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长出几个脑袋

文签文化 2024-06-14 13:21:20

幽暗的地牢里,这是我接手警署后的第一桩差事:今日行刑,提人犯、砍头。

老狱卒把一盆带着血丝的羊肉战战兢兢放在人犯老癞面前,颤巍巍道:“癞爷,和前七次一样,送行饭还是羊肉。您……”

老癞那双蛤蟆眼嘟噜一翻:“那就像前七次一样,汤,我先喝;肉,等我砍完头回来再吃。”接着一阵呱呱狂笑。

行刑完毕,我验过尸首,并派人将首级挂在城头。

可等我回到地牢,发现单人号房里,新长出脑袋的老癞正在吃剩下的羊肉,老狱卒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癞爷,这肉……还烂乎吧……”

1

民国三十八年二月初一,上午十点四十七分,银城,西门警署。

我曾是个兵,虽有军功,但因残退伍。因好吃羊肉,就选择来银城。蒙官府优待军功,派我管辖这西门警署。

第一桩差事,犯人砍头。兵荒马乱,杀人如麻,本不稀奇;但今天这人,据说要第八次砍头了。这厮乃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银城悍匪“癞爷”,作恶多端、心狠手辣,屡屡被擒砍头之后,却又能重现江湖。这,据说是他第八次砍头了。

老狱卒陪着笑,为我开了地牢:“看您斯斯文文,却在中条山砍死过三个鬼子!真是……”

当他借着火把看见我空空洞洞的左眼眶正瞄着单人号房时,便识趣的打住了话头。

透过单人号房的铁闸门,一双蛤蟆怪眼凝视着我:“好个亮晶晶的招子!可惜,只剩一只了。”

一看到这对蛤蟆眼,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我眯了眯右眼:“即便一只眼,也要看清楚,你能长出几个脑袋。”

猛地,一双铁蹼般的怪手撼住铁栅门:“那我也要看看,啥刀子能砍完我的头。”

我回身悄悄问老狱卒:“这都民国了,该枪决才对,怎么还依着前清律法,砍头呢?”

老狱卒叹口气:“今夜砍头,依的不是大清律,是马司令的军令。凡十恶不赦之人,或妖异鬼怪之徒,都是砍头。今天要送走这位癞爷,两样儿全占了!”说着,捏着鼻子端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盆儿要送进单人号房,盆里连肉带汤、飘着血丝。顿时一股腥臊烂膻之气窜入鼻孔,我一阵眩晕。

我揶揄道:“就这么伺候你家癞爷?银城羊肉甲天下,随便一个路边摊,开锅儿一煮,盐都不放,也比这香上百倍。”

老狱卒摇摇头:“枪毙的人犯,上路之前,总是不惜重金、想方设法要搞一点洪福蜜吃。可这癞爷,偏就好这口半熟不熟的山羊肉!”

“洪福蜜?吃了便可洪福齐天?”

“外乡人,没听过吧?同治年间,由浩罕国传过来的秘方。据说,吃一口,就能看见西天极乐之光,即使刀斧加身,也毫无感觉!提前吃一口,就能舒舒服服上路!”

我啧啧称奇:“以前怎么从没听说,世间有如此奇物?”

老狱卒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瞪大眼睛:“因为吃过洪福蜜的,没一个活过三天的!”

此时却听老癞呱呱一阵狂叫:“孬种才吃什么狗屎蜜!快端羊肉来!新来的,你那瞎眼瞅好咯,今儿砍完头,爷再给你长一颗!”

老狱卒飞也似的把羊肉送进去,赶紧出来锁上门。

看我右眼里轻蔑的光,他尴尬一笑:“实不相瞒,这号儿里关的,不止我怕,满银城的人,一听他的名号,没有不肝儿颤的。我可是亲眼看到他被砍了七次头,可每次砍完,那头又能再长出来……”

单人号房里,老癞一阵得意狂笑,随着腥臊烂膻弥漫四散,我被熏得一阵犯呕。

老狱卒见状,赶紧端来一碗酒:“长官,气色不好尝尝这,银城本地的特曲,不上头。”

我接过猛灌一口:“通知行刑队!”

老狱卒慌忙摆手:“使不得!马司令有令,要等今夜子时砍头!”

“哦?处决人犯,都在正午,偏这银城规矩稀奇!”

“马司令请雷台观崔老道算过,这老癞非同小可,他湿毒邪僻,最是阴仙怪体。午时阳气最盛,若是行刑,怕是阴灵泄出,交感纯阳之气,伤了天地四时,又要……活过来啊!所以,安排今晚十一点西门外送癞爷。”

“十一点就十一点。”我扔下酒碗,走出地牢。

回到署衙,满身的腥臊烂膻余味犹浓;同样挥之不去的,还有那对蛤蟆眼的熟悉感。

一阵心悸,恍惚中,一队队膏药旗裹着噩梦,席卷而来……

2

熟悉的梦境,但很久没来过了……

一个小土坡……一棵大树……两个小小的身影……

两个小娃,一男一女,穿着要过年的花袄袄,圆圆的脸庞满是期待,望着远方……

“你看你看,爹娘回来了……”女娃欢跳起来。

男娃眼珠却渐渐越瞪越圆:“那……不是爹娘!”

随即,一声凄厉稚嫩的嚎哭……。

男娃被扬到半空,就像被爹高兴时抱起来举到半空一样。只不过这次举起他的不是爹的大手,而是刺刀,一把贯穿他小小身子的刺刀,那么烫……

忽的男娃落下去了,像荡秋千一样。落下那一瞬间,他瞥见女娃也像他刚才那样,在刺刀上飞到了半空。女娃身后是一张留着仁丹胡子的兴奋的脸,仁丹胡子旁边,还有一对笑眯眯的蛤蟆眼……

对!正是这对蛤蟆眼!难怪似曾相识,原来是冤家路窄!

民国三十四年,鬼子就投降了。

我以为,跳黄河之前的事,已全忘了;

但这噩梦,刺刀上的孩童,蛤蟆眼,今夜却又死灰复燃。

“蛤蟆眼!”我赫然拔出腰间的关山刀子,“中条山没干掉你,今夜我便补上这一刀!”

看窗外夜色深沉,我猛一惊,掏出怀表一看,十点五十三!“不好”,我推门出来,骑上马,朝警署行刑队营房大吼一声:“集合!”

许久,警署行刑队营房们才打开,班头儿歪戴着大檐帽出来:“长官!”

我急匆匆吼道:“快,带人犯,西门外,刑场!”

班头儿嗫嚅一阵:“长官,不用咱去了。”

我回头一瞪眼:“谁说的?”

“马司令警卫连的白连长。癞爷已上了他们的马车,这怕是已经出了西门了。”

我奇怪的问道:“行刑是我警署本职,警卫连怎么搅和进来了?”

“您刚来有所不知,今晚砍头这位,邪性得很,马司令怕我们镇不住,每次都出动自己的警卫连。”

“那为何不知会我一声?”

班头儿陪着小心说:“您不是喝醉了吗……”

不等他说完,我拨转马头,直奔西门外刑场。

那个噩梦折磨了我九年!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蛤蟆眼。

一片乱坟岗子旁,刑场里,灯球火把攒动,照得半天透亮。

一队士兵整齐肃立。

我刚勒住缰绳,一个制服笔挺的人从队伍中打马走出,拦在面前:“阁下可是曾在中条山上砍死三个小鬼子的老独?”

我跳下马来,不跟他客套直接问:“正是我!白连长吧?老癞呢?”

白连长也不恼,白手套一挥,一名士兵端着木盘呈了过来,盘中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我撩开人头的头发,那双鼓胀的双眼分外醒目,一条舌头耷拉嘴外,像是砍头前被勒死的。

正待仔细查看,白连长又是手一挥:“劳烦你的弟兄,挂到城头示众!”士兵便将木盘塞进我手中,转身便走。

我心中暗暗生疑,但瞥见左右都是白连长的人,不敢打草惊蛇。握握刀,想到当年交手时曾砍伤过老癞,心生一计。

“尸首呢?”

白连长指指马车,我过去掀开布帘,看到一具无头尸身。

白连长恹恹地跟过来:“老独,真是讲究人啊。人都死了,还这么仔细?”

我盯着白连长幽幽说到:“我只想知道,砍头的,到底是不是老癞。”

白连长目光一凛,手扶了扶腰间的勃朗宁:“你的意思,是卑职放走了那十恶不赦之徒?”

我嗖地拔出腰间的关山刀子,一跃而起……

3

白连长的士兵冲锋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我。我却不慌不忙,跃上放着刚砍完头的尸体的马车,装作气呼呼的样子,一刀斩下了尸体右足。用力太大,断足蹦出四尺开外。

白连长看我拔刀不是要冲他,手离开了勃朗宁,一排黑洞洞的枪口也放了下去。

“老独莫非与这邪物有私怨?”

我编个瞎话张口就来,装作愤然道:“我家三弟,本是西安府泾阳县茶商,民国三十六年贩茶去迪化,路经银城,被这厮半途截杀,至今尸首全无。我寻他至此,眼见能手刃仇敌,却被你白连长捷足先登!”

白连长颔首道:“卑职奉马司令军令,怕这老癞邪气太盛,寻常警察弹压不住,遂从东线抽调国军精锐,前来行刑。不想独兄关中刀客、侠肝义胆。早知如此,这一刀就该让独兄来砍。而今赖马司令威名,凶徒正法、天理得彰,卑职也该去驰援金城了。”说罢一拱手,带着大部队汹汹开走。

我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捡起了刚砍下的右足,心中涌起一阵不详。

4

惴惴不安之下我上马赶回警署。传说中,老癞砍完头,会当夜复活,回牢里吃剩下的羊肉。我倒是要去见识见识。

凌晨两点十三,我赶回地牢门前,举手砸门,不想只拍一下,门就开了!

我未敢轻入,独眼往里定睛观瞧。

地牢里单人号房的铁栅门也是开的,里面传出呼呼啦啦的啃啮吞咽之声,仿佛饿鬼转世。老狱卒苶呆呆跪在号房外面,嘴里念叨着:“癞爷,这肉……还烂乎吧……”

果然!砍完头的老癞,已经先我一步回来,正在吃剩下的羊肉!

忽然,啃啮吞咽之声骤停。

“不好!”

我一个拔刀式斜前一劈,却听砰一声枪响,我刀一颤,手臂发麻!

关山刀子,精钢锻成,为我挡了一枪,好险!

幽暗中浮现一双阴毒的蛤蟆眼。

我忙一矮身就势一滚,老癞像离弦之箭般跃出地牢,同时回身就是一通乱射。

我大吼一声:“有人越狱!”却见一丈高的狱墙,那老癞一个蝎子倒爬城便翻了上去,顺着附近的屋顶一路腾跃,如履平地一般。我不由得暗暗吃惊。

一群稀稀拉拉的警察,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时不时瞎放几枪,老癞很快就没了踪影。

我跨进地牢,一把拉起老狱卒。

“说说吧,咋回事。白连长来提人时,你可在牢中?”问话间,把一泼冷水浇在老狱卒头上。

老狱卒一个激灵:“在!在!长官您走了后,我就一直守在这里。还是白连长亲自叫醒我,喊我开了牢门,又开了单人号房。”

“你是被叫醒的?你喝醉了?”我疑惑道,“那会不会记错?”

“绝对不会!白连长提了犯人,还亲自把我搀到椅子上,把酒碗倒满,敬给我道声‘辛苦’。白连长何许人也,土耳其留过学的假洋鬼子,马司令的红人儿,能这么看得起我,老朽怎会记错?”

“那,你可曾亲自看见白连长把老癞押走?”

“当时,白连长搀我坐下时,他的人已经带着癞爷出去了。等我干完了白连长敬的酒,白连长也出去了,我就锁了牢门,值夜。但不知怎么,今天这酒,劲儿忒大,一碗就给我干懵了。过了不知多久,我被吵醒,就发现癞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单人号房里,端着盆吃肉呢!果然……第八次……又活了!”

地牢里,那股腥臊烂膻之气依旧吞噬一切。

我心中对白连长升起了重重怀疑:这砍头,莫不是白连长玩的戏法儿?

老狱卒依旧喃喃道:“果然啊!江湖传闻,癞爷本就不是人,是南海普陀池里的金蟾子,听了观音讲法,修成人形。人间刀枪,是断断伤不了其分毫的。他心狠手辣,手段了得,独来独往,行踪无常。七次被擒、七次砍头,却死而复生。刚刚,这就第八次了。”说完,进了单人号房,扑通一声跪倒,砰砰磕头如捣蒜。

5

我走去搀起老狱卒,扶他出来坐下,自言自语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

老狱卒赶紧劝道:“你刚来就摊上这么个差事,我劝你,差不多得了,别管了。”

我嘿嘿一笑:“从黄河里捡条命回来,这辈子也没啥念想了,来银城就为这口羊肉。这事,我本不想管。”

“这就对了!要不,得罪蟾仙,为个啥?”

我独眼一眨,指指空洞洞的左眼眶:“为我自己这只眼。”

“啊?”老狱卒一脸惊愕。

“民国二十九年,我们滋水县的子弟兵随鹿兆海营长驻扎在闻喜县城外时,专门给师长喂马的一袋黑豆,大半袋被替换掺杂了砂石,硌伤了师长的宝驹。师长大怒,下令鹿营长严查。正当鹿营长犯愁的时候,我却嗅到了被人捯过手的黑豆袋子上,有羊下水的味道。顺藤摸瓜,捉住了给师长宰羊的冯屠户,他一下就招了。因着天寒地冻,冯屠户家早就断粮了,一双三岁的龙凤胎儿女,眼看就不行了。那半袋黑豆,就是拿去喂娃的。师长要就地正法,鹿营长求情也没用。眼看着冯屠户和媳妇被拉出去,子弹顶上了膛,我就抠下了自己的左眼珠子问师长:案是我破的,用我这个大豆子,抵那半袋小豆子,再省下两颗子弹打鬼子,行吗?师长哈哈大笑,说行。”

老狱卒倒抽一口凉气:“长官,您真下的去手啊!您这一只眼,可是救了冯屠户一家,功德无量啊!”

我咬着牙说:“可惜啊!我这眼珠子白抠了!冯屠户两口子在师部押了三天,一双儿女天天在县城外坡子上树下等,等来的却是潜入我们后方的鬼子小分队;两个娃被刺刀挑起来、抛地上,挑起来、抛地上……等冯屠户回去找到娃,那一对粉妆玉凿的娃儿,已成一堆烂肉。”

老狱卒哇的一声:“作孽呀!杀不尽的小鬼子!”

我独眼中凶光四射:“杀不尽的,岂止小鬼子!你可知道,当年给鬼子带路的,是谁?”

老狱卒略一怔,手颤巍巍指着黑洞洞、空荡荡的单人号房:“难道是……癞爷……”

“正是这狗杀才!”我登时血往上涌,愤然走去想倒碗酒喝。但当拿起酒坛一瞬间,我独眼中一亮:酒还剩这么多,老狱卒为何就醉了?这酒不对!

0 阅读:69

文签文化

简介: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