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老家的养老院任职，主要的工作就是给老人提供心理服务，帮助他们做一些体能承受范围内的康复活动。
众所周知，老人大致分为能自理和不能自理两种，前者相对来说过得还算惬意，如果老伴健在或是有关系不错的朋友，那敢情好，若是子女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或是有一定资金实力的话，就更不得了了，连院里的领导都要礼让三分，每逢活动一定会优先捧着这类老人。
所以在我看来，如果老人有社会等级的话，上述所说的这种一定排在首位，其次是老伴健在且子女条件普通的，再次是没有老伴但子女常来看望，再往后就是既无老伴又没子女的，末端的是没有老伴且子女不管不顾的。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为啥没子女的反倒比有子女但不来看要略胜一筹呢？
因为无配偶无子女且年龄在60岁以上的就是孤寡老人了，会有社区人员定期探访，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比有儿女却被扔在养老院，一年到头不出现几次的好很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养老院也一样，如果把养老院比作学校，那么护理员就相当于老师，老人自然就是学生，学生多了，难免会出现搭帮结伙的现象。
人老了，老去的是年龄，心态和处事风格是不会变的，比如好勇斗狠的人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慈悲，工于心计的人不会因为上了岁数变成憨厚朴实的人。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还是满腔的热情，可没多久就发现，老年人的世界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那段时间，我留意到老人们都反感并孤立一位老妇人，一度闹得很凶，平时活动的时候，没人愿意站在她旁边，只要谁往她身边凑，立马会招来怒骂。
事出必有因，据了解，这位老太太没有老伴，三个子女把她送进来就不管了，这不就处于鄙视链的底层了吗，更要命的是，她是外省人，说着一口流利但大家都听不懂的方言。
“路见不平”的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大家都是交钱来颐养天年的，凭啥合起伙来欺负人？
于是我开始着重关注这位老人，没事就找她聊天，有活动的时候尽可能帮助她融入群体，本以为可以被重新接纳，结果是我太年轻了，完全低估了老人心中的恶念。
没过多久，平静的水面掀起了波浪，闹得沸沸扬扬，有几个老人到我跟前告状，说老妇人偷了他们的东西，细问之下尽是没谱的线索，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
有人说抹脸的大宝找不到了，回头就发现老妇人的桌前有一瓶一模一样的；有位大爷信誓旦旦地说老妇人偷了他的红富士苹果，之前他女儿来给他带了一小箱，隔了两天就看到老妇人坐在外面的木椅子上啃苹果，红扑扑的富士苹果，越看越像他闺女给他买的；还有更夸张的，称自己丢了拖鞋，就是老妇人脚上穿的样式……
我无语，院里的老太太一大半用的都是大宝，红富士苹果也都长一个样，而那双拖鞋，根本就是院里配发的，人手一双，凭啥说是老妇人偷的？
怎奈老人较起劲来，一时半会说服不了，于是我只好调出监控让事实说话，结果就是老妇人压根就没进过他们的房间，甚至除了路过，从没靠近过。
虽然嘴上还不服气，但面对证据，他们还是灰溜溜地回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护工来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老妇人自己结束了生命。
我躲在办公室哭了好久，既内疚又懊恼，内疚的是如果我把工作再细致一点说不定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恼火的是，那帮冤枉人的家伙，像没事发生似的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甚至一边打牌，一边还说逝者的风凉话。
更替老妇人感到不值的是，她生养的那几个儿女，自始至终没站出来责问老太太好好的为什么会寻了短见？为啥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匆忙带走去火化？
有糟心的事儿，自然也有暖心的，同样还是发生在一位老奶奶身上，如果她还在世，现在应该年过百岁了。老人的两个儿子都已经过世了，孙辈不来看望，算是名副其实的孤寡老人了。
老太太患有眼疾，看不清东西，所以像剪指甲这样的事，我会定期帮她弄，偶尔还会给她带点小糕点。每次帮她修理指甲的时候，她的另一只手就会轻触我的脸庞，然后笑呵呵地说我长得和她家闺女小时候一样。
端午节我排了一周休息，因为之前和家人定好的，陪她们出去走走。节后回来上班，就看到老太太坐在走廊一边摆弄指甲，一边往我办公室的方向看，当时我就明白了，是没人帮她剪指甲。
见我回来她很是开心，一个劲念叨想我了，还说有好吃的给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老旧的布袋子，里面装了不少榛子仁。
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把那袋果仁随手放在桌上，顺便找出工具给她剪了指甲。
老太太前脚刚走，就有同事进来找我谈工作的事，我猛然想起了榛子仁，就拿出来和她分享，同事酸溜溜地问我是不是老太太给的。
我本能地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她怎么知道的。同事说这几天老太太就在院里剥榛子，自己不舍得吃，谁要都不给，说是给你留的。
我不解便问，“榛子随处可见，你们为啥跟她要？”
同事笑着说，“老太太没啥钱，除了院里发的吃食外，每年就只有春节，他那几个孙子才给她带点零食，我们看到了就会逗她几句，可这么多年从没见她给过谁东西，这是得你什么恩惠了，风这么大还在外面给你剥榛子？”
我这人泪窝子浅，听不得这样的话，可又不愿意在同事面前失态，赶忙找个借口跑出去了，不过这珍贵的榛子仁我实在吃不下，因为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不是滋味，愣是放在抽屉里发霉了……
能自理的老人说完了，再来聊聊不能自理的。这部分大多都是瘫痪或半瘫痪的老人，甚至有些失去了语言功能，除了能眨眨眼和偶尔艰难地发出痛苦的声音外，和植物人没啥区别了，还有一小部分是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
有一年寒冬，一位全身瘫痪且不能说话的老人家属把养老院告上了法庭，原因是老人被护理人员绑在楼道的椅子上“晾了”一整晚。
老头的儿子每周都会来看望父亲，发现老人一见到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不停地“啊”，尤其是儿子打算离开的时候，老人似乎拼尽全力用手指作出想要抓住他的样子。
儿子心存疑惑，叫来工作人员询问老父亲的近况，却被告知“没事儿，各方面挺好的”，儿子觉得护工没说实话，又找不到继续深挖的理由，于是急中生智，跑到监控室，称手机在走廊不见了，要求查监控，看看是不是被哪个老人拾到了。
在监控的画面中，他看到自己的老父亲深更半夜竟遭如此对待，一纸诉状把养老院告了。院里的领导是怎么讨论息事宁人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位护工被开除了。
后来和护理主管闲聊过这件事，他的言论好悬惊掉了我的下巴。他讲，老人再不妥当，按说在房间里动手就行，何必弄到楼道里，到处都是监控，一查一个准，这种人就是没脑子，被辞了也活该，这辈子吃不上两碗大米饭！
我疑惑地看着他，难道在房间里动手就合乎情理？他解释，有些老人根本沟通不了，甚至有精神障碍的，还会趁你不备偷袭你两下，整天在这里工作，谁能受得了？
我暗忖，不容易归不容易，但工作是自己选的，做不来可以不做，但不能昧着良心，更不该把气都撒在老人身上。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说，“其实我自己也看不惯个别护工的这种做法，可又没办法，现在要求严格，必须持证上岗，符合条件的都去医院做陪护了，挣得多还不那么辛苦。你想想，普通家庭有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都够受的，何况咱们这一个护理员要管着好几个老人呢，都不愿意做，还不好招人，所以平时有点小毛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罢，又是一声叹气。
我的工作主要围绕能自理的老人，不能自理的接触得少，我本身也很抗拒，说起来还是因为看着揪心。他们不但被衰老和病痛折磨，还要承受孤独和冷漠，我实在无法直视那种带有期待又闪烁着讨好的目光。
后来我辞职了，前些年还偶尔和相熟的老人打电话问候几句，到现在今年也过去了一大半，和我保持联络的最后一位老人也故去了，我与养老院的缘分也就彻底断了。
要问人老了住进养老院是怎样一个光景，我只能说，要看条件和缘分了，对多数人来说算是能过一天算一天吧，但没有孩子，确实挺难熬，希望每位老人都能老有所依，有一个平和安详的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