那天,云州城破。
他原是去求援,怎么穿着敌军铠甲,满眼冷漠指挥敌军攻城。
城还是破了,他杀了我的父亲和哥哥,打断我的手脚,还要将我斩草除根。
明明,我们就要成婚了……
……
1
副将说陆商是敌国探子,我不信。
云州被围三月,他明明是去求援的,他会带着千军万马回来赶走敌军,成为云州的大英雄。
临走前还担心我的安危,把他的亲卫给了我。
我可是习武之人,上阵杀敌无数,哪需要他关心,可心里还是暖暖的很甜。
我让他一定要活着回来,他目光深沉,许久没有说话,最后用力把我箍进怀里,声音有些喑哑,“青黎,等我回来!”
我搂着他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告诉他,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们再赛一次马,他要是赢了,我就告诉他一个秘密。
父帅已经答应我们的婚事了,婚服娘亲都绣好一半了。
战事一结束,我就要做你的娘子啦!
“夫君!”
嘻嘻嘻,我躲在房间练习,被哥哥撞见这幅小女儿情态,嘲笑了我许久。
我等啊等,他一去就渺无音讯,只等到敌军即将攻城的消息。
我率军奇袭敌军,却传来陆商成了敌军主将,将父帅和哥哥斩于阵前的军报。
城中有内应大开城门,敌军势如破竹,云州很快就沦陷了。
副将让我逃,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不相信陆商会投效敌军,他和安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那么爱我,我答应过要等他回来,我要回云州去等他。
我沿着地道一路狂奔,顶开花园里的水缸往外看,入目是一片猩红,敌军正在搜查将军府。
府里乱成一片,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陆商。
他一袭戎装持剑站在廊下,墨色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周身戾气环绕。
双耳轰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甚至希望他死在了城外。
这一定不是我的陆商,他那么温柔,那么爱我,又怎么会让人把剑搭在我母亲和嫂嫂的脖颈上。
“还不出来!”
他一早就看到了我。
我推开水缸,木讷地向他走去,一步一泣血。
府上的下人纷纷跪地抓着我的裙摆,求我救救他们,都说陆小将军视我如珠如宝,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推搡间我被扯倒在地,头磕在台阶上,血沿着额头淌下,模糊了双眼。
陆商蹲在我身前,我欲伸手触碰他,却被他一脚踩住手掌,咔嗒一声,钻心地疼。
“姜青黎,你还是这么笨,怎么不逃呢?”
“逃走就好了,我……”
声音呢喃如自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仰起头只看得见他凌厉的下颌,微垂的目光中隐隐有泪珠。
他哭了吗?
可他哭什么呢?
被骗的人是我,城破家亡的人也是我。
他有什么好哭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哥哥的一对龙凤胎躲在嫂子怀里,眨巴着大眼睛说:“姑姑,我不想死,你让姑父不要杀我们好不好。”
我和陆商还没有成亲,可他一文钱两块麦芽糖,就收买了两个小崽子叫他姑父。
他们只是懵懂幼童,不知道口中的姑父刚杀了他们的父亲和祖父。
更不知道他们的姑姑是个蠢货,引狼入室,致使城破家亡。
嫂子厉声呵斥,“贪生怕死,以后怎么当将军上阵杀敌!”
“可是,死了就见不到爹爹和娘亲了。”
嫂子抱着两个孩子,“别怕,爹娘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眼见陆商要下令杀了他们,我嘶吼着扑在他身上,按下他发令的手,“不要!不要杀他们。”
陆商一把将我推开,我狼狈地倒在雪地上,又滚了几圈,腰磕在假山上,闷哼着喘不过气来。
还没回过神就听见他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全杀了!一个都不许放过!”
2
我不顾腰间的伤,抢了一把刀,和他缠斗在一起。
我招招狠辣,因为他不是我的陆商,他把我的陆商杀了,我要他把我的陆商还回来。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的陆商就能回来了。
结果就是我被打断双腿,斩断手脚筋躺在雪地里等死。
他蹲下身子擦去落在我脸上的雪花,眉头紧皱。
“殿下,姜都尉怎么处置?”
他留给我的那个护卫出言询问,提刀上前。
陆商微微仰了仰头,“斩草除根。”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天,他血洗将军府,杀了很多人。
冬天银装素裹,洁白的雪被染成红色,隐隐泛黑。
北冥镇国将军之女姜青黎死了,我以太子侍妾的身份,跟着陆商回了安国。
不,应该称他裴衍商,安国的太子,此战的大功臣。
呵,名字都是假的,往日炽热的爱意又有几分真心,恐怕全都是演的吧!
虚情假意地接近我,就是为了套取情报。
裴衍商率军队出城回国都那日。
父亲和哥哥的头被悬挂在城墙上示众,他们一生戎马疆场,杀了无数安国人,迁进云州的安国人朝他们扔烂菜叶子、吐口水。
可他们也是北冥的大英雄啊!
是我像山一样巍峨不屈的父亲,和肆意飞扬的哥哥。
我想过去死,可提剑在手,耳边回荡着父亲和哥哥的声声质问。
“为什么不替我们报仇!”
“怯懦不堪,你不配当我的女儿!”
“青黎,为什么不杀了裴衍商,你是不是舍不得,是不是还爱他!”
“姑姑,下面好冷好黑啊,瑶瑶害怕!”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都怪我太蠢,沉迷儿女之情,轻信了裴衍商,害了你们,更得害我北冥上万百姓失国失家。
我早就不爱他了,他骗了我,杀了我的家人,占了我守护的城池。
我怎么可能还爱他。
可是,我的心怎么揪着疼啊!
怎么还幻想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想他还是陆商,那个爱我和我并肩抗敌的陆商。
一路向南,下一站就到安国都城了。
我第一次开口说话,问伺候我的宫女,“裴衍商呢?”
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会来。
裴衍商掀开车帘,冬日好不容易才有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眉目都染上些许温柔。
可我怎么看他却是一副恶鬼罗刹的面孔,让人颤抖,令人厌恶。
我趁他弯腰低头往车里走,紧紧攥着手里的发钗,向他扑过去。
他擒住我的手腕,将我按倒在车厢里,隔着暮光看我,他呼吸很重,双眼猩红看了我许久才松开桎梏。
裴衍商手握成拳打在车厢上,他在忍耐。
忍耐着不杀我。
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我嗤笑一声,发了疯一般地将他扑倒,在他身上撕咬,血腥味弥漫在车内,连晚霞都染了几抹红。
裴衍商把我从他身上推开,用绳索将我捆起来,也不处理被我咬破的脖颈,沉默着坐在一旁凝望着我,眸中有某些情绪翻腾。
终是闭了闭眼,再睁眼,便是平静地说:“你杀不了我,不要再……”
“那你最好杀了我!”我像泼妇一般朝他嘶吼。
我用手掐着手心,用那般剧痛掩盖心底骤然翻涌的情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字字泣血。
3
我整日被梦魇纠缠,死去的亡魂在期盼着我为他们报仇,寝食难安,身子一天比一天衰败。
今日却突然梦见与裴衍商初遇那日。
他跟随商队被强盗袭击,混在死人堆里才逃过一劫。
我奉命率兵剿匪保证驿路畅通,寻找活口的时候发现了他。
他以为我是盗匪回来补刀,趁我不备提剑挟持了我。
“好俊俏的小娘子,可惜放着正当营生不做,非要做强盗!”
我穿着一袭鲜红的罗裙,裸露的肩上披着一块用金线绣织的红纱,正是北冥舞姬的打扮。
是为了引出盗匪,好一网打尽。
我提脚就要踹在他脸上,却忘了自己穿着罗裙,猛地撞进他怀里。
力道太猛,只听他胸口“嘭”的一声两人齐齐摔倒。
我倒在他怀里,直接摔蒙了,红纱在空中飞舞一圈,将我二人紧紧罩住,耀眼的日光穿过红纱,霎时比晚霞还醉人。
我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寂静的,望向他的时候,只觉自己陷入了深邃的旋涡中。
原来,初见惊鸿一瞥,我就喜欢上了他,很喜欢很喜欢。
后来裴衍商在云州参了军。
每日我的帐前都会有一束沾着晨露的星月花。
他和我一起剿匪,为护我差点送了命。
他在石洞里垫了干草,把受伤昏迷的我安放好,独自去吸引追兵。
临走前,他在我眉间轻轻一吻,而后捏了捏我的脸颊。
“姜青黎,我要是能活着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后来他受了重伤,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躺在医帐,我去瞧他。
他却绝口不提成亲之事。
还是姑射大会上,父帅有意为我招婿,他才急吼吼地跳出来。
父亲说只有北冥最勇猛的勇士才配得上我。
他孤身上雪山,九死一生猎得珍贵难觅的雪狼王,在雪山的见证下求我允嫁。
“雪山神在上,陆商求娶姜青黎之真心切切,可昭日月!”
那夜的篝火好像比往常亮些,我与他执手相望,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
喧闹的世间只余我与他。
熊熊火焰越烧越旺,最后变成刺眼的红,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我的世界瞬间被鲜血染红,无数的冤魂拽着我的脚。
问我为什么还活着,问我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父帅让我快跑,自己却被裴衍商斩于马下,嘴里还喊着“阿黎……”
大哥中计全军覆没,他宁死不降力战不敌,被乱箭射死。
最是肆意的白袍将军,满身血污,没个人样。
一语千悲,山川恸哭。
我猛地坐了起来,蜷缩在床头,恨不得自己死在战场上。
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活着……是如此地痛苦。
裴衍商坐在床边,手里拽着我的袖口。
“陆商?”
我神情恍惚,呢喃着他的名字。
捧着他的脸颊,声音哽咽,“他们都说你是安国的细作,说你杀了哥哥和爹爹……”
“……还有,还有瑶娘和逊哥,你最疼他们了……”
他握住我发抖的双手,把我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阿黎~”
他在叫我的名字,有些许缱绻,没有防备。
我紧攥着手里的瓷片,向他的脖颈划去。
死吧!都死吧!他杀了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
我也要杀了他,替他们报仇。
他攥着我的手腕,攥得那么紧,碎瓷片陷进我的手掌,我恍若未觉,血滴在我们交缠的衣衫上,他眼睛泛着红,喊我松开手,让我不要伤害自己。
可我杀不了他。
九泉下的枯骨不能安心。
我在他身边每分每秒都痛苦不堪。
身上痛些,心里就不那么痛了。
既然杀不了他,我想离开。
“何苦互相折磨。”
我想回到故国,为北冥战死的将士收敛尸骨,替父母守孝。
他贪婪地靠在我肩上深吸一口气,灼热地呼吸落在我的耳畔,双眸越发暗沉。
“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走的!”
“你为什么要回云州!为什么不让我放下你。”
“如今想走?晚了!”
“你死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姜青黎恨我吧!待在我身边,恨我,厌我,与我纠缠一辈子,至死都不休!”
裴衍商马上要娶太子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