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屌是如何炼成的?
最令司机们向往的,当然是在路边店停车吃饭的时候,这里不但可以吃饱肚子,休息身体,还能得到少有的尊重。正因为这样,当司机们到达之后似乎会立刻忘掉一路的恩怨情仇,并瞬间摆出一副我是你大爷的样子——他们需要通过压制别人,重新找回一路丢掉的面子和尊严。
这些地方的生意毕竟是服务业,属于下游第三产业,也是纯粹的市场经济和买方市场。在古代,基本属“下九流”。路边店老板们天然“当”了司机们的“孙子”,甚至要陪上“花姑娘”服务,以提高同行间的市场竞争力。有些愿意“出血”的司机,还能享受更人性化的贴身服务。
想想也是奇怪,在帮助司机从孙子到大爷的角色转化过程中,瞬间能消除一切怨恨并重新激活疲劳的司机们原始生物潜能的,世界上恐怕也只有异性的身体了。当然,事后倒头一觉猛睡,万物轮回,重新开始当孙子,这叫“以疲养疲,以战养战”。
这一切是有成本的,默认支付方式,不是现在的微信和支付宝,而是相当然地全部指向了车上的那几十吨煤炭,用它来进行等价交换——煤少了怎么办?下文有解。
一些乖乖虎式的小鲜肉男生,一旦进入这一行,过不了几年也肯定变成“无恶不做”的江湖老油条,得到“车豁子毕业证书”。从司机们的日常言行可见发现,骂骂咧咧几乎是从业的最低标配。当中虽然也有个别文明人,但为数极少。
老屌入行那会儿,正值风华少年,天真无邪,拥有纯洁的处男之身,我们暂时还叫他“小刁”。
他随师傅在路边店休息吃饭时,会引起店里女服务员的注意,特别是那些提供特殊服务的,更是对他虎视眈眈。倒不是想引诱他这个穷学徒进行消费,而是姐们几个心有灵犀般地,互相递个眼色,都想要拿下这个小鲜肉,尝尝鲜。
小刁的师傅那时已在另一房间享受特殊服务,他自己等在外面,听着里面的怪叫有些尴尬,但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套路。
一个姿色不错的大姐走过来,拍着小刁的后背说:“小弟弟好,你长大没?”
小刁以为是正经话,说:“快了。”引得旁边好几个姐们一阵骚笑。
那大姐也不含糊,牵起小刁的手,说:“小弟弟,进来给姐按按背吧?”边说边硬拉着小刁进了她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另几个姐们儿也先后涌了进去,从里面传出一阵阵胜利的笑声。
从那以后,小刁的情绪开始显得有些怪异,注意力不集中,经常被师傅骂。后来慢慢地,似乎性格也就这样定型了: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该找乐子也找乐子,反正,人生也就天天这样重复,这一点与当轮胎工时有一拼,只不过,及时行乐这个司机必考的科目4,几乎成为他所有正业之外的全部副业。
小刁有些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而且有段时间更加变本加厉地寻找机会去寻欢作乐,在他所经过的沿线各处服务区,到处“播撒革命果实”,一度被那些女大姐们亲切地称为“爱神”。
唯一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次,是一个看着似乎像很有文化的服务员大姐,也是唯一没碰过他的,曾经称他为“海王”。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但当时听了有“海”字和“王”字,觉得很舒服。
然后,大姐又亲切地对他说“你应该去读书。”
听到“读书”时,他内心咯噔一下,差点哭出来,但忍住没表现出来。从此,对这位大姐有了好感。
小刁这种性格转变背后,受到的是内在的心理伤害,但没有人理解、更没人关注,不知道这是那时的他在努力保持童贞而不可得之后的一种报复行为,大家只是调侃说“这孩子学坏了了”。
(金仲兵(小说):老屌的煤炭江湖)
爱神的名号,听着有些让人头晕,更像一个被废掉的小男人。事实也确实如此,没过多久,他发现他的作案工具有时候出现罢工的情况,这是现在人人皆知的所谓性冷淡。好在,这不是永久性和致残性的,更多是一种心理疾病。
小刁性格转变跟那次被几个大姐“宠幸”直接相关。这种事儿,让一般男人听起来是多么神往,但那次经历却实实在在让他受了伤害。因为是人生的第一次,没想到竟是如此模样,如此不堪,显然太出乎小刁幻想中的情愫之外。
从身在江湖的角度看,人食五味,这一味也是他走向成熟的一个必答题,但肯定不是人生最终的结果。毕竟少不更事,毕竟一切都有待观望,也许这是小刁的灵魂触底反弹、将来变得老辣的动因之一呢?来自公路江湖中的点点滴滴,其实都是他的精神源泉。
后来,他在路边店遇到一个年龄仿佛、举止清纯的女孩子服务员,第一眼四目相对时,顿感脸红心跳。
小刁赶紧跑到外面,上了车,躲了起来。这说明,他的情感和生理并没有完全荒漠化,只要遇到雨水,就会变回绿洲。
话说这女孩子,因为所在行业的特殊性,与多数人一样,也用了一个假名字“翠儿”,这与现在艺人的艺名一样。出处是,她刚到饭店当服务员时,因为没经验,第一次给客人开酒瓶脱了手,掉到地上碎了一地。有人竟借机起哄说“碎了、碎了,睡了,睡了”,“好可爱”,让她“再表演一次碎(睡)酒瓶的功夫。”
这事提醒了老板娘,后来对她说:“司机都不是人,为了你的安全,要不对外就叫‘翠儿’吧。碎(睡)字不好听。”
自从遇到翠儿,小刁每次路过此处都要找借口到这家饭店打歇,慢慢地,与女孩有了更多互相对视和说话的机会。后来,慢慢地发展成那种关系,再后来,故事就更多了。
小刁的身体又恢复了正常,而且慢慢发育成熟,变得健壮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江湖上开始流传他的另一个外号:小屌。
说实话,只要不是司机那身灰头土脸的装扮,只要不钻车底,不装车卸煤,但凡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时的小刁看起来,确实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在言谈方面,也显得有些江湖气,那种略微坏坏的样子,更容易惹得女性上身了。
几年后,他已变得老辣,又被人们称回“老屌”,只是这老屌与学校时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了。殊途同归,变回老屌的小刁,也终于学成出徒了。
从小到大,从鲜到老,这是一个王子不断堕落的过程。
老屌,就这样在水深火热中炼成了。
据称,在另一个更高等级的江湖世界里,老屌的含义与这几年流行的“老炮”差不多,是只有真男人才能享有的尊称。所以,当他拥有了这个江湖名号的1.0版本之后,如果还想拥有更丰富的精神内涵,那就不能只限于情色之能和操劳之功,而是要在生存的江湖上输出道义和担当。苦难渡尽,功德圆满,那时的他才能迭代2.0版本。
老屌是有脑子的人,在学手艺的过程中也学会了经营之道,对一些有用的社会关系也在尽量学着慢慢靠近。
凭着超过常人的胆量和眼光,在他只有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贷了几万块钱,买了自己的第一辆大货车。贷款担保人,还是他的那位贵人:亲戚。
成为车主,一切都不一样了,有时一个月下来,老屌自己一个人可以连装煤带跑北京,达到30趟左右,相当于一天一趟来回。这强度,想想就很可怕。
有一回,他开车回到家,将车往修理店一放,跌跌撞撞找到店里的床铺,躺倒就睡过去了。修理工想问他一些事情,但摇来摇去,就是醒不来。车修好了,连打带骂地好不容易才推醒他。
迷迷糊糊起身后,他拍了拍脑门子,走到水龙头前,把头放在水龙头下,用冷水直接往头上浇来浇去。完全清醒后,上了车,又上煤矿装煤去了。
(金仲兵(小说):老屌的煤炭江湖)
那时候的路况和车况很差,速度慢,人也没有法治概念,沿路车匪路霸频现,并不太平。多次上过央视“焦点访谈”的,就是大货司机一路经历的交警的各种花式罚款和刁难,这方面,山西最出名。有一次老屌同伴的车去山西拉煤,一趟下来,司机被罚得哭了好几次,回来后直接请假躲了,都不敢向老板报账。
另外在北京的煤炭江湖上,也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就是有的司机在北京因为不大不小的事儿被警察逮住,弄不好就会被行政拘留,然后送到昌平县的清河那里去“筛沙子”。当时,如果有司机多天不见,再见时就会有人半开玩笑地问:是不是去筛沙子了?这种情况放在今天,就是变相的劳改。老屌,就享受过这种待遇。
在老屌的车上,有人看见过用烟盒纸写的几首小诗,句子虽然不是特别公正,但是对于浪迹江湖的人来说,行旅中还有心思写诗,而且从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情感,正是他内心世界想要表达的一些东西。在我眼中,他是司机群体中不可多得的珍稀物种。
在他出入花街柳巷最频繁的那段日子,曾找到我好几回,见一回哭一回,有一回还硬拉着我的手,猛抽他的脸。我当时也不懂,不过好像跟他说过注意安全,别得了花柳病之类的,断了自己的血脉。
在他个别情况下不出车的时候,我陪他一起一言不发地喝闷酒。那回,他喝醉了与人打架,我充当了拉架角色,没替他两肋插刀,现在想想有点怂。
那一年的农历新年,我陪他去上坟,他跪在坟前向阴间的人祈祷,开始时神情还很轻松,对着坟头轻轻地念念叨叨,像走过场:
“爹、娘,我还从没见过你们,不知道你们曾经的样子,但我想,我就是你们,我自己也能活着。”
老屌说完,稍有停顿,然后表情开始充满忧伤,幽幽怨怨地:“爹、娘,你们要看看孑然一身的我,书不读了,还在学艺,至今还没有走上婚约的现场哟......”
说到伤心处,老屌有些失控,过了好久,才开口说:“好想让你们抱一下......”
万般悲伤逆流成河,一世心碎绝望如空,好像梦中的父母和他这个孤儿的约定还没有完成就提前失约了一样,他的身体颤巍巍抖动起来......
看着老屌无助的样子,我想拉他起来,他却放倒身子趴下去,抽泣着,双手用力地抠着坚硬冰冷的地面。
我没能阻止他,只是寂寞地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混乱如斯的疯癫,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一些辛酸过往。
我只能陪他一起流泪。
这泪,其实也有我自己的一部分。(金仲兵(小说):老屌的煤炭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