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习惯，每读完一本书，便会在次日清早想起它，一并想起的还有书里的情节。通常情况下，至少有一处情节，令我印象深刻。

读完《晚安玫瑰》的次日，许是这本书不厚的缘故，许多情节我都能记下来。故事里的几个人物，平凡而普通，他们在各自的轨迹里，经历生活给予的悲欣，就和我们多数人一样。

小说的结构不复杂，主要是两个女人的日常和过往。那些看似不相关的往事，实则既隐藏着共鸣，也包含有差异。

小说开篇，作者从主角之一——吉莲娜的家写起。这是座三层小楼，砖木结构，俄罗斯花园式风格建筑，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介绍完小楼外表，作者又深入到房屋内部，屋内宽敞，采光很好，且缀满绿植，一派生机盎然。最后她写道这户人家的主人——又瘦又高，已经八十多岁的吉莲娜。

打从“我”认识吉莲娜，这个儿时随父亲从俄罗斯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老太太，打扮得一贯非常精致。和她相比，显得“我”很粗俗。

比如：吉莲娜有一次帮“我”剪头发，说“头发是女人的魔法库，摆弄好，能让人变漂亮”，换了新发型以后，“我”看起来精神多了。再比如：“我”把内衣内裤晾在露台上，惹来吉莲娜的不满，理由是“露台不完全是自己的，得顾及路人的眼”。

如此不同的两人，生活在同个屋檐下，难免会有磕绊。而导致这种不同的原因，必然和从小到大的经历相关。如果抛开小说本身不谈，单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完全可以从当下生活里，找到赵小娥这个人物，因为她实在质朴，或者说贴地气，属于生活中的大多数。

而吉莲娜并不常见，能和这类人产生交集，到底是少数人。作者选择这两人结构本故事，为的是在开篇制造差异，为接下来的情节服务。从后来的内容里，读者自会知晓，即使差异感这般强烈的两者，照样有相似的经历。

这恰是真实的生活，它不偏袒任何人，酸甜苦辣人所共有。之所以对陌生人我们会感到共情，许是因为对象虽陌生，对方的故事我们却不陌生。看到他，听他讲述，就像在听，在看自己的过往。优雅也好，粗俗也罢，生活未必肯挑拣谁，到头来表面是一种人生，内心是另一种。

小娥和吉莲娜都曾弑父，两者的原生家庭并不完整。看起来彼此应该能共情，而实际上吉莲娜不认可小娥的言行。当小娥质问起她，她说自己在清洗罪过。

在吉莲娜看来，尽管父亲有罪，却不可掩盖弑父同样有罪的事实。对此小娥不认同，因为罪在父亲，她只是受害者。

之所以两人的想法存在巨大差异，主要原因在于宗教的影响。吉莲娜心里有神的指引，神是她的信仰，给她规劝和救赎。她在见到“摩西”那刻死去，是一种圆满的归宿。

这个“神”或者可以称为信念，它能够引导人向善，求真，寻美。它是心底的寄托，作为凝聚于心头的力量，使人不至于迷失。

小娥的疯与她心中无念想有关，爱人死后，她的精神彻底垮了，她疯在一座犹太老会堂，与其说是作者设置的巧合，不如说它是作为告诫，对心中无“神”的人而言，随时可能失去自我。

弑父后，小娥长期沉浸于痛苦，人在报仇那刻是愉悦的，之后将经历漫长的苦涩。她并非恶之人，不可能无视一条生命因她而亡。若她也有信念，或许活得不会这般难熬。

可这正是真实的人世间，有人心里有“神”，有人无“神”。如果从作者的立场出发，我认为她是希望众生找到自我救赎的方式，让内心更坦荡和安稳。

吉莲娜是带着笑去世的，自从找到心里的念想，她一刻都不曾辜负，始终以此为生活准则。至于小娥，她的生活仍在继续，假如找不到依托，她迟早还会疯掉。

小说里两个主角的故事，总使我想到作者和她爱人的往事。迟子建曾写过她对爱人的感情，两人相守的时间虽短，感情却深。她至今仍在思念对方，这种情绪很难彻底忘掉。

或许吉莲娜和小娥的经历，都带着作者的痕迹。吉莲娜有过一段爱情，直到晚年仍铭记于心。她记得彼此相处时的每个细节，也记得他离开后，自己每晚都流泪，好像疯了一般。

小娥对齐德铭的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的确疯了，因相思太苦而疯，她甚至不愿恢复正常，因为这将意味着回忆再次袭来，带着摧心肝的痛楚。

想来这刻骨的痛，迟子建都亲身经历过。当她写这两个人物时，也许将个人情绪带入其间。这没什么不可以，如果能还原真实的情绪，反而会因真实而动人。

曾有读者问，为什么迟子建总把人写死？我想一方面是由于，死亡是写作里必然会涉及到的话题之一，不只迟子建，作家都会写到。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她对死亡体会得很深。她经历过亲人和爱人的离世，知晓生离死别的意味。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最为真诚和真挚。

爱是不能忘记的，至少在迟子建心里，过往的情爱已成永恒。每次她将自己的思念，通过笔下人物来传达，都是情绪的一次释放。

回到小说题目，我觉得“晚安玫瑰”的含义很复杂：

一方面，它与人物有关。

吉莲娜高贵又精致，像玫瑰般绚烂多姿。她去世了，仿佛一朵花睡去了。

小娥失去齐德铭，内心饱受煎熬。齐德铭在世时，恋爱中的女子都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而痛失爱侣的女人，像一朵枯萎的花，过早的沉睡了。

对这两位睡去的女人，道一声晚安。这声晚安，便是给予她们的温柔的抚慰。

这世间还有很多女人，她们曾经是玫瑰，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娇艳不再。这声晚安亦是和这些女人说的，累了、倦了的时候，不妨放松精神，多爱自己几分。

除此之外，玫瑰带刺，也会伤人。小娥和吉莲娜弑父一事，是这两朵带刺玫瑰的反抗。玫瑰有时柔媚，有时也是狠角色，象征女人的多面性。

另一方面，《晚安玫瑰》和爱情有关。

无论小娥或吉莲娜，都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爱情如玫瑰，芬芳无限。可惜属于她们的爱情，过早的结束了。晚安玫瑰，或可解释为晚安爱情。当人清醒时，爱情却熟睡了，实在残忍。

现实生活里，那些被爱情抛弃的女人，结局各异。她们究竟该怎么生活？我认为即便心里再痛苦，日子还得过下去。女人不要将爱情作为精神寄托，而是要有自己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包括事业、兴趣爱好、固定收入等，总之不必为爱情而活。

将这两方面的内容相结合，便于理解《晚安玫瑰》的主旨。

它是关于女人的故事，但也是关于人的故事。每个人都要经历爱情，而怎么看待爱情，却是因人而异。但归根结底，爱过的人心知肚明，在爱情里，无论爱是否存在，最难的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