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男人看上去50多岁，有着一张黑黝黝泛着油光的面孔，指甲缝里从故乡带过来的尘土清晰可见。他就是我的爸爸，这辈子第一次到深圳。

自打我上小学起，爸爸就以我的“优秀”为荣，而爸爸的前半生，却显得黯淡无光。先是因为固执，得罪领导丢掉了工作；随后，又得罪了一同跑长途的搭档们，不得已一个人开车上路。几经苦苦拼搏，稍有收益，又爱上了“打牌”，我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就输掉了他与妈妈的养老金。我结婚时他的脸更变成了苦瓜，因为他连我的嫁妆都输掉了。我是独生女，这意味着爸爸的老卡车彻底报废之后，我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火车站内一片狼藉，望着爸爸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深吸了一口气说：“跟我回家。”27岁的我，别无选择地挑起了“养家”的重担。

二

我依靠自己在寸土寸金的深圳圆了买房梦，对照顾老人，我同样有信心。我为他们订了详细的计划：每天两杯牛奶，三个水果，早上练太极晚上看电视，时间充裕出去逛逛。

然而，没过几天爸爸就神情“骇然”地拿我当败家子：“你怎么天天要吃鱼？得花多少钱？”我哭笑不得：“您别多操心了，我生活有计划的，不会去乞讨过日子。”可他固执地拒绝，一副不可理解的模样。每次吃饭，筷子都小心翼翼地绕过红烧鱼和小炒肉，奔着土豆茄子之类的蔬菜而去。

说来也奇怪，吃，爸爸是舍不得，但是在“面子”方面，他却格外大方。在家乡，无论多拮据，只要别人的喜帖一到，他就二百三百地往外掏，没有丝毫犹豫！对此我很不以为然，爸爸却说：“不‘赶情赶情’，出去怎么见人？”

四楼住着一位博士后，拿着高薪，开着宝马，博士后的母亲爱来我家聊天，谈话必然提及女儿多么出色。渐渐地，爸爸受了刺激，一天竟着了急，对我说：“你也考个高学历，以后咱也买辆车！”

“深圳交通这么差，一天有好几个小时塞车，开车还不如坐地铁快捷方便，也不如打车省心舒适。”我反驳道。

“是啊，实际用处好像不大。”爸爸同意，却依然愤愤不平，“我就是看不得别人那么神气的样子！”

“不用看别人怎么神气，自己过得惬意就好。”我开导爸爸。

如果说我对爸爸的观念尚能容忍，那我老公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也难怪，老爸的许多观点着实不合时宜，例如我们领过结婚证的好长一段时间内，爸爸严禁我们住在一起，理由是：还没有办酒席，就等于没有结婚，未婚就住在一起，叫同居，传出去不好听，有损颜面。

一天，“小火山”轻微爆发：洗衣机水管坏了，老公执意要买个新的，而爸爸说修一修就能用，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火爆脾气的老公忍不住了：“爸，我们的事你别管，我就要买个新的。”

刹那间，爸爸呆住了，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神怪怪地看着他有些无法理解的女婿。小小的干戈被平息后，爸爸的后遗症是看到女婿有点“怕”。他一回来，爸爸赶紧起身去开门，老公说什么，他立起耳朵听……“寄人篱下”，老父如此诠释这种状况。我心绪难平，要做个孝顺女儿，不外乎如下选择：一，退回从前，做爸爸的乖宝宝，什么事情都依着他们，这样爸妈会很高兴，但我们将牺牲掉年轻人最珍视的自我与自由。二，让他们回老家，每月寄钱回去，这等于对他们说：“我会尽赡养的责任，但我对你的观念嗤之以鼻。”不不不，这些都不符合我对幸福生活的定义，我觉得一个家应该有老有小，有对话有交流，有自由有尊重。难道就没有第三种解决方案？

从小到大，对“父母辛苦抚育我成长”的话再熟悉不过了，能不能反过来让父母随我一起成长？一起感受生活环境的变化？一起去体会人生里的酸甜苦辣？想到这里，我为这个“大胆”的念头兴奋和惊奇。

三

“爸爸，你出去找份工作怎么样？”有一天吃饭时，我随口说道。“你爸50多了，干嘛让他出去受那份罪？”妈妈马上反驳。

工作等于受罪？我皱皱眉，倒是爸爸点了点头。

接下来，他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咨询的职位有“大师傅”、“汽车修理工”、“餐厅服务员”等等。他的普通话夹杂湖南口音，很难懂，招聘单位好不容易弄懂之后，却不耐烦地说：“我们只要五十岁以下的人，你这把年纪，做不来。”

爸爸无奈极了。妈妈开始数落我：“他年纪那么大，还要出去受人奚落，你这做女儿的就不心疼吗？”我想，年纪大小其实不是“受罪”的理由。我来深圳时才19岁，也是一次又一次向学校申请，才得到一个“电话通知”的工作。那时候，寝室和楼道都没有电话，宿舍楼的管理员负责接外面的来电。我负责跑上跑下地喊：“×××，有电话，下来接！”那辛苦的程度，可不是出去被别人拒绝那样轻松。

当我讲完当年的工作后，爸妈良久不说话。

一个多星期之后，爸爸开始学说普通话，一个月后，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当天晚上，他问我从罗湖区到宝安区怎么走。“需要坐30多分钟车吧。”我说。妈妈又心疼起来：“太远了，30多分钟足够走完景港全镇。”

可是，母亲大人，这是深圳，“辽阔”得很，我老公每天上班，单程都要一个半小时，别提双程了。不知道多少人为30分钟的车程深觉幸福。

听完先生的行车路线，爸妈又良久不说话，此后妈妈买鱼买肉犒劳女婿的频率明显提高，“来，吃这个，再尝尝那个……”我深知母亲是感觉生活不容易，格外珍惜眼前的日子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爸爸开始体会深圳的“博大”。

爸爸工作不累，负责看守大门，陌生人来了登记，熟人来了点头。爸爸的憨厚和善良，让他很快与公司的同事熟起来，没事就拉家常。爸爸终于知道了身边许多人比博士后还“牛”，某某的女儿住着别墅，开着奔驰；也有人比他女儿弱得多，大学毕业若干年后还吃住在父母家。

“和别人比吧，有时你会恨不得藏到洞里去，有时又会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天上。管别人干什么？自己过得满意就够了。”爸爸的感慨，让妈妈良久不说话。

一个月之后，爸爸拿到工资，才八百块，但他却神气十足，给妈妈买了水果，给我买了条裙子，还给我老公买了一双皮鞋。他自豪地让女婿试鞋，那眉飞色舞的表情，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了。

老爸真牛，我由衷地说。

四

人老了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常常问自己，是衣食无忧的安全感？是儿孙围绕的天伦之乐？是颐指气使对女儿耳提面命？还是一呼百应莫敢不从？

不，我知道爸爸需要的不是这些。他失意多年，需要一份工作重新找回自信；他是“乡下人”，对深圳充满好奇却苦于缺乏“进来”的途径；他还需要男人的权威，但没有收入又让他少了基本的权威—— 一份工作解决了爸爸心中所有的困惑。工作能让人下地狱也能让人上天堂，是受罪也是享受。

而最让我们受益的是，我们不再被看为“败家子”、“娇气包”，“奇形怪状”的年轻人。在与父母生活的每个日子里，我都想营造一个两代都满意的环境。很幸运，我做到了，父母也做到了。

“他总算了解我们是正经人。”老公感慨地对我说。

是啊，子女对父母的爱有许多种表达方式，当你带上父母同你一起成长，与你新鲜的脉搏同步，和你一起体味人生百味时，那就为“爱”字找到了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