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钰都是乡下人。
他家三代务农,屡试不中却从未放弃过,一边农作一边读书。
我们就是在油菜花田里认识的。
灿黄的花田见证了我们相爱、相亲。
他说,他对我的爱抵得过时间的侵袭。
后来,他金榜题名,明媒正娶了公主。
触目相对。
我亲耳听到他说:“乡野女子,怎配与公主相提并论。”
为了掩盖过这段耻辱,他将我活埋在油菜花地里。
苏钰不知道我是抛弃了怎样的荣华富贵同他在一起的。
01
村里的人都说,有苏钰这么好的郎君,是我此生最幸。
在他金榜题名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回来的那天,红袍白马,引得万人空巷。
不过比起高头大马的少年郎,他身侧的女子更加引人注目。
锦衣华服、肤若凝脂,嫌恶地摔着帕子在空气中挥了挥:“阿钰,她是谁?”
我局促地端着想要递给苏钰的羹汤,手就愣在了半空。
我想过无数次苏钰回来时,会多么的风光。
可我没想过,他会带着一个女人回来。
苏钰没有看我,怜惜的眼神落在女子身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农妇罢了,与公主天壤之别,公主不必挂怀。”
浑身血液凝固,身上好像有蚂蚁啃食,手上的羹汤摔倒在地。
苏钰的眼神是我前所未见的冰冷,眼底全是厌恶。
“阿钰,我不喜欢她。”
少女开口,安静的屋子弥漫的都是我的恐惧。
我眼瞅着苏钰朝我步步紧逼,委屈、害怕的情绪全部一涌而出。
“夫君……”
我倒了下去。
再有意识时,只闻见了油菜花的香甜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多的泥土。
耳边时常传来声音,是苏钰。
他一边埋我一边道歉:“娘子,是我不对,可她是公主,万人之上,你只是一个农妇,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选的吧,九泉之下,你可别怪我。”
我想要挣扎,身上却好像压力千斤重的鼎,要我动弹不得。
眼眶泪珠涌出,满是不可置信,这个同我成婚三年的丈夫,这个曾待我柔情蜜意的夫君竟为了功名利禄,要杀我。
直至泥土全部盖严的那一刻,我都期待他停手。
我不怕死,可我心疼我的孩子。
他才两个月,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苏钰。
我有身孕了……
02
我叫司楚,这是我在苏家村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叫司徒楚,是现在天家的唯一皇嗣。
自幼时,我就被阿耶立为皇太女。
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岁兵法六艺除夫子外,长安无人可敌。
十七岁,我一人率三千铁骑逼退大凉三万兵。
可那场战役,也同样让我伤痕累累。
是苏钰救了我。
他当我是受了野兽袭击的农户,日夜悉心照料。
那时是我璀璨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伤了眼睛,还废了一条腿。
成日压抑地躺在榻上,我没少对苏钰发脾气。
他就像个受气包,一下一下受着。
哪怕我喊得再凶,每日的汤药也准时被他喂嘴中。
他带我看油菜花田,为我编制花环。
陪我走完山河,一遍又一遍。
我从不知道这战火漫天的边界还有此等美好。
为了治我的病,苏钰散尽家财。
等我睁眼时,看见的只有家徒四壁、衣衫褴褛的他。
他窘迫、尴尬,可身上透露出那股淡雅的气质让人无法忽略。
他说他喜欢我,就像这油菜花一样,热烈、真挚。
那是我第一次有这样自私的想法。
就留下来,在他身边做个普通的女子。
洗衣、烧菜、绣花。
本该提枪的将军也可以柔情似水,我也可以不必是那个事事都必须完美的继承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村里人都说,苏钰是瞎了眼才娶了我。
可他不这么觉得,他说遇见我是他灰暗的十九年中最开心的日子。
我信了。
抛弃了王权富贵、身份荣耀,只为了做他的妻子。
可结果却是万劫不复。
等我从泥里爬出来的时候是深夜,月亮亮的瘆人,似乎在迎接我的新生。
指节光秃秃地夹杂着鲜血和泥土,下身还有血迹渗出,我的孩子没了。
那夜很黑,安静的万物就如同我死寂的心。
苏钰的话在我耳边一次次回响。
和高贵公主云泥之别的农妇吗?
我理了理碎发,搭着小臂,向众生宣告:“摆驾,回宫。”
苏钰准备好了吗?这一次你见到的长安,将是我司徒楚用血染尽的!
03
久别三年,长安比往昔还要繁华。
红灯绿瓦,街上人来人往簇拥着一行红轿。
“这是谁家的亲生,竟可以十六人抬?”
这上街的热闹和衣衫褴褛的我格格不入,周遭的人给了我个白眼,不屑地开口:“你这都不知,这是安仪公主的同当年状元大婚。”
“安仪公主?司徒家人丁单薄除了皇太女,何时有了这么大的公主。”
我眼底有些讥讽,瞧着那风吹起轿帘,里面端坐的安仪公主正是当日在苏钰身边要他杀我之人。
拳头不自觉地捏起,牙齿紧紧咬着。
我的孩子骨枯黄土,他们洞房花烛。
何其讽刺。
“快住嘴,皇太女三年未归,谁知是不是早死在大凉铁骑下了,如今安仪公主才是新贵,听说陛下有意立她为皇太女呢。”
恨意在此刻达到了巅峰,踩着我的尸骨,还妄想沾染司徒家的皇权。
高贵的安怡公主,今日不是你的婚宴,是我司徒楚回来的盛宴。
我径直朝着队伍走去。
有人说我不要命,有人笑我轻狂。
直至那冰冷的铁器靠在我脖颈上时,队伍才停了下来。
纤细的指节掀开轿帘,低声询问:“怎么停了。”
红袍玉冠的男人同那日一样风光,可他却没认出我。
没认出这个被他抛弃的、活埋的妻子。
“只是一个贱民,应该是疯了吧。”
随着苏钰声音落下,女子不屑的声音也从轿撵传出:“她在拦着,打死就是……算了,今日大婚不吉利,砍了她的四肢,扔出城。”
在场的人无一不为我抽口凉气。
侍卫渐渐上前,蠢蠢欲动。
我率先一步,抢过一柄枪挑起自己的上衣,露出自己的背部:“孤看谁敢!”
原本白皙的背上因为我激动情绪已经浮现出一只红色的虎头。
那是司徒家特有的印记。
刹那间,寂然无声。
先前还在骂我不守妇道、胆大妄为的人都已经跪下去了。
街上孤寂一片,我只能看见他们跪下称臣的身影。
苏钰几乎是一瞬间下了马,脸上有过一丝皴裂。
却还不卑不亢走到我面前:“殿下您虽然身份高贵,但今日这婚宴是陛下亲自赐婚的,还请殿下不要阻拦,您刚回京,应该先拜见陛下。”
此话一出,我听见周围的人倒抽一口凉气。
我在长安的名讳谁人不知,一柄长枪,有先斩后奏之权。
若是苏钰能控制住自己抖动的手指,我倒还敬他有几分胆色。
几乎是我刚将长枪对准苏钰,轿子里的人就跑出来了。
大红的喜袍,惹的人生厌:“皇姐!你不能伤他。”
女人直勾勾地盯着我,眼里满是倔强。
真是讽刺,两个亲手杀了我的人,却认不出我,多么可笑。
“敢与孤攀亲戚,你是何人?”
女子的手握了握,大胆地上前一步,我从前的架势她只学了两分:“家父赵岩,我乃其独女赵岁,虽只是皇室表亲,可我却是陛下亲封的安仪公主!”
“赵岁?”我被女人逗笑,收了枪:“一个低贱的旁亲,是你刚才说要砍了孤的手吗?”
赵岁面色哗然,不动声色。
今日给他们的下马威已经足够多了,我提枪大步往皇宫走去:“再让孤听见你乱攀亲戚,孤割了你的舌头。”
我乃中宫嫡出,阿耶阿娘的独女。
长安的旭日阳,司徒家的佼佼者。
这世上只有我不要的东西,还没人配和我抢。
04
“阿耶,儿回来了。”
龙椅上的人闻讯一路跑到了宫门外。
三年不见,阿耶憔悴了不少。
微红的眼眶,在风中随时要被吹走。
“回来就好。”
他们不问我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只期盼我早日归家。
我到底是有多蠢,才被苏钰欺骗。
认为那白粥馒头粗茶淡饭的情谊可以抵得过阿耶阿娘予以我锦衣玉食的恩情。
阿耶宣告天下,吾儿归来,普天同庆。
高台上撒了三日的白银,十万两。
“阿耶要立赵岁为皇太女?”
“胡言乱语!”
我问出口的话刚落下,阿耶就立即反驳。
阿娘也不满的摔下了筷子:“谁何人在你面前嚼舌根。”
我扒拉着碗中的饭:“自己遇见的,回来那日赵岁大婚,我拦了他们的轿子,她想砍了我的四肢将我丢到城外。”
说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愣了愣。
我自幼习帝王之术,老师传道授业十七年,没教过我,可以向阿耶阿娘告状。
当真是这三年过来,我竟变了这么多。
“阿楚,他们之言你不必当真,赵家那个公主还是群臣念叨了三年,朕万不得已立下的,他们逼朕宣布你的死讯,但朕知道朕的孩子不会这么死的。”
我心里一酸,小腹空空荡荡的。
我还是阿耶阿娘的孩子,可我的孩子没有阿耶阿娘了。
缩在阿娘怀中,竟然落了泪。
05
我在宫中歇了两天。
是苏钰先找到我的。
三年不在,这长安果真风云变幻。
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竟敢堵在东宫门口。
“求殿下放了安仪公主,求殿下救救她吧。”
男人一下一下磕着头,归在门外乞求。
任街上的谁瞧见了,不得说一句驸马情深意重。
我眼底闪出戏谑,骑着马径直冲过去。
烈马横冲直撞,在当今状元的身上直接跨了过去,这无异于是羞辱。
苏钰跪在地上缩成一团。
我以前倒是没发现他这么怕死。
“求殿下饶了安仪公主。”
苏钰抬头,不卑不亢地乞求我。
却在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愣了神。
我一笑。
昔日落魄的模样在街上,他不闻不问。
如今盯着我张熟悉的脸可是想起什么了。
“放肆,孤岂是你可以直视的。”
苏钰立马低了头,言辞恳切:“殿下赎罪,只是殿下像极了臣的一位故人。”
“哦?何人。”我挑了挑眉,倒是好奇我这个被他亲手活埋的妻子,在他嘴里是何人。
“是臣的妻子,臣与她相濡以沫三年,可她不幸离世了。”
苏钰眉目含情,还挤出几滴泪水一样。
如今我捧着真心实意,爱慕喜欢的人,在王权面前,腿却是那么的软。
他的泪水与我而言和那些脏水没什么不同。
“既然状元郎是个如此有情谊的人,孤不得不成人之美,替你去救赵岁了。”
“多谢殿下。”
苏钰起身,我已策马离开。
我答应帮他救,可没说过同他一起。
赵岁因为先前对外说的那些话被阿耶罚跪在金銮殿外,听说已经大半日了,滴水未进。
我到时,就瞧见她娇滴滴的模样,摇摇欲坠。
怪不得苏钰来求我,赵岁着实好看。
等我的身形笼罩在她面前时,赵岁才抬头。
经过上次一事,她竟还没学乖:“殿下,麻烦让让,你当着我了。”
我握着马鞭,挑起她的下巴,看着这张不服输的脸:“见到孤,为何不拜。”
“你我同为公主,我为何要拜你!”
“呵呵。”
我轻蔑地笑了笑。
就如同她站在一旁,看着我被活埋时的笑一样。
“孤从来不是公主,孤一出生就是皇太女,是这长安未来的王,你想和孤比?”
赵岁神色变幻莫测。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脸上是可以有这么多颜色的。
苏钰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公主别怕,皇太女是来救你的。”
“谁要她救!别忘了,我是因为谁才跪在这儿的。”
赵岁不待见我,甚至对苏钰生了不满。
本来好心的苏钰如今到时像办错了事。
“你听到了,她不需要孤救,那就跪着吧,让孤看看赵氏贵女的骨头有多硬。”
我挥了挥辫子,转身离开。
刚回长安,先拿回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虽三年未见,但有阿耶阿娘的支持和我昔日的部下。
拿回兵权倒是轻而易举。
只是在清点名册时,我发现些许不同。
运往别境的武器粮食数目对不上。
阿耶一向律下及严,有人竟还敢养私兵。
当真是长安这三年都太平安了,让他们忘了司徒的家的皇位是腥风血雨立打出来的。
06
待我回东宫时,小厮来报。
我离开不久,赵岁就在金銮殿上晕了过去,好不可怜。
苏钰将人拦腰抱起离开,急匆匆地找太医。
我抿了抿嘴,不发一眼。
苏钰这个人惯是会装深情的。
只是不知道他得知了阿耶要废了赵岁的公主之位,是否还能继续深情。
阿耶早就下旨了,只是我一直没去颁罢了。
瞧着今日阳光不错,刚好是个机会。
当年我在的时候,赵氏还是个小门小户。
是外祖母的姐姐的孩子的女儿嫁到了这里,才勉强和司徒攀上关系。
只是如今这豪华的府邸,满院的奇珍异宝还真让人刮目相看。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赵家的老太君扶着拐杖漫步走来。
我另眼瞧去却发现苏钰也在。
等我宣读完圣旨,赵家的人都变了脸色。
老太君不满地掷了掷拐杖:“殿下万人之上,何必要为难我家小孙女,说封的是你们,无辜贬低的也是你们,司徒家好大的天理!”
我不耐烦地皱眉。
当真我离开久了,让我觉得我司徒楚是个好说话的。
长枪架在老太君脖上,我淡淡开口:“你家好孙女仗着身份要打要杀,身上背了多少人人命,需要孤细说吗?若再让孤听见你出言不逊,孤灭你们满门。”
“放肆!”
老太君丝毫不惧,直勾勾盯着我:“按理来说,我还是你长辈,你怎敢如此无礼!”
倚老卖老在我这里想来没用,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听好了,在长安,在宁朝,我司徒家就是天理。”
我受了枪,转身离开。
再待下去,我真怕自己忍不住。
竟然在皇权至上的地方,说司徒家没有天理。
这些年赵家当真是过得太好了,让他们忘了这天下不姓赵。
我刚到门口,苏钰就追出来了。
手里还拿着我刚才宣读的圣旨。
“殿下,等等。”
07
我停步,再看一边苏钰,心里依旧恶心地泛呕。
“殿下,老太君不敬这圣旨,但这是陛下下旨,臣应当慎重对待,所以殿下要如何处置。”
我拿过圣旨,轻蔑地挑眉看了一眼赵府的牌匾。
当真是大胆,竟然做出如此狂悖之举,这与抗旨有何不同。
但让我更好奇的是追出来给我送旨的苏钰。
“你不是同赵家独女有婚约,怎么还做有害赵家的事情呢?”
苏钰的腰杆挺得笔直:“一码归一码,臣先是陛下的臣子,才是赵岁的未婚夫,自当以皇权为重。”
嘴角不自觉的扬起,看着苏钰,我只觉得他相继东宫门前那条狗。
“再说了……”
苏钰微顿了顿,眼底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情谊:“殿下与我的妻子真的很像,我也想帮殿下。”
“帮我什么呢,再一次把我埋在那片油菜花田里吗?”
我只是轻轻地反问,苏钰的眼睛已经瞪得极大,唇瓣都在跟着颤抖:“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