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一本早年间购置的汪曾祺的《晚翠文谈新编》。因为所居之地的南方潮湿多雨，不知不觉原来洁白如玉的纸张已有些许泛黄，部分书页还遍布斑驳的黄点，甚至黄斑。

大概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把汪曾祺的这本书拿出来翻一翻，每每有常读常新之感。

书中收有一篇《思想·语言·结构》，是汪先生在湖南娄底讲学时的一个讲稿。

文章最后一段谈及小说的结尾这个问题。

汤显祖评《董西厢》，说董很善于每一出的结尾。汤显祖认为《董西厢》的结尾有两种，一种是“煞尾”，一种是“度尾”，“煞尾”“如骏马收缰，寸步不移”；“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

汪曾祺认为汤显祖不愧是大才子，他的评论很形象，很有诗意。非常认同汤显祖关于“煞尾”和“度尾”的说法，认为小说戏剧的结尾虽然有很多种，但无外乎就是这两种。

以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为例，我认为他不少小说的结尾都写得不错，堪称神来之笔。

分别试举一例。

以“煞尾”的方式结尾的代表是《鹿鼎记》。

在小说《鹿鼎记》的最后，韦小宝向康熙皇帝告假，衣锦还乡回扬州看望自己的老妈——扬州丽春院的妓女韦春芳。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不过这时韦小宝突然将母亲拉入房中，问了她一个萦绕在自己心中许久的一个问题：“妈，我的老子到底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关于这个问题韦春芳当然无从回答。兹事体大，但韦小宝并不甘心，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试图搞清楚“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

韦春芳说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吧？”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

韦春芳抬起了头，似乎回忆起了往事，补充说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又追问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真的有如骏马收缰，寸步不移。

以“度尾”的方式结尾的代表是《倚天屠龙记》。

在小说《倚天屠龙记》的最后，张无忌抱着赵敏悄悄越墙而出了濠州城，便写信给杨逍，准备将明教教主之位传给他。

此时赵敏见张无忌写完给杨逍的书信，手中毛笔尚未放下，神色间颇是愀然不乐，便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罢？”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以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这时忽听得窗外有人咯咯轻笑，说道：“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张无忌凝神写信，竟不知她何时来到窗外。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这时候我还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我便想到了。”

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小说到此也戛然而止，真的有如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

不得不说，“煞尾”“度尾”两相宜，运用之妙，只在存乎一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