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泽君（作家、诗人）

第一章·鹿门春雾

开元二十三年春，鹿门山雾霰未散。孟浩然踏霜露而行，青衫褪色如旧苔，腰间酒葫芦晃出残液。他惯于寅时登山，观澜亭石栏凝霜，醉意未消，忽闻竹笛裂空之声——音如千骑踏冰河，倏转雀啼绕林。雾中现青衫人影，眉目若星潭，玉佩螭纹隐现。

"先生好兴致。"来人轻笑，笛声骤止。孟浩然瞥其袖口暗绣，疑是微服天子，却佯作不识："公子笛破云霰，倒惊了山人醉态。"玄宗将笛管横唇，复奏前曲，江涛声竟与笛韵共振。曲终，孟浩然叹道："此音非人间所有！"

"十年前朕游蜀地，闻渔歌与峡水共鸣，试作此曲。"玄宗袖中取"明"字玉符，孟浩然踉跄跪地，墨渍溅石阶。玄宗虚扶其臂，触掌心茧痕，忽问："朕久闻先生诗名动天下，可愿入翰林，共商文治？"

孟浩然喉头滞涩。十年前长安应试，"不才明主弃"之句触怒考官，自此闭门耕读。此刻天子亲邀，他望江面渔舟破浪，老翁抛银鳞鱼映日光，忽悟"动静之矛盾，不在天地，而在人心求全"。遂拱手道："陛下，治国之道，何不效渔人捕鳞？鱼跃出水时，月光江波恰在鳞上交辉。"

玄宗瞳孔骤缩。他登基二十载，夙夜忧旱涝赋税，自比"明月照松间"，又羡"大江东去"。孟浩然此言，恰如银针刺入心结。侍卫递河南旱灾急报，他掷令："速传工部尚书，开汴渠疏流！"

雨骤至，玄宗邀孟浩然共乘銮驾。至山脚，孟浩然停步洒残酒："陛下，臣昨日方悟'云深不见鹿'之真意——鹿本在山，若为见鹿而伐林，便失寻鹿之心。"他指向隐现鹿影的林间，"臣愿做那不见的鹿。"

玄宗默然。銮驾远去时，掷下一方御印："此印可免你终身应试。若鹿门山枯，朕亲自来接你。"

雨幕中，孟浩然袖中御笛渐凉。他倚湿诗卷，就江声写下："天子问鱼何处跃，山人指月照江流。鹿门烟雨终无迹，一笛清风满汉州。"

第二章·渔歌隐喻

孟浩然归鹿门草庐，见案头新墨未干，忽闻檐下有人轻笑："先生拒官印，倒比那鱼跃得更高。"抬头见玄宗卸龙袍，着素衣隐于竹影，手中仍握那支裂云笛。

"陛下何故微服至此？"孟浩然燃松明灯，檐外雨声渐密。玄宗指尖抚笛孔："朕夜读《渔父论》，忽觉先生昨日所言，恰解心头二十年结——治国如捕鳞，旱涝自在天时，强求反损民力。汴渠已开三日，河南奏报水脉复苏。"

他自袖中取密卷："此乃户部新策，减江南赋税三成，仿渔人'休渔期'养民生息。先生可愿一阅？"孟浩然摆手："臣观陛下如观江月，月影入水，水动月碎。治国之道，陛下已得'鱼跃'之机，何必求臣补'月影'之缺？"

玄宗眉峰微蹙，忽掷卷于地："朕知先生志在山林，然天下文士皆盼'明主识才'，若朕强行征召，岂非与'伐林寻鹿'无异？"雨滴穿檐，孟浩然以袖拭案上墨痕："陛下既知此理，何须多言？鹿门山枯，自有新林生；臣诗枯，自有新墨涌。"

夜半，玄宗临江吹笛，曲调竟融渔歌与江涛。孟浩然倚窗听，忽觉笛声如鱼鳞映月，光影交错间，悟出"动静相济"之妙。次日晨，玄宗留玉笛而去，案头压一笺："鹿门诗卷，朕当悬于翰林阁。"

第三章·云深鹿踪

孟浩然携玉笛游山，见樵夫伐林惊鹿，鹿蹄陷泥潭。他掷笛击伐木斧，救鹿遁深林。归庐后，玉笛竟裂一孔，吹奏时多出一声嘶哑，如鹿鸣哀。夜梦玄宗立于枯林，问："朕伐渠救民，先生伐木救鹿，何分高下？"

惊醒，见案头御印蒙尘，忽忆长安应试那年——考官斥其诗"隐逸过甚，无济世志"。今拒官印，却为鹿怒击樵斧，岂非自悖？月下独酌，酒葫芦倾空，忽闻林间鹿鸣，笛裂孔竟与鹿声共鸣。他抚笛叹："原是鹿魂入笛，云深自有道。"

自此，孟浩然常携裂笛游江，遇渔翁即赠诗。渔舟唱晚，笛声裂孔如补缺韵，与渔歌相合。玄宗遣使赠绫缎，孟浩然却裁为渔翁蓑衣。使者回禀："先生庐前鹿迹频现，笛声常引群鹿出林。"玄宗抚案笑："此鹿终非朕可擒。"

第四章·江月终章

开元二十五年秋，鹿门山洪。孟浩然庐毁，携裂笛漂泊至洞庭。夜泊舟时，忽见江心玉光闪烁——玄宗乘龙舟而至，龙袍未褪，鬓角已霜。他掷一匣："河南渠成，江南赋减，然朕鬓白三分。先生可悔？"

匣启，内藏鹿门山新林图，御印旁添"渔樵"二字。孟浩然不语，裂笛吹《渔歌调》，嘶哑孔音竟化鹤鸣。玄宗闭目听，忽觉笛声如洪流中独舟，稳而不倾。孟浩然掷笛入江："陛下得鱼跃，臣失鹿鸣。天地本不全，何求人补缺？"

玄宗默然良久，命侍卫捞笛。裂笛出水，孔隙竟生绿苔，音愈苍古。他赠新印："此印免天下文士应试，先生为'渔樵首'。"孟浩然拒印，却收笛："鹿门虽毁，笛中鹿魂未灭。"

龙舟远去，江月如旧。孟浩然泊舟芦苇丛，裂笛补诗："云深不见鹿，笛裂有鹤鸣。天地本无全，人何必求盈。"次年春，玄宗颁《渔樵令》，天下山林得护，文士可隐可仕。鹿门山新林生，裂笛声传汉州，渔歌与笛韵终成绝响。

尾声·烟雨中鹿

开元三十载，玄宗病榻读孟浩然遗诗："天子问鱼何处跃，山人指月照江流。"窗外雨声骤起，恍惚见鹿门烟雨，裂笛悬檐，渔舟破浪如银鳞跃光。他闭目笑："原是朕与先生，皆做那不见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