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22日,陕西安康石泉县公安局值班室,突然闯进一个跌跌撞撞的男青年,进门就跪在地上,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说:“我,我把她勒死了……来自首,求政府宽大处理……”
他叫吴平,时年十八岁,父亲是本县一个有钱有名望有社会地位的人。经过询问,他交代了杀人原因和犯罪经过:
去年,我认识了劳改回来的赖三娃,通过他又结识了几个“哥儿们”,在他们的引诱下,我参加了几次“家庭舞会”,开始与女人鬼混,并且拍了一些乌七八糟的照片……前不久,我的未婚妻刘雪到我家中玩时,从我枕头下翻出了那些照片。她追问我,我没有说实话,她就拿着照片气冲冲地走了,还说只要我不与那些人断绝关系,并写出保证书,她就与我一刀两断,把照片交给我们单位处理。这事让赖三娃知道后,他十分紧张,要我立即把东西追回来,免得连累了“哥儿们”。
今天上午快下班时,我骗刘雪,说保证书已经写好,放在家里,要她把照片还给我,她说要看到保证书才还。于是我们一起到了我家。当她知道我还在欺骗她时,转身就要走,我威胁她:“今天不把东西还给我,你就走不出吴家!”见她仍然不理,我上前抓住她,她挣开后喊了声“救命”!我又急又怕,心一横,就用双手死死掐住她的颈子,她挣扎一阵就不动了。我见事已如此,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整死后我也自杀。于是从床下拿了根小指拇粗的绳子,在她颈子上绕了两圈,然后抓住绳子两头,使劲勒了五,六分钟……
后来我吃了两包磷化锌,躺在床上等死,结果呕吐一阵,就是死不下去。我无路可走,只好投案自首。
公安人员赶往吴家,对犯罪现场和被害人刘雪的尸体进行了勘验。一切证据表明:吴平的交代是真实的。
儿子犯罪的消息传来,作为父亲的吴文浩和母亲的刘淑芬都惊呆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被视作掌上明珠的独生儿子会沦为凶残的杀人犯。
夜里,刘淑芬躺在床上一边啜泣,一边轻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吴文浩斜靠在床头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并不时地长吁短叹,夫妇俩都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
如果说,孩子是娘身上的一块肉的话,那么对刘淑芬来讲,吴平就是她的心!十八年来。她娇生惯养,在儿子身上付出了不少精力和代价。为了儿子的前程,她甘愿被人在背后责骂,托关系,走后门,把吴平送进重点学校读书,指望他有所造化,无奈吴平不争气,初中三年级时竟有三门功课不及格,要不是吴文浩亲自去学校说情,差点连初中也毕不了业。望着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做父母的只叹了口气,便按照吴平的要求,把他安插到县科委工作。然而,现实就像有意与吴文浩夫妇作对似的,尽管他们煞费苦心为儿子营造了一个安乐窝,但吴平却偏要出去捅娄子,以致身陷囹圄,这怎能不叫人揪心啊!
“孩子的事咋办?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赴刑场……”刘淑芬渐渐止住哭泣,两只红肿的眼睛望着丈夫,“你平时总说忙,孩子的事从不关心。现在总该管管了吧!”
“怎么管?他投案自首了,按政策这是可以得到宽大处理的。”吴文浩回答得有气无力。
“就算不叫他偿命,至少也要判个无期徒刑,那要等到哪年全家人才能团圆……”说着,刘淑芬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吴文浩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扑腾:是呀,这件事不仅关系到了儿子的命运,而且也影响到自己和家属的声誉。事到如今,要完全扭转被动局面已不可能,但想办法尽量为儿子减轻罪责,使他少判几年徒刑却是可行的。不过,在法律面前干这种事情,毕竟不像托关系做点生意那么简单,也不像走后门为亲戚朋友的子女安排工作那么容易,这确实要担当一定的风险……
“你就这样狠心呀!你这个没良心的,就知道保你自己……呜呜!”见丈夫没有反应,刘淑芬顿时嚎啕起来。
“哭,哭有什么用!”吴文浩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你有什么法子就说吧,只要能救孩子,我豁出去了!”
刘淑芬擦干泪水,往丈夫身边凑了凑,说:“今天下午,我们单位的采购员苏炳辉主动找到我,说他与里面的人很熟,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去打个招呼,让孩子少吃点亏。他还说,‘吴平这孩子太傻,一到公安局就什么都说了,他干嘛不说是恋爱中开玩笑,失手将刘雪致死的?这样罪就轻多啦!’”
“哦,这个苏炳辉倒是个用得上的人。你把他叫到家里来,我们一起跟他谈谈。”吴文浩精神一振,接着又沉思片刻,慢慢道:“另外,刘雪家里的工作也务必做好,你明天去取五千块钱出来,过两天我亲自去一趟。”
刘雪的父母亲得知女儿逃害的消息后,悲痛欲绝。几天来,两个老人递交了一封又一封的控告信,强烈要求政法机关尽快办结案件,严惩杀人凶手吴平,替女儿伸冤。
1994年5月24日晚上,两个老人正在家中收拾女儿的遗物,突然从门外轻轻走进一个穿大衣、戴口罩的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吴平的父亲吴文浩。
刘雪的母亲见是吴家的人,脸一沉,扭头就进了里屋。刘雪的父亲愣了一下,见吴文浩已经进屋,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让他坐下。
两个做父亲的人,无声地坐了三、四分钟,吴文浩才拖着沉重的声音开了口:“真对不起你们啊!吴平这孩子性子急,手脚太重,小时候跟同学闹着玩,一拳头就把人家的鼻梁骨打断了。这回,他不汲取教训,又失手把小刘……唉!”
“怎么是失手?明明是故意掐死的啊,公安局都勘验了现场的!”小刘的父亲急忙争辩。
“咳,那些都是没有根据的瞎说。我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知道的消息总比你确实些。你想想看,咱们两家的孩子恋爱两年,我这头连他们结婚的钱都准备了,在这种情况下,谁能相信吴平会有意去杀害未婚妻呢?”
几句话,说得刘雪的父亲茫然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吴文浩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厚厚的一叠钞票塞到刘雪父亲手中,并按住他的手道:“这钱原来是准备给他们结婚买家具的,现在没用了,就算是我们对小刘的一点心意吧,你一定要替女儿收下。”不等对方完全反应过来,吴文浩又热乎乎地接着说:“你放心。小刘在,我们是亲家,小刘不在了,我们还是亲家。今后不管有什么事你只管打声招呼。等你二女儿中学一毕业,我一定给她安排个好工作。”说着,站起身来,显得十分亲切地拍着老人的肩头:“亲家,你可要把眼光放远些,多替活着的人想想呀!好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第二天晚上,吴文浩坐着桑塔纳又溜进了刘家……
常言道: “吃人家的,嘴软,用人家的,手短。”在吴文浩的花言巧语和金钱引诱下,事情果然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不久刘雪的父母双双来到公安局和法院,坚决要求“撤回起诉”,并表示:我女儿确实是吴平失手致死的,希望政府从轻发落吴平,让他早日与亲人团聚。
就在刘雪的父母“撤回起诉”的当天晚上,采购员苏炳辉从侧门进入县公安局看守所,一个年轻的看守员悄悄把他领进了关押重刑犯的单人监舍内。
“苏叔叔,你怎么进来的?”吴平觉得很诧异。
“嘘——!”苏炳辉示意他小声说话。待看守员无声地离开后,这才压低嗓门道:“你爸爸妈妈让我来看你,有要紧话给你说。”说到这里,他像做贼一样望了望周围,见无旁人,这才继续道: “你这娃娃太不懂事,青年人谈恋爱闹着玩是正常的,但也不能手脚太重嘛!这下可好,一失手就把小刘给整死了。”
“不是失手。是她知道了我和赖三娃他们的事情,还说要去告我,我才用手掐,绳子勒,把她杀了的。”
“别说了!你不想活啦!”见吴平一副认真的样子,苏炳辉急了,索性把话挑明:“你爸爸妈妈在外面做了些工作,刘雪的父母已经撤了对你的控告,现在就看你这头了。只要你不承认是有意杀她,他们就拿你没有办法,顶多以过失杀人罪判个三年五年就得放你出来。你想,你爸爸是县里有名的“财神爷”,他们能不手下留情吗?”
“啊,爸爸的意思是叫我翻供……”吴平这才完全明白过来。他有些顾虑和害怕,低声道:“万一翻供不成,被他们查出来,会不会给我加罪啊?”
“这你放心。外面的事情有你父母和我一起活动,只要你稳得住,不改口,事情就好办。”苏炳辉匆匆看了下手表,说:“好了,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刚才那个姓赵的看守员,他会照顾你的。”说完,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苏炳辉走后,吴平伏在铁窗前,仔细推敲着刚才的谈话,心中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踏实。他瞻前顾后地考虑了半天,最后才喃喃自语道:“照爸爸说的办法干,大概不会错的……”
正当案件依照法律规定的程序,由公安送到检察机关,准备起诉的时候,吴平全面推翻了原来的供词,一口咬定刘雪之死,是自己与她开玩笑时失手所致,并反诬公安人员搞了刑讯逼供,使他被迫编造了故意杀人的情节。
与此同时,一张张字条,一个个口信,正通过苏炳辉和姓赵的看守员,悄悄传递于戒备森严的监房和吴文浩舒适宽敞的居室之间——法制正面临着一次严重的挑战!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吴文浩用重金收买被害人亲属,指使他人为犯罪的儿子通风报信,策划翻供的卑劣行径,早已被群众察觉。一时间,这事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主要内容。
有人听后摇头道:“看样子,这桩公案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唉……”
但是,大多数人就是不信这个邪:“宪法明文规定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难道有钱人的儿子就可以例外,国家法律就允许他们这样胡作非为?!”
是的,法制日益健全,尽管还有人在搞“以言代法”、“以权压法”,“以钱买法”,但毕竟已成强弩之末。吴平翻供后,人民检察机关冲破阻力,排除干扰,在充分掌握证据的情况下,仍然以故意杀人罪,对吴平提起了公诉。安康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决定公开审理这桩引人注目的讼案。
1994年7月21日,庄严的法庭,国徽高悬,座无虚席,连休息厅里也挤满了旁听群众。
“带被告人吴平到庭!”随着审判长威严的声音,吴平低头被押上了被告席。
国家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后,由被告人自行辩护。吴平强打精神,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像背台词似地答复;“我不是故意杀人。那天上午,刘雪在我寝室玩,把我的照片抢去看。我叫她还她不干。于是我吓唬她,去掐她的颈子·,她还哈哈地笑,谁知一会她就没气了。”
公诉人站起来:“请求法庭宣读证人张志兰的证词。”
“可以。”审判长回答。接着,人民陪审员用清晰的声音读道:“我叫张志兰,与吴平是隔壁邻居。那天上午十一时左右,我和十三岁的女儿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听见吴家有个女的喊了声‘救命’!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被告人吴平,在法庭上你必须如实陈述事实。”审判长注视着被告:“你再重复一遍掐刘雪颈子时的情况。”
“她好像在笑,又像是喊了声‘救命’,反正我不是有意掐死她,她喊什么我没有听见……”吴平避开审判长犀利的目光,语无伦次地答道。
听众发出了一阵轻声的嘲笑。
“既然被告人不承认故意杀害刘雪,那么,请求法庭宣读对刘雪尸体的刑事科学技术鉴定。”
“死者刘雪……颈部表面有七处散在性皮下瘀血,并有两道明显的索沟环绕。解剖发现死者颈部甲状软骨骨折,舌骨左大角骨折。结论:刘雪系被他人用暴力掐压颈部,并用绳索勒颈,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一个又一个证据,像一环扣一环的铁链,紧紧锁在吴平不住颤栗的身上。面对无可辩驳的事实,他感到自己编造的谎言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他害怕了,偷偷往听众席上张望,希望从中找到他所熟悉的面孔。然而,除了几百双鄙夷的目光外,他一无所获。
公开审理已进入判决阶段。人们屏息等待着这场权与法、正义与邪恶斗争的最后结果。大厅里万籁俱寂,只有审判长洪亮的声音回荡:“本法庭认为,被告人吴平的行为确已构成故意杀人罪。犯罪后,被告人投案自首,本可依法从轻判处,但其后又推翻供词,拒不认罪,因此已不具备从轻判处的法定条件。本庭依照刑法的有关规定,判决如下:判处故意杀人犯吴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哗——!”人们忘记了法庭内不能鼓掌的规定,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们用这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内心的真实感情——热情称颂这些秉公执法,为民除害申冤的当代“芝麻官”,无情鞭笞那些玩弄权术,目无法纪的“有钱夫人”。
听了宣判,原来担心案子在吴文浩等人的作用下,会“大事化小”的人放下心来,无不揶揄地说:“这死罪,可是他父母托关系,走后门,花一万多块钱买来的呀!”
收到省高级人民法院核准死刑的裁定书后,经过两天痛苦的思索,吴平渐渐平静下来。在人生道路的尽头,他彻夜不眠,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下了最后一封书信: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希望政府在我死之前,不要让吴文浩他们再来看我,因为我恨他们。我承认,刘雪是我有意杀害的,我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但这与吴文浩、刘淑芬平时对我的骄纵不是没有关系的。犯罪后,我选择了自首的道路,获得了一线生机,然而他们却要节外生枝,以为金钱和职权能叩开法律的大门,结果把自己的亲儿子推向了死路,断送了我的一切……我悔,我恨,我恨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吴平最终还是讲了真话。为活着的人们留下了一个深刻的教训。但是,把亲生儿子推向死路的吴文浩、刘淑芬是不是从这件事情中汲取了足够的教训呢?
有人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关系也能使关系人帮你推磨。唯金钱论者、关系论者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钱的多少永远是相对的,关系的深浅也是相对的。金钱、关系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遇到金钱比自己少、关系比自己浅的对手,你可以很容易摆平对方;但是如果遇到金钱比你自己多,关系比你自己更深的,结果就是对方把你摆平。但是彼此实力可能是此消彼长、动态变化的过程,占了优势的一方,可能会随着偶然的机会,优势会消失,比如家道中落、千金散尽,或者友朋退休、人走茶凉;原先劣势的一方却颇可能有三十年河东与河西的味道,家中有人得道了,或者生意有了起色,那是否要对原来的结果来个乾坤大扭转?
因此,如果社会真的按照拼钱、拼关系的手段来解决法律问题,那么每个人都置自己于不确定的状态之中,为了避免风险,只有不断地投入金钱、关系等成本,暂时得到的会被不断削减,在未来也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性。结论:要么没有条件,要么成本过高、效益不确定。
拼钱、拼关系最终都是通过与掌握权力的人进行权钱交易、权权交易来实现利益企图,它一定要借助于见不得光的交易,它实现的结果一定或多或少背离了法律,接受了金钱贿赂或者利益交换的当权者就是枉法者,一旦东窗事发,轻则丢官降级,重则锒铛入狱,最悲哀的莫不是丢了自家性命。这种可能性过去似乎只存在于法律上,而现在越来越转化为现实可能性。
(因可理解原因,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