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左右，风轻云淡，月上柳梢。冲完凉，王佐在开确集团大门外斜对面的一家川菜馆请永发厂同宿舍的同事们吃饭，外加胖妹和乌鸦。
除了牛玉民知道实情，大家都以为王佐被炒了。这顿饭其实是王佐向大家告别的饭。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周伯通说：“他妈的，一个星期前，厂长还找我问王佐是不是真的请假，我没当回事，原来早就想好了要炒人呀！唉！来，王佐，我们先喝一杯！”
王佐一口喝干啤酒，说：“没事，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前面有更好的工作在等着我呢！我不怪厂长，我只请了十天假，却回家二十天了，理所当然被炒嘛！”
一个外号叫博罗仔的同事也与王佐碰杯喝酒，喝完后把杯子向桌子上重重一搁，说：“王佐，这顿饭我买单了！大家来自天南地北，能在一家厂共事又共宿舍，这是缘份！最少我们现在还在上班，你要找工作，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买啊！”
王佐端起一杯酒站了起来，所有人全部端着酒站了起来。大家对他情深意重，王佐非常感动，他动情地说：“我在永发厂才半年，你们已经在厂里做了几年了，大家对我王某人像兄弟一样，我此生难忘！今天这顿饭再怎么样也是我买单，你们就不要抢了。中午我说请大家吃顿饭的时候，是因为我刚刚回厂，想和大家聚聚，热闹一下。至于被炒，是下午的事，中午还不知道呢！男人嘛，出口为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家的好意我领了，如果找不到工作，或者说钱用完了，我可能还会来麻烦你们兄弟的！来，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一起碰杯，一起喝干，又纷纷坐下。胖妹伤感地说：“王佐啊！大家玩在一起，真没想到你炒得这么突然，真是太意外了。你人好，又有技术，相信找工作对你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当然，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东莞这么大，也不知道你找到哪里去。但不管到了哪里，你一定要记得我们，一定要来看看我们，一定要跟我们联系，我们也可以去看看你呀！再说，这里还有人牵挂你呢。忘了我们没有关系，可不要忘了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啊！”
显然，胖妹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又顺带牵出了乌鸦，乌鸦不觉脸红，低下了头。牛玉民知道心高气傲的王佐不可能与只有脸蛋没有原子弹的乌鸦扯在一起的，他更知道王佐跳槽的实情，所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伤感和愤愤不平。但他不能表露于外，于是装模作样地说：“王佐，我们共事一场，兄弟一场，你出厂了，说实在话，我真舍不得。出门在外，就是这么无奈，这么现实。我相信你的人品和技术，也相信你能找到用武之地。当然，找工作也是需要运气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运气没来你再怎么努力也白搭。不过，我永远是你的兄弟，当不如意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我这个兄弟，不要怕麻烦我！”
王佐和牛玉民相视一笑，举起酒杯说：“来，我再敬大家一杯！大家把我当作亲兄弟看待，这份情，这份意，我一辈子会记在心上！我王某人何德何能，能让大家看得起，实在是感激不尽。我一定会好好混混的，不负大家对我的厚爱。来，我干了，大家请随意！”
这顿饭，大家边吃边聊，都对即将离去的王佐依依不舍，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
吃完饭，周伯通建议去滑冰，胖妹想让王佐和乌鸦有单独接触的机会，于是对王佐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我们去散散步吧！”王佐当然知道胖妹一直想凑合他和乌鸦，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最后一次在一起聊聊也无所谓，便欣然同意，于是对周伯通说：“你们去玩吧，我跟牛玉民他们一起走走吧——估计以后在企石散步的机会不多了，不是吗？”
是夜，企石镇大街上灯明风轻，春风习习，拂在刚喝完酒的王佐的脸上，他倍感舒适。周围的一切也倍感爽心悦目，心情非常好。四人前后两对，王佐和乌鸦走在后面，向宝石加油站方向走去。到了宝石加油站，王佐想叫牛玉民一起去宝石加油站旁边的街心公园坐坐，回头一看，却不见了牛玉民和胖妹的身影。不禁说：“这两个家伙，不知跑哪瞎搞去了！”
乌鸦略显害羞地说：“人家正在热恋中，你想做灯泡啊！”
王佐看着深情款意失魂落魄的乌鸦，心中不由苦笑，指着街心公园说：“我们去上面坐坐，今晚真凉快。”乌鸦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王佐走上街心公园台阶。
在九十年代，东莞各个镇街都有一些雕塑，名叫镇标，位于进出该镇街的出入要道，如长安镇的长安门，企石镇的宝石，还有王佐后来在桥头镇石水口看见的那个巨大的转来转去的镇标，都给王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进入新世纪后，当年东莞不知从哪学来的镇标大多因为修路而拆除了。但不得不说，这些镇标，特别是长安镇的长安门，永远刻在了一代打工仔的心中。企石镇的镇标是一座巨大的宝石，因是街心公园，至今还在华通城十字路口斜对面，宝石加油站的旁边，开车从东部快速路进入企石镇就可看见。因为这座镇标，企石镇就有了宝石路，宝石大酒店，宝石中学，宝石加油站等等地名。
街心公园周围的大理石台阶上坐满了相依相偎的恋人。王佐走到巨大的宝石雕塑下，说：“有相机就好了，在这里照几张相留念，这可是企石镇的标志性地标啊！”
乌鸦说：“我哥哥有个照相机，下次我买个胶卷，我们来照相吧。”说着，乌鸦坐在了王佐附近的台阶上。随行就市，王佐也坐下来了，与乌鸦隔着一尺远。二人一时无语。
好一会儿，乌鸦说：“你明天真去东坑镇吗？”
吃饭的时候，王佐曾对同事们说去东坑镇找老乡暂住找工作，现在他不知如何回答乌鸦，因为说谎话不是他的性格，这次跳槽说谎话实在是没办法。顿了一下，他说：“是啊，东坑那边有我好多老乡，有的老乡还混得不错，在外面租了房子，可以在那里住下来，这样我就可以静下心来慢慢找工作了。不然，没个落脚点，凭我这点钱用不了几天呀。”
乌鸦说：“我哥那里可以住嘛——在企石呆了这么久，住在这里找工作多方便！”
春节的时候，乌鸦也没回家。大年初一那天，他还把王佐带到她哥哥的出租房里吃了顿饭，完全把王佐当作男朋友看待了。此时王佐不知说什么好，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心中直叹乌鸦，“你干嘛对我那么好呢？你干嘛那么痴情呢？我躲你都来不及呀！”
想了一下，王佐说：“住在你哥哥那里当然好。不过，我已和老乡说好了，突然变卦不大好。如果在东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哪天我就来麻烦你了。”
乌鸦总觉得王佐这次请假被炒太蹊跷，她有一种预感，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谦谦斯文又温润如玉的意中人了，心头不由七上八下，落落寞寞。看了一下王佐，又向街心公园里的对对恋人看了看，她幽幽地说：“那有什么麻烦的，我哥哥很欣赏你，他说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还叫我带你常常去玩呢。”
王佐不由点了点头，说：“可是，可是，我现在失业了，也许你哥就嫌了。等以后找到了工作，我再找你哥哥玩吧——这里有这么多朋友，我肯定会来的。”
乌鸦瞄了一眼王佐，不舍之情溢于脸上，说：“你想哪去了！你把我哥当成什么人了！出门在外，炒老板，被老板炒，这不是很正常吗？也许以后我找不到工作的时候，也会麻烦你嘛！我看，你还是住在我哥那里吧！明天打个电话跟你老乡说清楚不就可以了吗？”
王佐看了一眼乌鸦，言不由衷地说：“说起找工作，在企石当然是最方便的了。毕竟，我在这里结识了那么多好朋友，还有你和那么多人关心我，在企石住下找工作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不过，我去东坑住下来，不单单是那里有老乡。据我了解，东坑大朗一带有很多电器厂和灯饰厂，而电器厂灯饰厂需要招一些制图设计人员。我想，如能在电器厂灯饰厂找到厂后，对我的专业有所发展，所以我才决定在东坑住下来并且慢慢找工作的。”
乌鸦还是不相信，但再说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她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就这样，乌鸦情意绵绵，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情，似乎要把自己对王佐的情意全部表白出来，可又不好意思太白了。所以聊来聊去，最后的话题还是关于王佐的去向和找工作一事。王佐感到很过意不去，自己跟她又没什么关系，而且以后也不会找她了，更不会碰面了，就算来企石找朋友玩也不会找她乌鸦了。否则，她将继续深陷下去，继续对他一片死心，他可承爱不起。他知道，对于乌鸦这种用情如此执著的少数民族姑娘来说，除非他真的爱上了她，愿意和她一辈子好下去，直到永远。否则，他就得永远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从今天晚上出来散步时起，他就是这样想的。但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她了，她又如此痴情，如此沉迷，如此关心他，他就不忍心早早地离开了。二人一直聊到深夜十二点，他才对她说回厂休息吧。
王佐把乌鸦送到开确集团侧门口，乌鸦看着王佐走向春城公园的背影，望眼欲穿，直到他转过一个路口，不见了身影，才恋恋不舍眼含着热泪，慢慢走向开确厂女工宿舍。
走在回永发厂的路上，王佐心想，自己不管在哪里——不管是落魄还是有点起色，总是有那么一两个对自己痴心一片的女人，我王某人何德何能，唉——
王佐刚走到永发厂大门口，年过花甲的安徽籍门卫招呼他坐下来聊聊。
除了毕业分配的那家国营军工企业，走上社会多年了，流浪了大半个南中国，王佐知道一般工厂保安都是年轻的退伍军人，他还没见过哪家工厂的门卫保安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这说明永发厂的老板的确与众不同。永发厂的两名门卫都已头发花白，一个是安徽人，一个是广西人。这两个心地极好的老年人都与王佐关系不错。但他们彼此之间好像有点隔阂，这令王佐很是费解。广西门卫是桂林人，已在永发厂做门卫多年了。据他说，他女儿在企石镇某小学做老师，女婿是本地人。业余无聊的时候，王佐就会和广西门卫聊天。广西门卫说话一团和气，一团笑容，总爱聊桂林人的骄傲——李宗仁。碰巧，王佐对李宗仁也很崇敬，并且看过一本《李宗仁回忆录》，所以经常和广西门卫有聊不完的话题。当然，孙中山，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等这些伟人，也是那代人最爱聊的话题。王佐对历史和这些伟人的丰功伟绩自然了如指掌。所以，晚饭后或深夜里，在永发厂大门口，经常可以看到王佐和头发花白的广西门卫聊天的画面。安徽门卫是安徽淮北人，心地善良，为人木讷。据同事说，本来永发厂只有广西门卫一个人，二十四小时值班，没有休息也不自由，后来才招了安徽门卫，两班倒，就轻松多了。由于安徽门卫不善于聊天，王佐刚进永发厂时和他并没有什么接触。后来，王佐偶尔知道，安徽门卫的儿媳在找工作，就主动把他的儿媳介绍到灯泡厂，并且还做了一个小组长。由于这件事，安徽门卫总爱帮王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说热热饭，打打开水，业余时间王佐有朋友来也会私放进厂里去。接触多了之后，安徽门卫在王佐面前每每爱夸安徽姑娘怎么本份，怎么能吃苦，甚至说要帮王佐介绍一个对象，有几次还真带了几个颇为秀气的北方姑娘来到永发厂里，但都被王佐笑笑婉言拒绝了。
明天就要正式离开永发厂了，虽说是表面被炒，王佐还是不爽，反正睡不着，他就坐下来和安徽门卫聊天。聊着聊着，王佐感觉他欲言又止，于是问：“你有什么事吗？有事直说吧，我明天就走了，以后很难有机会说了。”安徽门卫看着王佐说：“其实也没什么，你明天走了，厂长有交待，叫我们查你的行李，要仔细点，特别是图纸。明天白天是广西佬看门，如果，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东西，你先放在我这儿吧。”
王佐哈哈大笑，心中想，你所不看好的广西佬，其实和我的友情也特别好，他是不会为难我的。但他口中却说：“你放心，明人不做暗事！这个厂长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查嘛，我没有带走厂里一张图纸，一颗螺丝钉，不怕查，不怕查的。不过，我还得真心谢谢你。换了别人，那是不会透露出来的，真是不容易，叔，谢谢你！”
安徽门卫说：“我们出门不容易，能帮得上就帮呗，帮不上也没办法。你明天什么时候走，我在宝石酒店门口等你，我在那里看算命。你知道的，那些算命的都是我老乡呢。”
王佐从小就知道安徽北边一带的人有算命卖药跑江湖的习惯，而且有些地方还以讨饭为职业。和安徽门卫接触多了，王佐知道，在东莞，甚至在企石，就有一大批淮河以北的安徽人在跑江胡，算命就是其中之一。星期天有时路过宝石酒店，王佐会兴致勃勃地看那些留着大胡子装模作样的安徽人算命，就觉得非常好笑。有一次，竟然碰到安徽门卫。后来安徽门卫对王佐说，打工工资太低了，他想跟老乡学算命，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看老乡算命云云。王佐不禁大为惊叹，算命这种职业需要灵牙利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想到一向老实木纳的安徽门卫竟然有意如此，真是环境改变人哪！
王佐说：“不要送了吧——明天可能睡个懒觉，估计十点多出发呢。”
安徽门卫说：“送，一定要送，你看得起叔我，又帮我儿媳找了一份好工作，我怎么能不送呢。这样吧，明天九点多我就在停车的地方等你，你是在宝石酒店上车吧？”
就这样，王佐又和安徽门卫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宿舍睡觉。
第二天，王佐睡了一个自然醒，直到十点多才醒来。
伸了一个懒腰，王佐斜躺在床上静坐了一会；想着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宿舍了，不觉有点依恋。又眯了一会，他忽然想到韩墨有可能会在金得厂正焦急等他，于是迅速起床，洗漱完毕，匆匆把一些该拿走的衣物书籍放在一个黄色大皮箱里，又把一床被子叠好装进袋子里，最后把一些带不走的书籍放在牛玉民的床上。昨晚他就说好先寄在他那里，以后再说。收拾完毕，王佐最后看了一眼宿舍，一手提着大皮箱，一手提着被子，走到厂门卫室，给广西籍门卫开箱检查。趁着这空档，他跑到车间向几个要好的同事告别，然后又来到门卫室，提着皮箱和被子，就这样离开了永发厂。
走在开确集团大门对面商业街上，王佐忽然看见一座电话亭，他猛然想起该给韩墨打个电话。于是他提着行李走到电亭里，用IC卡拔响了金得厂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他听出接电话的人是这个星期天值班的李湘花，而李湘花并没有听出是他，他说找韩墨。他听见电话里李湘花叫韩墨：“韩墨，电话！怪不得今天休息你还呆在办公室，原来在等电话，是个男人，你男朋友吗？以前没听你说起过啊？”
王佐听见电话里韩墨的喂声，说：“韩墨，我现在上车回东坑……什么，你现在来接我，不要那么急，等一个小时吧，我要转两次车呢……真的不用那么早，去早了那是浪费时间……你想体验等人的滋味，呵呵呵……你真挺文艺青年的，好，好，不见不散！”
提着皮箱被子，王佐刚走到宝石酒店站台，等了一会，就来了一辆75路车。他赶紧上车，一只脚刚踏上大巴车踏板，就听见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安徽门卫。安徽门卫匆匆跑过来，递给他一条羊城烟。他用手推开，安徽门卫说：“拿着吧，拿着吧，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盛情难却，王佐接过了烟，安徽门卫大声说：“有空一定来玩玩，一定来玩玩——”话音刚落，大巴车车门“咣当”一声合上了。
王佐站在车门边，对着安徽门卫使劲挥手，大巴车轰鸣着向石排镇方向驶去。
韩墨接到王佐的电话后，心潮起伏，无比激动，匆匆来到长安塘十字路口新亚鞋厂围墙边大榕树下。这里是从横沥镇过来的公交车下车的地方。
二十天来，韩墨和王佐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睁开眼是他，心中想的也是他，连吃饭也坐在一起，她的生命似乎和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他的突然请假，虽然只有两天一夜，却令她的心中空荡荡的，眼前也是空荡荡的，空虚和思念交织在一起，整个人就像病了一般，既打不起精神，也不知做什么好。她知道，她的生命，她这一辈子，已经离不开他了。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她知道，她的心网，她的心结，全是他了。
从东坑方向开过来一辆又一辆中巴车，韩墨明知王佐没有那么早下车，但她还是不死心，还是盯着下车的人流，直到中巴车开走。下车的人流散尽，摩的司机又聚在公交站台周围，她这才站到路边大榕树下。大榕树下有几个补鞋擦鞋的，她站在大榕树下几个补鞋擦鞋的人中间，不伦不类。没隔几分钟，她就抬头向东坑镇方向看去，望眼欲穿，又望穿秋水。
韩墨正引颈看向公路，忽然有人叫她，原来是金得厂的同事采购文员李秀川。李秀川手提一双皮鞋，说她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韩墨了，想起自己有双鞋子要补，所以就下来了。李秀川是四川南充人，才十八岁。白晰清秀，小巧苗条，人如其名，简直川中最秀。韩墨听李秀川说过，她和男朋友在新亚鞋厂斜对面城市信用社旁边的楼上租了一间套房，算是外来工中的佼佼者了。她男朋友在新亚鞋厂任车间生产主管，令打工妹们羡慕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