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1973,邓小平下放江西:见不到主席,只能通过汪东兴写信!
1969年10月18日,虽然已是中秋,但南昌的气温还是不低,大家都习惯性地穿着短袖衬衫上班。
江西省革委会办公室的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当时省主要领导人在婺源视察工作,接电话的是核心小组办公室主任程惠远。他拿起听筒,电话里传来带有苏北口音的普通话:“我是周恩来。”
程惠远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领导们这时都不在,总理亲自打电话给江西省,到底是出了什么重大事情呢?
程惠远拿着听筒,大气也不敢出,只听总理在电话的那头说:“中央决定,中央的部分首长要到下面去接触接触实际,也适当参加一些劳动,向群众学习。到江西的有陈云同志……还有王震同志……邓小平夫妇也到你们那里去……他下去是劳动锻炼……我最后还要强调一下,这些首长下去,你们要多帮助,要有人照顾他们!”
放下电话,程惠远不敢怠慢,连夜驱车赶往婺源,向省委领导请示。得到的指示是:“我们坚决拥护中央的这一英明决定,坚决贯彻总理指示,欢迎陈云、王震同志及邓小平夫妇来江西蹲点。”并具体指示,准备把邓小平夫妇安置在赣州。
这一安排上报中央之后,周恩来再次打电话给江西省委,提出自己的建议:“那里离南昌市太远,是山区,交通又不方便,条件很差。他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得个病怎么办?”
总理专门指出:“应该把他安排在南昌附近,便于照顾。”而且相当周到地安排了细节:“最好让他们夫妇住一栋两层小楼,楼上他们夫妇住,楼下是工作人员住。当然了,最好是独房独院,还能在院里做些活动,又安全。”
4天之后,邓小平夫妇起了个大早,他们带上不多的随身行李,和年迈的继母以及大女儿邓林,上了一辆简陋的绿色军用吉普车。
由于大件的行李是别的车拉的,邓小平夫妇只带了很少一点随身的物品。他们生活十分简单,生活用品本来就没多少,但书却带了许多,包括马列著作、文史经典等。邓小平并不知道自己要在江西过多久,他只是尽可能多带些书,因为这些书是他未来这些年的精神食粮。
临行之前,邓小平通过中办主任汪东兴给主席和中央写了一封信,表示接受中央的决定,并重申他之前的保证:以一个普通党员和公民的身份,尽力工作和劳动。
就要离开北京了,离京意味着他和主席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不能见面,那只能写信了。凡是写给主席的信,邓小平都是通过中办汪东兴转交的。
出发那天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虽然没有下雨,但给人的感觉十分灰暗。
载着邓小平一家的吉普车从中南海开出,他们根本不知道车子走过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路,因为车窗的窗帘紧紧地闭着,不准掀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来,邓小平一家人从车里下来,揉揉发昏的眼睛极目四眺,这明显是一个军用机场,但规模并不大,具体在什么位置,谁也说不上来。
大家往飞机上搬行李,但只能载一小部分,其它的行李,特别是装书的那几个大箱子太大了,上不了飞机,只能先放下来,以后再想办法。
大家通过一架特别简陋的舷梯上飞机,其中邓小平的继母夏伯根老人因为缠过小脚,又上了年纪,走得很吃力,必须靠别人搀扶着。
邓小平上了飞机,在机舱口顿了一下,他回过头来,想再眺望一下已经生活了多年的北京。他自从1952年夏天从大西南到北京之后,一直住在京城,特别是从1966年之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北京。但这天早上的北京布满阴霾,除了一个空旷的机场,什么也看不见……
上午9:03分,这架机号为3287、载有邓小平一家的伊尔-14军用飞机,在北京郊外拔地而起,穿过厚重的阴云,向南飞去。
飞机大约飞了有3个小时,机上大家无话,连机组人员问大家要不要喝水,都只是拍拍暖水瓶,大家的回复也只是摇摇头或摆摆手。
邓小平不说话,谁也不敢问他。他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最近这几年越发沉默寡言。如今就要到离北京数千里之外的江西了,去干什么?住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待多久?都不知道!
大家就在飞机的颠簸中各自沉默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南昌向塘机场,已经有人准备接机,他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程惠远,邓小平等人走下飞机,程惠远走上前去,握着邓小平的手寒暄道:“邓小平同志,毛主席叫你来江西,我们非常欢迎!”
邓小平听了程惠远的话,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车子在江西的大地上飞驰,邓小平在车上心潮澎湃,近40年前,他曾和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一道在这片热土上奋斗,中央苏区是邓小平战斗过的地方。虽然南昌并非中央苏区的范围,但还是激发了邓小平的无限情怀。
随后,江西省领导人接见邓小平,和他谈话,要邓小平在江西好好劳动接受改造。
接下来,就是要解决住处的问题。
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小楼,这栋小楼原来是由南昌步兵学校校长住的,独门独院,也比较僻静。离这里几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新建的拖拉机修造厂。经过中办的同意,这里就成为了邓小平在江西这些年的住所。
住下之后,专案组工作人员和邓小平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虽然只有10几分钟,但算是正式谈话。主要询问邓小平对住处、劳动地点的意见,并问他还有什么要求。邓小平对此进行了一次正式表态:
我同意中央对我的安排。我到江西来了,但我还会出来工作的,我还能为党工作十年!
过了几天,邓小平夫妇和继母夏伯根离开他们在南昌的暂住地,正式迁到南昌步校。
前面车上坐的是邓小平一家三位老人,后面的大卡车拉着他们的行李。车子一路飞奔,从“八一大桥”上穿过波光粼粼的赣江,再开了十几公里,逐渐进入了市郊的新建县境内。
车子拐下大路,开上一条沙石小路,再开了不多久,在沙土路的尽头,就是已经废弃的南昌步校。
南昌步校原属福州军区(江西省军区本来就是福州军区的下属军区),现在已经不再办校,但学校的面貌却还是原来的样子。路两边是高大而茂密的梧桐,在起伏的丘陵上,就是一排院墙,在座砖红色的小楼逐渐显出它的轮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它那灰色的屋顶。
这里就是邓小平在江西的住处!
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一楼有一个中厅,一个饭厅和一个厨房;再沿着吱吱直叫的木楼梯上二楼,有一个起居室(客厅),两间卧室,再有一个卫生间。二楼还有一个大阳台,朝南,看出去正是起伏连绵的绿色丘陵,满眼苍翠。这里本来就少有人来,再加上小楼掩映在青山绿林之中,更显得像一个世外桃源。
总算是有了新家!邓小平一家人都十分兴奋,就像是分了新房一样。三位平均年龄超过60岁的老人开始了忙碌,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搬运行李,整整忙到天黑。收拾好之后,电灯亮了起来,给这幢在黑暗中沉寂了多年的小楼带来了久违的人气。
和邓小平一家住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人,他们成为邓小平新家的“新成员”。
一个姓黄的军区干事,负责对邓小平一家的保护和监管,另外一个姓贺的小战士负责买菜、打扫卫生等勤杂琐事。
一直到晚上10点多,把一切都忙完之后,大家才吃上晚饭:小贺到附近一个炮团食堂买了十几个馒头,又煮了一大锅鸡蛋汤,大家就在手忙脚乱中吃完了在这里的第一次晚餐。很快,三位老人就在南方稍带潮湿的被褥里入睡,做起了他们到江西来的第一场梦。
安顿下来之后,邓小平夫妇和夏伯根老人做了分工:
邓小平是壮劳力,重活全包,不客是拖地板、劈柴、砸煤块等,全是他的活儿;
夫人卓琳虽然比邓小平小整整一轮(他俩都属龙),但由于身体不好,就负责轻一些的家务,如扫地、擦桌子,洗衣服;
而夏伯根老人,虽是邓小平的继母,但只比他大5岁,邓小平夫妇把她视为生身母亲,老人身体不错,就负责生火做饭,担任一家人的“行政总厨”。
安顿下来之后,夫人卓琳给分散在各地的孩子们写信。邓小平家的孩子较多,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有的读书,有的下乡,虽然自身的情况并不乐观,但邓小平夫妇最挂念的还是孩子们。当时较大的孩子邓林和邓楠已经大学毕业,有自己的工资;但在北大读书的邓朴方端瘫痪在床,两个较小的孩子邓蓉和邓质方还在农村插队,吃饭没问题,但买衣服的闲钱都没有,更不要说买车票来江西看望父母了。
所以,邓小平夫妇必须得进行生产活动,以节约工资来帮助儿女们。
他们的生活非常节俭,不买新衣服,多吃素,尽可能少吃肉,对邓小平而言,唯一不能省的是烟。无论是在战争岁月还是建国后的日子,邓小平烟瘾很大,因为他要面对繁重的工作量和心理压力,不抽烟就很难保持思考,这一点和主席很像。
但为了支援儿女们,邓小平抽烟也大幅度减少了,有时一支烟分几次抽,一次抽半支,另外半支留在下次抽。凡是节约下来的钱,都给儿女们留着。
刚到江西时,步校小院已经完全荒废,院子里长满杂草,夏伯根老人很勤奋,又能干,经过她的“大力整顿”,原来是杂草乐园的院子成为蔬菜之家,老人的辛勤劳作很快结出硕果,能够自给自足,她还在院子里养起了鸡,一举解决了“鸡蛋”和“鸡肉”的问题。
生活问题落实好之后,邓小平夫妇被安排在上文提到的那个拖拉机修造厂劳动。
这是新建县拖拉机修造厂,厂子不大,只有80几个人,生产农机配件。工厂的领导叫罗朋,是一个曾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干部。说来也巧,罗朋当年是在冀鲁豫解放区工作,这里正是刘邓大军的活跃范围,刘伯承任司令员、邓小平任政委的晋冀鲁豫军区的主干部分,就是罗朋工作的冀鲁豫军区。
所以,罗朋对邓小平很熟悉,当年多次听过邓小平的报告。
因此,对于老领导能够到这里来,他想都没有想到。他忙前忙后,在全厂布置,并亲自安排一间小屋,以备邓小平夫妇在劳累的时候能休息休息。
11月9日,邓小平夫妇起得很早,吃罢早饭,两人换上深蓝色的中山装(这是那个年代最为普遍的服装),卓琳用松紧带把袖口绷紧,就做成了一套得体的工作服,他们穿着草绿色的军用胶鞋出门,一起步行到工作,开始了在江西的劳动生活。
从步校小院到拖拉机修造厂,大约只有几里地,邓小平和夫人卓琳闲庭信步,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厂里。厂里的工人师傅对邓小平很热心,他们不会想很多,不认为北京来的大干部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他们只觉得邓小平年纪大了,就在他工作边放一把椅子,累了可以坐坐;卓琳身体不好,也不用干得那么劳累,能做什么做什么。
但给邓小平安排工作时,遇到了麻烦。
原来师傅们想给他安排个轻活,让他用汽油洗零件,但邓小平年纪大了,手发抖,拿不住东西,也不能总弯腰;后来就想着让邓小平看图纸,因为这个活不累,也“有技术含量”,但邓小平眼睛花了,看不清楚……
后来没办法了,邓小平自己提出,还是干点体力活。最后,给邓小平分配的是当钳工,用锉刀锉零件。
等邓小平拿起锉刀开始干活,大家一看都呆了,这根本不像是新手,完全是一个老师傅啊!
工厂的工人师傅哪里晓得,邓小平当年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就在著名的雷诺汽车当过钳工,绝对是世界500强钳工水平!如今虽然多年不拿锉刀了,但人老心不老,邓小平一见锉刀就技痒,结果当场震惊!这对工厂的师傅来说,简直是“降维打击”。
邓小平当钳工,夫人卓琳则被安排和一帮姑娘媳妇儿洗线圈,大家说说笑笑就把活干了。
邓小平和卓琳在这里干活,丝毫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大家很快就熟了,工人师傅们喊邓小平夫妇为“老邓”、“老卓”,他俩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
时间过得很快,11月26日,已经来了一个月了,邓小平提笔给汪东兴写信。
信写得很详细,从几号离京,几号到南昌,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几号到新居,在新居都做了什么,何时开始到工厂,几点起床,几点从家出发,走到工厂多长时间,劳动多久,几点回家,包括吃午饭和睡午觉以及自己做饭都写了进去。
这些,邓小平总结了一句话:“我们过得非常愉快!”
接着,邓小平把在工厂劳动的情况做了汇报,在信的末尾,他表示:“以后当隔一段时间向你做一次报告。”
除了这封信外,邓小平还附了一封便函,请汪东兴安排把没有运来的行李(主要是书)帮着查下,看能不能运过来。
汪东兴接信之后,同时报给了周恩来总理和其他几位领导人,不久,邓小平一家的全部行李就都送到了江西。
邓小平一家在别人的帮助下,把这几个装书的大箱子抬到楼上,对这位65岁的老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书更让他兴奋的了。
从北京带来的书很多,门类也很广泛,当然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书,同时还有囊括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学著作,以社科类居多,有古典名著,还有欧洲的经典著作,邓小平涉猎极其广泛,博览群书。
每当夜深人静,邓小平和夫人卓琳就打开书开始阅读,在南昌郊外那个人迹罕至的步校小楼,书本陪着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过了几天,就到了12月上旬,对年迈的邓小平夫妇来说,发生了一桩喜事:他们远在陕北插队的二女儿邓榕(毛毛)来南昌探亲了!
女儿这次回来可不容易,在她插队所在的生产队和公社,别说出远门,就是到五里以外的地方都得请假。邓榕的请假申请交到队里,队里不能决定,又交到公社,公社也不能决定,又交到县里,县里又交到延安地区,最后地区给回复,说要邓小平夫妇所在的江西省革委会给开证明,皮球被一脚踢到江西省!
江西省革委会也说他们决定不了,又向北京中办请示。最后等到的结果是:邓的子女可以来,但省革委会不给出证明。
为了见到孩子,邓小平夫妇再次申请,多方联系,最终省革委会同意了申请 ,终于出具了证明,邓榕得以从大西北赶往江西去看望父母了。
年方19岁的邓榕,带了一大包陕北老乡们给的米糕、煎饼等,先步行了30多里路,然后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搭上长途汽车,在漫天的灰尘中颠簸了9个小时到铜川,从那里坐小火车到较大的城市西安,再等了一夜,天亮乘火车到郑州,又从郑州坐火车到株洲,再等一夜,第二天坐火车到江西向塘,再换火车坐两小时,终于到达江西南昌——这一路一共用了七天七夜!
但这还不算完,到了南昌,找到省革委会,等了半天说有个人要带她去。他们先坐公交车,再换郊区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又走了半天,才看到步校那幢掩映在树丛中的小楼……
爸爸邓小平使劲往小锅炉里加煤,好让洗澡水快点烧开。
奶奶夏伯根在厨房叮叮咣咣个不停,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
妈妈卓琳把女儿带来的所有衣物都洗了,又拿开水连烫带煮,说是怕有虱子。
一家人几年不见面了,一会儿老的问,小的答,一会小的问,老的答。
妈妈告诉邓榕,两个姐姐邓林和邓楠请假没有批准,回不来,但小弟弟邓质方应该能回来,还有,大儿子邓朴方最让人牵挂,也不知孤零零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胖子”现在怎样了。
1月初,邓质方来看父母了。他已经两年没见父母,那时还是16岁小男孩的“飞飞”,现在已经长成了身材高大魁梧,一身破旧军装的男子汉!
对这男子汉的卫生状况进行过彻底清理之后,大家把苹果拿出来给邓质方吃,大家一个一个递,他一个一个吃,到最后一数,竟然一口气吃了12个大苹果!
孩子们的到来让邓小平一家十分高兴,平日里邓小平生活得与世隔绝,两个孩子把外面的情况向父母讲了之后,邓小平陷入了沉思。但不管怎样,家人团聚总是让人兴奋的,而且这种心情治好了邓小平一个顽疾:
原来邓小平和很多领导人一样,睡觉靠吃安眠药,而且剂量还不小,但这双儿女回来一笑一闹,和三位老人住了几个月后,邓小平从这年的元旦起,安眠药居然停了,而且人也长胖了些!
元旦刚过,邓小平一家就遇到了一桩麻烦事。
1月份发工资的时候,夫妇俩一共才收到205元。而按之前的标准,邓小平是行政2级,月工资是404元,卓琳是12级,月工资120元,两人一共发524元才对。
邓小平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请保护和监管他们的黄干事去问问,江西省又请示了中办,答复说工资没变,不过现在发的是生活费,其余的工资暂由中办代为保管。
一般来说,由发工资改发生活费,往往意味着之后将面临不测的前景,到底会迎来什么,谁都不知道。
2月9日,邓小平给汪东兴又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邓小平还是按惯例汇报了自己的劳动和生活情况,接着提到了孩子们,特别是大女儿邓林,因为即将毕业分配工作,邓小平问能否适当给予照顾,因为邓林的身体实在不行。
随后,邓小平提到了自己生活上的困难,主要是工资的事。如今他和卓琳两个人工资,要负担9口人的生活(邓小平、卓琳、夏伯根老人、5个孩子,另外还有卓琳姐姐的一个孩子,尤其是大儿子邓朴方每月费用也是要由邓小平和卓琳的工资中出的),实在困难。
不过,邓小平表态说,如果这是党的统一规定,即使再困难,自己也要想办法克服,“新的生活总会习惯的。”
信送走了,邓小平等啊等啊,没有见到回音,不过,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生活陷入困境的邓小平一家必须开源节流。
节流的办法是能想的都想过了,为了节约开支,邓小平连茶也不喝了。
接下来就考虑开源的事,自己在家开荒,种各种作物,辣椒,豆子,番茄,茄子,白菜……又开辟了一些新的菜地,种丝瓜和苦瓜。菜多得吃不完,不仅可以节约不少开支,还使整个院子生机盎然。
春天很快就来了,小儿子和小女儿也要回插队的地方了。卓琳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哭出声来。邓小平一言不发,看起来一切如常,却在工厂劳动的时候突发低血糖,有离家近的工人师傅赶快回家冲了一碗糖水给邓小平喝下去,情况才略有好转。邓小平被一辆拖拉机送回了步校的家中。
儿女都走了,原来热热闹闹的小院瞬间恢复了宁静,这个长满蔬菜的小院就又剩了三个老人。
1970年9月份,邓小平再次提笔,给汪东兴写信,对江西期间的邓小平来说,给汪东兴写信就是给毛泽东和中央写信。
这次写信是因为从新闻上看到,在北京召开了重要会议。他给毛泽东写信主要是表态。毛泽东接到了信,阅读之后又转周恩来和其他的领导人传阅。
但邓小平并不知道毛泽东等人能否看到他写的信,也不知道这些信能起什么作用,但他还是坚持每过一段时间就给毛泽东写信(一般情况是半年),一是汇报自己的思想和在江西的劳动情况,二是用了很多篇幅写自己的生活,有些生活上的困难实在解决不了,只能向中央求助。
但邓小平不是个轻易向别人张嘴的人,除非遇到了大困难。
这次写信给毛泽东的同时,他就附了一封写给汪东兴个人的信,信写得很多,说了很多细节,但几乎全是自己家里的事。邓小平一向关注大局,很少把家务事拿出来跟别人说,连当年在刘邓大军中当政委的时候,也只是管战略,而具体的事务都交给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张际春等人去做,为什么步入老年之后,却如此不厌其烦地关注家务事了?
这是邓小平的智慧,他借此一方面向中央通报情况,另外把家里的事做做铺垫,因为他家的情况特殊,孩子多,星散各地,大儿子又瘫痪在床,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北京住院,万一有什么困难,还能指望汪东兴报中央,帮着解决一下。
果然,一个月之后,困难来了,他只好写信给汪东兴。一般他隔半年写一次信,但这次只隔了一个月,因为这次的困难是邓小平一家这三个老人实在无法解决的:瘫痪在床的大儿子邓朴方要被送到南昌和三位老人一起生活。
这对邓小平太突然了,如果儿子送来南昌,不仅丧失继续治疗的机会不说,更重要的是,一个完全瘫痪的病人,再加三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这怎么生活?
在给汪东兴的信中,邓小平写道:“我们现在是三个老人,我的继母七十岁了,我六十七岁了。卓琳虽然只有五十五岁,病很多,身体还不如我们,高血压较严重(最近低压又由一百上升到一百一十六,高压一百八十几),心脏病也在发展。我们是没有能力照顾他(指邓朴方)的。”
信发出去之后,邓小平一家就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也不知等了多久,上面终于来了通知,邓朴方不来南昌!三个老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1971年1月21日,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加难以解决的事情:这一天中午,有几个人闯进邓朴方的病房,勒令他马上搬出去。瘫痪在床的邓朴方毫无办法,只能任人摆布,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就被抬上车子,离开了301医院。
车子开了好久,终于停在了位于清河镇的社会救济院,这里离市区几十里,邓朴方被扔在一间大屋子里,和11名残疾人住在一起。刚来的时候,给他发了一个被子,一个褥子,还有一套棉衣棉裤,他没有内衣,就这么光着穿上了棉衣棉裤。整个屋里只有两个人能动得了,一个是七十多岁的半聋的老爷爷,一个是智力有问题的傻孩子,他们负责一屋人的起居。
而这一切,邓家没有一个人知道。
邓朴方就这样无助地躺在救济院的病床上,原来在301医院的时候,床头上有一个吊环,他可以拉着翻身,甚至还可以做些活动。但在这里,连翻身都成了奢望……
一个星期之后,邓朴方的情况才被发现。他在天津工作的姑姑和姑夫回北京过年,大年初一去301医院看望住院的侄子,才发现邓朴方已经被送走了,他们多方辗转,终于在清河镇找到了那家社会救济院,当看到侄子的一刹那,姑姑和姑夫立即揪紧了心。
邓小平一家人在南昌刚刚过完春节,邓小平和卓琳也开始像往常一样到工厂去劳动,突然接到了大儿子邓朴方被赶出医院的噩耗,一家人顿时陷入愁苦交加的境地。没有办法,邓小平再次给汪东兴写信:“东兴同志:又为我的大儿子邓朴方的事麻烦你……”
在信中,邓小平希望能够把瘫痪的儿子接到南昌起来,由三位老人照顾,同时如果可能的话,再派一个人帮着护理最好。当然,邓小平怕麻烦组织,加上了这么一句:“如果组织上认为这个要求(指派一个人护理)不合理,那我们夫妇也愿意自己料理邓朴方,因为这是我们不应回避的事情。”
信写完之后,邓小平立即交给了江西省革委会,请他们转交北京汪东兴。
信送走了,邓小平一家异常焦急地等着回音,但这次等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以后不要再写信了!
不让写信,就意味着不仅邓朴方只能无助地躺在那里,而且,从此和中央的联系就彻底中断了!
邓小平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不让写信,就不写了,只能不安地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邓朴方在北京,也曾经试图努力改善自己的境遇,他以极大的毅力请人帮忙,弄到了一个破轮椅,自己就这么摇着,从清河县一直摇到了北京。那已经是5月份,邓朴方还穿着他那身沉重的棉衣棉裤,当他到了地方说明来意后,来了几个人,把他连人带轮椅抬上一辆吉普车,一路疾驰,下车后邓朴方一看,又回到了救济院。
不过,也许是邓小平写的信被汪东兴看到了,也许是邓朴方的“自救”有了效果,这一年的6月份,在救济院躺了整整半年之后,邓朴方被送到南昌,回到了父母身边。
这一年的11月8日,距离上次写信11个月后,邓小平终于再次提笔,往北京写了一封信,这一次既不是写给中办的,也不是写给汪东兴的,而是直接写信给毛泽东主席,这在邓小平江西劳动期间,还是第一次。
尽管上面说不让邓小平再写信了,但这一次情况特殊,邓小平心情无比兴奋,他一定要直接给主席写信。
两天前,邓小平收到通知,要他到厂里听传达中央文件。他和夫人卓琳到工厂后,发现全厂80多人都已经一排排坐好了,厂长罗朋看到邓小平后朝他招手:“老邓,你耳朵听不清楚,坐到前面来。”邓小平坐到前面一看,县工业局的局长也来了。
这次传达中央文件,就是关于“913”事件的。
文件整整念了两个多小时,传达之后,各车间讨论,但邓小平在大家热烈的讨论声中,一言不发。最后,他拿着罗厂长给他的文件回家了。两天之后,邓小平拿起笔来,给毛泽东主席直接写信。
他先是对中央文件精神表示坚决拥护,又谈到了自己的由衷高兴。邓小平意识到这是给主席写信,两人上次的直接沟通已经过去很久了,从那以后,他就按毛泽东嘱咐他的,有事或给汪东兴写信,或者请汪东兴转交中央。但这一次与往日不同,邓小平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机。
在信中,邓小平详细汇报了自己这两年的在江西南昌的劳动情况,并表示:“我个人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有一天还能为党做点工作……我的身体还好,还可以做几年工作再退休。”
在信的后面,他提了一点个人的小小希望:“我们岁数大了,不免为儿女挂心,希望他们能分配到我工作的附近,最后到工厂当工人,能有固定的收入,毛毛(小女儿邓榕)能学医那当然更好,这就是我的一些心事,顺便向主席诉说的了。当然我了解,这种事是完全应该听从组织的考虑和处理的。”
然后,邓小平提到了往北京写信的事:“过去,主席交代我有事情找汪东兴同志,今年初我因大儿子的事写信给他,工作同志告我不要再写信了,所以十一个月来,我没有再写信。不知以后有事,是否还可以写信给汪东兴同志?”
信送走之后,和往常一样,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但事实上,毛泽东的的确确看到了这封信,他还专门问汪东兴:“你怎么不管人家啦?”汪东兴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不让邓小平写信的事,汪东兴完全不知道。
在邓小平来信的信封上,毛泽东写下了自己的指示意见:“印发政治局。他家务事请汪办一下。”
1972年1月6日,主席的老战友、开国元勋、邓小平的挚友陈毅元帅不幸病逝。
陈毅和邓小平交情莫逆,两人都是勤工俭学的骨干,又都是四川人,特别是在解放战争中,他们共同指挥中原战事,在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和随后的渡江战役中,邓小平是总前委书记,陈毅是常委,邓小平还一度担任华东局第一书记,陈毅则是第三书记。后来两人都担任国务院副总理,是周恩来总理的得力助手,两人在中南海的住处都挨着,在怀仁堂旁边一共四个院子:一院李富春,二院谭震林,三院邓小平,四院陈毅。
在陈毅追悼会当天,病势沉重的毛泽东突然决定,要参加陈毅的追悼会。
毛泽东来得很突然,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外面罩着一件长长的大衣,但里面却还穿着睡衣。他缓步走到自从井冈山时期就和他战斗在一起的老战友的遗像前,深深地三鞠躬。对陈毅元帅的夫人张茜说:“陈毅同志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同志。陈毅同志是立了功的。”
就在这次追悼会上,毛泽东提到了邓小平,把他和刘伯承并列,并说他是人民内部矛盾。
毛泽东提到邓小平,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机敏的周恩来马上暗示陈毅的亲属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为邓小平的再次出山创造舆论环境。
从那以后,邓小平的环境明显得到改善。
1972年初,邓小平的小儿子和小女儿都上了大学,他们都在邓小平劳动的江西省:小儿子邓质方是南昌理工大学,小女儿邓榕上的是南昌医科大学。
这说明,上次给毛泽东主席的信他不但收到了,还一直在关注着千里之外的老战友邓小平。
为此,邓小平专门给汪东兴写信表示感谢,同时在家庭生活上提出一点请求:是否能派个人操持家务,因为他的继母夏伯根老人马上要去天津帮邓小平的妹妹带小孩,还提出瘫痪的大儿子邓朴方还有医治的可能,问能否送回医院治疗。
邓小平在江西期间所写的信,绝大部分是关于家庭的,特别是关于子女的,从里面充分诠释了什么叫“舐犊情深”。
信的末尾,邓小平再次表达了想继续工作的愿望:“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静候主席的指示,使我能再做几年工作。”
这封信主席也看到了,并批示:“我建议把邓的原来工资照发。”
邓小平在1972年情况发生了极大变化:
1月份,毛泽东说邓小平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2月份,恢复组织生活。
4月份,小儿子和小女儿在南昌上了大学。
6月份,工资照发。
6月27日,周恩来总理对于邓朴方的医治问题做出指示:“如邓的大儿子能再施手术似可让其来亦施手术。”10月初,邓小平一家接到通知,中办同意邓朴方回北京,仍到301医院接受治疗。
邓小平长出一口气。
1972年8月1日,在听完工厂传达的中央文件之后,邓小平回家再次给中央写信,表达希望出来工作的愿望。
他在信中写道:“我觉得自己身体还好,虽然已经六十八岁了,还可以做些技术性的工作(例如调查研究工作),还可以为党、为人民工作七八年……”
主席很快看到了邓小平的来信,并写了长长的批示,要求“请总理阅后,交汪主任印发中央各同志。”
在批示中,主席谈了历史上邓小平的功绩,还专门罗列出三点,为了强调,最后他还专门加上一句:“这些事我过去讲过多次,现在再说一遍。”
周恩来总理接到指示后,立即印发给了中央领导同志。
此时远在江西的邓小平的处境也进一步好转:由于步校经常没水,无法洗澡,省里特批邓小平一家人一周一次去省委招待所洗澡,也批准了邓家的老公务员吴洪俊夫妇来江西帮着料理家务,同时两个较大的女儿也来到父母身边(小儿子和小女儿本来就在南昌上大学),这样,一大家子人大部分都团聚了。
1972年11月12日,在邓小平的要求下,组织上同意他去井冈山和中央苏区等革命老区走一走。
在战争年代,邓小平没有上过井冈山,但在中央苏区工作和战斗过。一路上,他生平第一次上了井冈山,短暂回到南昌之后,再下赣州,参观著名的将军县兴国,到达于都(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就是在于都踏上漫漫长征路的),进入会昌(邓小平当年曾任会昌中心县委书记),然后来到当年的红都瑞金(邓小平当年从上海到苏区第一个职务,就是瑞金县委书记),再经宁都到达广昌(广昌保卫战是红军长征前的最后一战)。
次日在回南昌的路上路过抚州,邓小平知道王兴和张九九夫妇在这里,就请地方上的同志去找他们,大家一起吃了顿饭(王兴不在家,只能张九九来了)。
王兴就是革命先辈王若飞的儿子,张九九的父亲则是邓小平的老战友张鼎丞。
1972年12月18日,周恩来总理给纪登奎和汪东兴写信:“邓小平同志一家曾要求做点工作,请你们也考虑一下,主席也曾提过几次。”
1973年到来之际,毛泽东主席也在面临着巨大的难题,一方面,国内错综复杂的局势要依靠总理这个大管家勉力支撑,另一方面,总理却得了不治之症。对于中国来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种情况下,主席做出了邓小平尽快复出的决定。
1月的一天,江西省委书记黄知真来看望邓小平,告诉他中央决定近期回北京。
全家人都很高兴,邓小平本人当然也高兴,但他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已经到达宠辱不惊的境界。在江西这三年,他在酷暑天坚持上工,三九天坚持洗冷水澡,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间断。对于南昌人的热情和友好,邓小平始终铭记在心。
他说:“不忙,过了春节再走。”
春节之后,邓小平又在大年初六再次出发,去赣北的景德镇视察。在这里,邓小平还见到了自己的老秘书王瑞林,这一老一小再次见面,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从新中国建立之后,邓小平一家多次搬迁,一家人早就练就了搬家的好本领,夫人卓琳和继母夏伯根老人指挥若定,邓小平和几个孩子们忙前忙后,把生活用具和大批书籍装箱打包,准备搬到车上运走。
临出发前,邓小平专门请卓琳买了糖果和点心,去工人师傅家道别。这三年多来,师傅们对邓小平一家十分热情,多有照顾。而大家听说老邓要走了,都自发前来送行,邓小平很受感动:“谢谢你们。我们在厂里三年多了,麻烦了大家。”工人们也七嘴八舌说:“老邓、老卓,你们回北京后,有机会来江西,一定要来厂里看看啊!”
2月19日,邓小平全家告别了厂里的工人师傅和江西的父老乡亲,告别了居住了三年的步校小楼,告别了曾是漫山油菜花的新建县,乘汽车前往鹰潭。在那里,他们乘火车前往北京,火车在上饶临时停了一会,上饶当地的领导人上车看望邓小平,这是火车在江西的最后一站了。
火车隆隆前进,穿过美丽富饶的浙江,一路向北。2月22日,火车缓缓停在北京站一号站台。在阔别了首都三年多之后,邓小平再一次踏上了北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