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夏昶字仲昭，号自在居士，昆山人，明永乐进士，官至太常寺卿。其人清癯似竹，劲节如筠，以丹青妙手独步天下，尤擅写竹，时称"竹圣"。余观其《湘江风雨图》，墨浪翻卷处似闻潇湘夜雨，枯笔回锋时如见君子风骨。遂援笔作赋，摹其神韵。）

若夫琅玕映日，绿玉含烟。渭川千亩之翠，淇澳九畹之妍。彼苍者天，孕此灵根于阆苑；其白也雪，琢成劲节在人间。然则世多凡卉，鲜有奇观。或媚春而夭桃灼灼，或傲霜而秋菊娟娟。孰若此君，四时不改其色，千载独守其坚？夏公仲昭，乃以胸中逸气，掌上风雷，写尽此君百态，穷极造化玄渊。

溯其源也，笔承文湖州之清癯，墨染苏玉局之萧散。观吴兴之飞白，法度森然；摹彭城之折枝，气韵流转。然则前贤遗轨，不过形似之工；后学津梁，岂止神交之远？公乃涤砚楚江，吮毫湘岸。朝饮兰露，夕餐菊英。观修篁之映月，听新箨之裂石。于是乎胸有万竿，气吞九泽。当其展素挥毫，但见兔起鹘落，龙蛇蜿蜒。浓淡相生处，似闻金声玉振；疏密交错间，恍睹云蒸霞幻。

至若《潇湘烟雨图》，墨花飞溅，元气淋漓。密叶垂珠，恍若娥皇泪染；长梢带雾，浑如帝子云衣。疏处可走奔马，密时不透风丝。或作惊鸿之翩跹，或为老蛟之盘曲。雨脚斜侵，似挟衡阳雁阵；烟痕淡扫，犹带苍梧凤泣。观者但觉凉飙生腋，清响入脾。郑板桥见之掷笔，文徵明观而掩涕。此非化工之笔，孰能至此？

又观《淇澳清风卷》，别具逸致。新篁解箨，嫩箨含香。晴梢拂云，淡影筛阳。三五茎斜出若美人倚栏，七八叶交叠似高士联章。或伴幽兰于涧底，或友寒梅于石旁。墨色氤氲处，仿佛闻佩环叮咚；笔意疏朗间，依稀见衣袂飘扬。金笺玉轴，难贮此清芬；琼宇瑶台，怎比这虚堂？

公之作竹，更有奇绝。尝于禁苑画壁，风雨骤至，群臣惊避。独公所绘之竹，飒飒作响，竟将雨云驱散。又闻有西域贡狮，见画中竹咆哮震殿，爪裂画幔。此等轶事，虽近齐谐，实彰妙艺。观其用笔，中锋如锥画沙，侧笔似刀斫石。渴墨飞白，尽显沧桑之致；湿笔淡染，倍增润泽之姿。至若构图之奇，或取"个"字参差，或布"介"字错落。密者不嫌繁冗，疏处愈见空灵。此等匠心，直追顾恺之迁想妙得，不让王摩诘画中有诗。

公之为人，亦如其竹。永乐年间，权阉用事。公位列九卿，独守清操。尝拒绘寿屏于王振，甘弃乌纱；宁伴寒篁在草庐，不趋朱门。故其笔下之竹，瘦骨嶙峋而气节愈显，枝叶简淡而风神自存。昔王子猷爱竹"何可一日无此君"，今观夏公墨竹，方知此君原在笔墨之外，早驻丹青者胸次之间。

嗟乎！墨池千年，写竹者众。文同得其形，东坡得其神，吴镇得其韵，而夏公独得其魂。当其悬腕运斤，岂止摹草木之状？实乃写天地正气，抒士人精魂。观其墨竹，如对峻岭孤松，如临寒潭皓月。使人尘虑尽消，鄙吝冰释。此非画道之至境乎？今昆山故里，玉峰犹在；太常旧宅，碧筠尚存。惟公手泽，化作龙蛇腾四海；幸有遗风，长教清气满乾坤。

（赞曰：昆冈孕秀兮江海钟灵，墨君挺立兮气贯紫冥。一枝含雪兮万古丹青，仰之弥高兮灿若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