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坚如磐石》最恰当的评价,十七年前已经被土耳其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写在了《我的名字叫红》里。
小说的主人公是细密画画家,细密画是土耳其的一门传统艺术,和文艺复兴以来掌握了透视法的西方画家不同,细密画画家们坚持古老的「散点透视」,并不按照「近大远小」的透视原则安排形象,身份越高的人在画面中所占的比例就越大。美其名曰,不是按照人的眼睛,而是按照真主的眼睛来反映世界。一位德高望重的宫廷画师受到了透视法的吸引,试图将透视法和细密画的技法结合起来,但又不便公开宣扬异教徒的理论,于是他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主意。他将画面的全景遮住,只向每个参与作画的画家展露一小部分,这样很多细密画家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这幅西洋式细密画的创作。其中一名画师发现画中的苏丹竟和狗一样大,认为这是「渎神」的大罪,遂将老画师杀死。
细密画指望这样遮遮掩掩的态度能创作出杰作,无异于痴人说梦。小说中已经明说了,老画师大费周章、遮遮掩掩创作出来的那幅神秘的细密画,不过是对法兰克画家亦步亦趋的模仿之作。它的神秘氛围源于禁忌,一旦除去了覆盖在其上的遮挡,就会发现它的全貌非常平庸。《坚如磐石》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试图按照类型片的方式来组织一部具有原型的社会问题片,将社会问题强行纳入类型片的轨道,从而扼杀了议题本身的发展空间。苏见明与李惠琳在船舱中和杀手对峙的那一幕,几乎复刻了朴赞郁的《老男孩》,但是与崔岷植相比,雷佳音明显缺少一个强大的内驱力。
《满城尽带黄金甲》
当然,赞美权力和秩序在中国的文艺界中没有什么稀奇的,甚至是一种主流。张艺谋的特点是,他在把玩权力时总是保持着一种悲天悯人的面孔。即使郑刚下令除掉自己的亲骨肉,张国立也是一脸悲怆,仿佛面对死亡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儿子。「决定弄死你时,你爸爸都已经道歉了,你还要他怎么样?」这种接近虚伪的自我谴责不禁让人联想起张艺谋的陕西同乡贾平凹,后者以被拐卖到农村的妇女为主人公创作了长篇小说《极花》,但在接受采访时却说:「如果不买媳妇,这个村子就要消亡了。」贾平凹或张艺谋的左右为难,最后向「不得已」屈服的伪人道主义或许是形成于价值混乱的九十年代,当时为了尽快实现市场经济转型,人们不得不嘴上说一套而实际做一套。要知道,「国企改革攻坚阶段」央视黄金档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是《雍正王朝》,历史上名声不佳的雍正被塑造成了力排众议、特立独行的改革者。
《雍正王朝》
新世纪以来,张艺谋的电影里总是散发着强烈的毁灭感与虚无感,因为他根本找不到牢固的价值基础,只能转向负价值:玩味毁灭。无论是在《英雄》《满江红》这样的古装片里,还是在《归来》《一秒种》这样更有现实基础的作品里,张艺谋都同样执着于希望的毁灭,嘲弄善良的脆弱。就像《一秒种》里最后被掩埋在黄沙中的胶片,直到最后也无人看到。
《一秒种》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道德相对主义绝不是文艺创作者的优点,就像遮遮掩掩拼凑出来的细密画必定是一张庸作。除了张艺谋自己,没有人看过这部电影的全貌,但是从细节中我们可以猜测,张艺谋的真实视点不会和郑刚和黎志田的视点相差太远。从这个视角里看过去,一切都是无意义的。郑刚和黎志田就算侥幸过关又如何?在他们的肉体生命之前,他们的灵魂早已死亡,贪得无厌的父权最终困住的是自己。《坚如磐石》里那种刺痛人双眼的霓虹色调正是犹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父亲们的眼中的现实。要挣脱这坚如磐石的虚无,导演就必须拒绝腐尸的诱惑,学会像帕慕克那样拉开距离,以冷静的旁观者眼光审视父权,以及更具现实感的社会权力结构。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故事是无意义的,它不过是主旋律宣教、暴力奇观和张艺谋个人毁灭感的集合。但旁观毁灭却有意义,正如帕慕克并没有直接描述一幅平庸的细密画,而是描述了这幅画所引发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