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末,是最困难的一段时期,为还债务,全国人民节衣缩食,勒紧裤带过日子,全国各地都办起了集体大食堂。
话说太行山中部地区有个清水河大队,集体食堂里的总务名叫邓发富,是全大队唯一的初中毕业生,因为能写会算,所以摊上了这份总务美差。
集体食堂坐落在村西头原先的一座破庙里,大殿做伙房,偏房稍加修缮,就成了粮食仓库。为防止盗粮事件发生,邓发富一天到晚吃住都在这里,仓库实际上一房三用,既是他的办公室,又是他的卧室。
这天晚上凌晨一点,年轻的大队民兵队长石再元定时巡夜走到这里,像往常一样正想开口点卯,可手电筒一照又把话咽了回去。
原来是库房铁将军把门,邓发富不在。石再元一时不由火气上升,这邓发富也太大胆了,粮库重地岂能擅离职守,回家去抱老婆睡热被窝,万一出了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明天得好好整整他!
石再元刚想到这里,突然又一转念,觉得邓发富也挺可怜的。是啊,邓老兄虽然干了这份美差,但一人独守在这不允许任何人进的库房重地,难得能有时间做贼似地回家跟老婆亲热一回,也真够寂寞无聊的。
石再元设身处地想到此处,心中火气消了,便顺手拉拉铁锁,索性蹲在门坎上替他守会儿夜,等他来了再走。
哪知石再元这一等,等到了四点多钟还不见邓发富回来,不由又来了气,把邓发富骂了个祖宗八辈。
又过几袋烟功夫,石再元看天色渐亮,估计食堂炊事员一会儿就来领粮做饭,邓发富肯定会提前来的,若见自己替他守夜,面子上不好看,就这一小会儿时间,库房不会出啥事的,于是便放心离去,回家睡觉了。
正当石再元蒙头在梦乡里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
翻身坐起朝门外一瞅,只见自己院门口围了好多人,妻子兰花浑身颤栗瘫坐在门口,一只黄毛大警犬汪汪叫着扑进门来,直奔自己床前,叼起他的一只鞋子就往外跑。
接着,几个公安人员涌进门来,还没等他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按倒五花大绑了起来。
石再元惊异地瞪着眼问:“咋了?我犯了什么法?”
一个公安人员厉声喝道:“少啰嗦,到了局里再问吧!”
说完,拖起他一把推向门外。到了门外,他从乡亲们的议论声中,才得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邓发富昨晚被人谋杀在库房里,面粉被偷走两袋。
原来,今天早上五点多钟,炊事员去库房领粮,见房门上锁,以为邓发富为安全起见,小心谨慎,把自己反锁在里边睡觉。可是喊了半天,里边既没动静也无人应声。
炊事员心想也许是邓发富晚上算账熬夜,这会儿睡熟了,便爬到后窗户上边喊边往里看。
谁知这一看不打紧,差点把那位炊事员吓得从窗户上跌下来,哆嗦着叫道:“不,不好了,邓发富……他死了!”
另几个炊事员一听出了命案,一窝蜂地怪叫着跑往大队部,抓起电话打往县公安局。
公安局接到报案后迅速出动,半个钟头就赶到出事现场,经警犬在门口摄取的嗅源辨认追踪,一路直奔他家而来……
此时,石再元有口难辩,一路上直呼冤枉,哭哭啼啼被押到了粮库门口。
他抬眼往里一瞧,只见邓发富呈大字形头朝里仰躺在库房门里,右手掌心里放着一把钥匙,脖子上系一根指头粗的麻绳,显然,他是被人勒死的!
石再元看到这里,忍不住悲切地大叫一声:“富哥,你死得好冤哪!”
说着抢步上前,跪在尸体旁边,声泪俱下,“富哥,是谁害了你,你开说话呀,你不说话可算冤死了兄弟呀!”
石再元边哭边叫,那凄惨苍凉的哭声令人碎心裂胆。
突然,石再元嘎然止住哭声,眼睛死死盯住邓发富手中的钥匙,又看看门锁,眉头拧起了一个疙瘩……
不一会儿,公安人员现场勘查完毕,押着石再元上县公安局。
这时,人群中突然扑出一个人来,他双手紧紧抓住石再元肩膀问:“元哥,你跟兄弟说实话,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兴娃兄弟,咱俩之间你还不了解我?元哥就是饿死,也不会干偷鸡摸狗的事,更不敢杀人哪!”石再元摇晃着脑袋涕泪纵横。
“元哥,只要不是你干的,我就放心了。你先去县上接受审查,兄弟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洗冤!”
石再元泪眼朦胧地点着头,感激地说:“好兄弟,那元哥就拜托你啦,家里你可也要关照着呀!”
“你放心,有兄弟我在,决不会让嫂侄受委屈的!”
这个跟石再元称兄道弟的人叫钱兴娃,既是跟石再元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又是几年前一同入伍在某部侦察连同连同排的亲密战友。
再说石再元被押解到县上以后,被提审了几次,可每次任他怎样申辩也无济于事。
没过半个月,法院就结案了:石再元的申辩缺乏证据,根据案发现场勘查,锁上指纹与其相符,警犬对气味的认定毫无差错。据此,石再元偷盗杀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法庭一审判决,判处石再元死刑,待报请中级法院核准后执行!
判决一下,石再元犹如醉汉一般,顿时成了一摊泥。等他从恐怖中清醒过来后,意识到此案已是欲翻无望,自己纵然跳入黄河也洗不清,只有死路一条了。与其做砧板之肉,不如来个鱼死网破,生则生,死则死,全由天命吧!主意已定,石再元反而镇定下来了。
这天凌晨时分,石再元手捂肚子边在地上翻滚边大喊大叫,狱警闻声过来看后,忙去喊来狱医。
狱医一看不好,他手捂的地方正好是阑尾部位,必须立即手术,可监狱医疗室不具备手术条件,怎么办?
经请示领导,领导马上调来一部吉普车,派两名狱警护送他去县医院。
到了医院,刚把他抬下车,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纵身跳起,运用当侦察兵时学来的功夫猛然出手,将两名猝不及防的狱警和司机打翻在地,驾上车子逃之夭夭。
几分钟后,车驶出县城,他怕目标过于明显,于是弃车狂奔,看准迎面驶来的一辆夜行货车悄悄爬了上去,开始了他漫无目的的亡命生涯。
熬过三天三夜的饥饿和寒冷,这天傍晚货车到一个县城停下不走了。石再元从司机与押车员的谈话中得知。他们要在这里卸货。
石再元心想,货一卸掉自己就要暴露,得赶紧逃走为妙。
他悄悄掀开篷布一角,见司机与押车员进一家饭店用餐去了,便迅速跳下车来,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几天后,石再元来到了一个深山矿区。他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已经是北部边陲地区。
通过询问,他得知这里是一座金属矿,民工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因深山矿区人烟稀少,矿上缺人手,所以凡来这儿找活干的人,一律不问来历,不查成份,只要干活就有饭吃。
石再元经过认真思考,认为在这隐身最好不过,于是拿定主意留下来干,成了矿山民工中的一员。
就这样,日月一晃,石再元在这矿山一干就是三年多。第四个年头过去,他明白今生今世再也难返家乡,无望与妻儿团圆,就强迫自己淡漠那种眷恋的情感,索性忘掉从前的一切。
第五年年初,经工友们热心撮合,他跟同是外地来的一个女子结了婚,在矿区的背风坡上用木柴搭个棚子,就算有了个家。
俗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石再元从出逃到如今,眨眼间就是三十三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年轻壮实的小伙子变成了五六十岁的小老头,膝下的一双儿女都结婚成了家。
矿山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发生 ,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通了火车,建了电站,当年的民工早已转为国家正式工人,住进了职工家属楼房,家家户户不仅用上了液化气,而且连录音机、电视机也普及了。
这天晚上,石再元正在看电视,突然他一摆手,阻止住老伴跟孙子的嬉闹,目不转睛地盯住电视画面不动,身子也似无人操纵的木偶一样僵直了。
老伴奇怪地一瞅电视,见正在播放的节目是介绍电影特技镜头的制作方法,画面是这样的——几十米外的地方树立一个靶标,靶标中心拉着一条细细的铁丝,另一头固定在别的物体上,铁丝上用小铁环勾挂着一支带线的箭杆,那边的人手猛一拉,箭便“嗖”地一下滑了过去,准确地射中靶心。
看到这里,老伴笑着嗔怪道:“老东西,这有啥稀罕的,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对这小诀窍还这么入迷。”
石再元没有搭理老伴,“啪”地关掉电视机,闷闷不乐地上床躺下了
这一夜,石再元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直翻烧饼,弄得老伴莫名其妙,唠叨不休。
第二天一早,石再元突然说:“孩子他妈,我想回老家去一趟。”
老伴惊奇地说:“几十年都没回去了,现在回去干啥?就你这副身子骨,能经得起几下折腾?你看你不弄出病来不安生是不是?”
“我想家呀。”
“你想家,我也想家,干脆等明年咱俩退休了一块走,回你家回我家,一处住他个半年……”
石再元不耐烦地打断老伴的话:“别啰嗦好不好,我心中烦得很,今天我是说走就走,坐晚上十一点的火车!”
老伴见石再元脸色阴沉得怕人,顿时一种不祥的阴影笼罩心头,忙缓缓口气细声问道:“他爹,到底有什么事让你心神不安?”
石再元看看老伴,长叹一声说:“孩子他妈,咱俩好赖过半辈子了,今天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逃犯,家里有老婆有孩子……”
“什么什么?”
老伴惊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望着石再元:“你……是逃犯?犯了什么案?”
“杀人!”
“啊?你,你杀过人?”
“不,没有,我是被冤枉的,我这次回去就是想洗清冤枉!”
“那,你咋不早点洗冤?”
“早些年我没悟出来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的电视节目让我开了窍。”
“怎么回事?”
石再元拉住老伴坐在床沿,一五一十道出了三十三年前发生的一切,然后讲明了自己的疑虑。
“对,对,就是这样!”
老伴听罢他的诉说,赞同地点点头,“那你回去吧,要快去快回,免得让我牵挂!”
当下,石再元去矿上请了假,给儿女打声招呼,晚上便乘车南下了。
车轮滚滚,汽笛声声。
第三天下午,石再元便踏上了离别三十三年的故土。下了火车走出站台,石再元一下子茫然无措,县城的一切都变了样,高耸的楼房,宽阔的马路,当年的痕迹已荡然无存。经过询问,他找到了县公安局。
接待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安。
老公安请他坐下后,问他有何事,石再元禁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来投案的,我要找,你们局长。”
“投案?”
老公安站起身说:“我就是局长,你先说是怎么回事?”
石再元大放悲声,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半天没说成个圄囵话。
老局长忙送来一杯开水,他喝下后才接着说:“我叫石再元,三十三年前清水河大队食堂总务邓发富被杀那件案……”
“等等!”
老局长突然摆摆手,双眼盯住他问:“你就是三十三年前负案在逃的石再元?”
“嗯。”石再元点点头。
老局长又说:“那么,你看还认识我不?”石再元看他半天,摇了摇头。
“哈哈,你一拳把我打昏过去驾车逃跑,你咋忘记啦?那身手那功夫,真漂亮!”
石再元听后再次惊异地打量着对方,眼前出现了当年逃跑那晚护送他去医院的两名狱警,顿时不由内疚地说:“别提了,哎,真是对不起你!”
“哈哈,那没啥。老石,现在咱们书归正传,我想问你,事过三十三年后的今天你才来投案,到底是什么动机?”
石再元喝了口茶,把当年的实情和前几天电视节目给他的启发和联想,一古脑倒了出来。最后,他请求老局长调出当年的卷宗,找出死者手掌上放钥匙的特写照片。
老局长答应了他的请求后,就要送他去县招待所休息。
石再元奇怪地问:“你,不把我先扣下来?”
老局长笑着说:“老石,既然你主动前来投案,就是希望洗清自己的冤枉,我也百分之百地信任你。我想,这次你绝不会再打我一拳逃走了吧!”
说到这里,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二天,老局长从积压案卷中调出卷宗,仔细一看那张特写照片,果然不错,照片上的疑问与石再元提出的疑点相符。
那就是当年石再元跪在邓发富尸体旁哭泣时,突然发现死者右手掌心中有一点不明显的血渍,这点血渍恰好在钥匙底部的穿绳孔中间。如果按电视上介绍的电影特技制作方法实验,疑点完全有理,而且确实成立……
老局长激动地站起身一拍脑门,拉着石再元说:“老石,真是冤枉你了。走,我们一块儿去清水河,一来你回去看看亲人,二来我顺便为这件案子重新摸摸底……
不一会儿工夫,小车载着一行四人到了清水河村。
老局长跟支书及治保主任接上头后,就把石再元介绍给他们。
几个年青的村干部惊奇地看着石再元,异口同声地说:“知道这个人,也知道这个案子,就是没见过面。”
寒暄一番后,老局长提出要治保主任带他们去石再元家找他妻儿,几个村干部一听都愣了,为难地说:“三十多年过去了,有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石再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问:“我妻子兰花和我儿子,他们都昨样了?”
治保主任吞吞吐吐地说:“你走后不久,兰花婶生活处境都很困难,后来……就跟钱兴娃结合,还添下一男一女。”
石再元听完,轻轻叹息一声低下了头。
沉默了半天的老局长见状,忙打圆场道:“当时由于生活所迫,这事情有可原。不管咋说,老石已经回来了,也该让他们见上一面,我想不会有啥妨碍吧?”
在村干部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了钱兴娃家。
钱兴娃正在院里修鸡笼,见来了几个穿公安服的,先是愣,继而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元哥—— ”便丢下活计扑到石再元面前,二人相抱好一阵伤心。
兰花闻声从屋里出来,呆呆愣在一旁只抹眼泪。
村干部见此情景,忙提醒他们把客人让进屋里大家坐定后,钱兴娃一脸愧色地说:“元哥,兄弟对不起你,你走后一直没有音信,我见兰花带着侄儿日子不好过,后来我就……就……”
石再元忍住心中悲痛,截住话头说:“兴娃兄弟,别说外话,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兰花,养大了我的儿子,元哥已经感谢不尽了。”
大家一边喝着茶,一边谈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中午。
老局长吩咐随行刑警出去办个事,另外在一家餐馆里安排一桌酒菜,盛情邀请村干部,并特请钱兴娃和兰花一起作陪。
酒过三巡,老局长突然兴致大发,说要表演一个节目助兴。
只见他掏出钢笔,在钱兴娃面前的桌面上画了个小圆圈,然后取下手上戒指问大家,谁能站在两米外将戒指放人圈内,众人摇头。
这时,老局长从一个刑警手里接过找来的东西,一根穿了线绳的针。只见他轻轻将针扎在圆圈中心,手拉线绳走出两米,把戒指套入线绳,然后抬高手臂,只听“啪”地一声,戒指准确地落人圆圈中心,再一提线绳,针就离桌收回了。
在众人开心的笑声中,老局长正要去拿桌上的戒指,突然见钱兴娃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边叫着“我该死我该死”,边把双手并在一起伸给旁边的刑警。
那刑警“咔”地给他上了手铐,兰花也惊得昏倒在地。
陡然间的情况突变,弄得几个村干部惊诧不已,连石再元也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合不上嘴。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是自己亲密的朋友杀了邓发富,更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石再元恢复常态后问老局长:“这是怎么回事?”
老局长微微一笑,说:“还是让钱兴娃详细谈谈吧!”
原来,钱兴娃和石再元从部队复员回来后,石再元成了家,而钱兴娃仍是光棍一条。因二人是好友,钱兴娃爱来串门,便跟兰花熟了。
谁知没多久,钱兴娃就趁着石再元每晚巡夜的机会,跟水性杨花的兰花勾搭成奸。
为达到结婚之目的,钱兴娃便暗暗跟踪,摸清了石再元巡夜的时间路线和规律,然后在那晚十二点前戴上手套,脚套棉袜,悄悄拨开粮库房门,勒死了熟睡中的邓发富。
作案后,他扛出两袋面粉,又移尸门口,解下邓发富身上的库房钥匙,用穿了线绳的针扎在死者右手掌上,拉出门外,锁好锁后拔下钥匙,顺门缝的线绳套进去后抬高手臂,待钥匙自然滑入死者手中后,再拽掉线绳和针,藏起面粉躲在暗处窥探。
果然凌晨一点钟时,石再元前来巡夜点名应卯,不知不觉地陷人了他设计的嫁祸于人圈套之中。
于是,石再元蒙冤受屈,当了替罪羊,被迫背井离乡亡命天涯,历尽沧桑,倍尝艰辛。而钱兴娃则阴谋得逞,如愿以偿,巧夺人妻,安度半生。
听完钱兴娃的坦白口供,石再元如大梦初醒,顿足不已,悔不该交了这样狼心狗肺的朋友。
悔根之后,他又大惑不解地问老局长:“你怎么断定出来他是凶手?”
老局长喝下一杯酒后,侃侃而谈:“开始我并没怀疑到具体对象,听村干部介绍说他后来跟兰花结合,这才引起我的注意。刚才我表演那个节目,其实只是投石问路,心中并无把握,只因为钱兴娃做贼心虚,这才使他原形毕露!看来,世上人都要牢记住一条古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