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片《哪吒闹海》。 图据视觉中国
河南朱仙镇年画《哪吒闹海》。 图据视觉中国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中的哪吒形象。 片方供图
《三教搜神大全》里的哪吒形象。
哪吒，是文艺作品中一个充满反叛精神的悲剧英雄，它以其独特的形象和传奇经历，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从《封神演义》中的“剔骨还父”到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中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哪吒的形象经历了多重嬗变，成为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交融的生动写照。
三头六臂的少年英雄
哪吒形象的广为流传，跟两部古典文学作品有极大的关系，一是《西游记》，一是《封神演义》。进入现代社会，随着哪吒走上屏幕，其形象得到进一步的传播。
何谓哪吒，《西游记》第四回先是有一首诗描绘其形象：
“总角才遮囟，披毛未盖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
从诗首的“总角”二字，看得出哪吒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儿童形象。而这个少年英雄，却身携六种兵器，有着非凡的本事。在接下来与孙悟空的打斗中，更是精彩纷呈：
“那哪吒奋怒，大喝一声，叫‘变！’即变做三头六臂，恶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乃是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丫丫叉叉，扑面打来。悟空见了，心惊道：‘这小哥倒也会弄些手段！莫无礼，看我神通！’好大圣，喝声‘变’也变做三头六臂；把金箍棒晃一晃，也变作三条；六只手拿着三条棒架住。这场斗，真是个地动山摇，好杀也。”
上个世纪，记者上小学二年级时，学校包场看动画片《大闹天宫》，从银幕上我第一次知道了哪吒，那个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的形象，便一直刻在记忆里。
20世纪80年代，又看了以哪吒为主角的动画片《哪吒闹海》，最为不解的便是哪吒的名字。首先，这两个字不好认，也不好念，人们还时常开玩笑，把片名念成“拿托闹海”。此外，“哪”“吒”两个字都不具备单独的意义，不符合中国人取名爱寄寓美好意愿的习惯。更让人好奇的是，哪吒的父亲是陈塘关总兵李靖，那么他应该叫李哪吒，不是吗？但是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书或影视作品中听到哪吒姓李的说法。
其实，追溯哪吒这一形象在中国古代的流变史，这一疑问便有了答案。
哪吒与父亲李靖
学界普遍认为，哪吒这个“词”起源于佛教。学者金鼎汉撰文指出，“哪吒”，应为梵语“那罗鸠婆”一词的另外一种译法。在佛教里面那罗鸠婆是毗沙门天王（多闻天王）之子。
唐代已有“那咤”的译法，跟现代的“哪吒”极为近似。唐代文献称：“天王第三子那咤太子捧塔常随天王。”这跟中国明代的小说《西游记》里，哪吒为托塔天王第三子的说法吻合。从时间线上可以看出，后者为前者的传承。
哪吒的形象在隋唐时期逐渐变得丰满起来。到了南宋，哪吒的形象开始被道教借用，而且有了一个中国父亲——李靖。
哪吒形象进入道教文化，跟他的“中国父亲”李靖为道教所借用，是密不可分的。李靖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在《旧唐书》《新唐书》中都有大量记载。作为初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李靖具有极高的军事才能，为唐王朝的建立和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
贞观三年（629年），李靖作为总指挥，分六路进攻时常侵扰边境的东突厥。贞观四年（630年）正月，李靖亲率三千精锐骑，趁黑夜突袭颉利可汗的牙帐所在地，经过系列战争，最终俘虏颉利可汗，平定东突厥。对此，唐太宗“实古今未有”的极高评价。此外，李靖还有平定西北少数民族政权吐谷浑的大功。
因为卓越的军事功勋，李靖在唐代就被视为战神，其威武的形象与佛教中的护法神毗沙门天王（多闻天王）非常吻合，于是二者在传说中开始逐渐合为一体。
到了宋代，李靖的形象开始被道教借用，称作“上真”（上仙），各地也建有大量祭祀他的庙宇，并开始与哪吒形象的流传相结合。这一点，在《封神演义》中也有反映。《封神演义》第十二回《陈塘关哪吒出世》写道，“话说陈塘关有一总兵官姓李名靖，自幼访道修真，拜西昆仑度厄真人为师，学成五行遁术；因仙道难成，故遣下山辅佐纣王，官居总兵，享受人间之富贵。”当然，《封神演义》把唐代辅佐李世民的李靖安排到了商代辅佐商纣王，无非是小说家言。
在《封神演义》中，不仅让李靖和哪吒有了父子关系，还对哪吒的出生有了非常详尽的交代。说是李靖的夫人殷氏怀胎三年六个月而不生产，一夜梦见一道人叫她“快接麟儿”，随即惊醒并诞下一肉球。李靖以为是妖怪，拔剑砍去，只见肉球分开，“跳出一个小孩儿来，遍体红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镯，肚皮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
哪吒形象深入人心
在《封神演义》中，作为文学人物的哪吒，其人物形象已十分丰富，附着于其身上的故事情节也十分精彩。不仅有与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的冲突，也有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悲壮，以及借莲花与莲藕复活的慰藉。这个故事也往往作为主干，被后来的影视作品改编时采用。而哪吒的故事从出现雏形，到变得丰满，并因具备震撼人心的力量而广为流通流传，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成书于北宋景德元年（1004年）的《景德传灯录》，是最早收录哪吒割肉剔骨故事的文献，称：“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两百余年后，成书于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年）的《五灯会元》，同样有类似说法。《五灯会元》借禅师之口问道：“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古籍里，“哪吒”常写作“那吒”。）
这两条记载里的哪吒，在“析肉析骨”之后，已经实现了升华。《景德传灯录》“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之句中的“莲华”即“莲花”，这一意象，也是《封神演义》中太乙真人以莲花复活哪吒这一情节的源头。
到了元代，哪吒被搬上舞台，成为元杂剧里的角色。故事在市井中流传，其形象也逐渐丰满。
元代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里，二郎神与哪吒结为兄弟，先是比试射箭，后来又合力擒拿牛魔王、百眼鬼。在这出杂剧里，哪吒已具有“三头六臂”的神通，该剧第四折的唱词道：“俺这壁那吒出马，三头飐飐，六臂辉辉。三头飐飐显神通，六臂辉辉降妖怪。”
《三教搜神大全》中的哪吒，则是“三头九眼八臂”，在此基础上，“剔骨还父”的故事框架也已经确立。《三教搜神大全·那叱太子》称：“那叱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手持法律，大喊一声，云降雨从，乾坤烁动。”《三教搜神大全》印于元、明之间，据称根据元代版画像《搜神广记》增补。哪吒形象的逐渐成熟，为《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中精彩的哪吒故事打下了坚实基础。
明代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演义》，成为哪吒形象的集大成者。在《西游记》里，三头六臂、风火轮等标志性符号被经典化。就人物形象而言，哪吒是天庭秩序的捍卫者，更多的是作为孙悟空的反衬，成就了孙悟空这一永恒的经典形象。而《封神演义》中，通过“灵珠子转世—闹海屠龙—剔骨还父—莲花重生”的完整叙事，赋予哪吒强烈的反叛性与悲剧性，将哪吒从神性符号拉入人性困境，产生出巨大的思想力量和审美价值。
在近期上映的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哪吒依然是一个反抗命运的角色。面对外界的偏见和天命的束缚，展现出强烈的叛逆精神。“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算！”炸裂的台词，反映出哪吒对命运的抗争，这不仅是对传统神话中哪吒形象的延续，也是对现代观众情感共鸣的呼应。
同传统的哪吒形象相比，电影里的哪吒是一个在命运的漩涡中不断挣扎与成长的少年英雄。对偏见与不公的反抗，使其形象更加复杂、立体。
哪吒的形象从出现到深入人心，经历了上千年的时间，其嬗变历程既是多元文明融合的缩影，也是时代精神投射的镜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