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为何造烧酒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11-06 15:30:18

“记者从郑州大学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获悉,日前,该中心研究团队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首次对海昏侯墓出土的蒸馏器进行仿制和模拟实验,证实其确实具有蒸馏酒的功用。这将中国蒸馏酒的技术实现可能性上推千年。”此篇题为《海昏侯考古又有重大发现》的报道受到广泛关注,却有两处值得商榷:

其一,郑州大学硕士生苏海通提交的2021年毕业论文《汉代蒸馏器模拟实验与相关问题探讨》中,已“对海昏侯墓出土的蒸馏器进行仿制和模拟实验,证实其确实具有蒸馏酒的功用”,该论文的指导教师是姚智辉。姚智辉也是新闻中模拟实验报告第一署名人,这次实验可能更严谨、深入,却非“首次”。

其二,目前较正式的说法是中国蒸馏酒始于元代,但学界早有不同观点,其中“始于东汉说”证据充分,已得到较多学者认同。前述论文中,苏海通也仿制了陕西张家堡出土的新莽时期青铜套合器,并成功制出蒸馏酒。此次模拟实验只“将中国蒸馏酒的技术实现可能性”上推了百余年。

古代蒸馏酒作坊劳动强度大、环境脏,海昏侯不会亲手去做,为何他墓中放蒸馏器?蒸馏器一定用来制酒吗?在河北满城中山王陵和山东烟台、陕西凤鸣等汉墓中,均出土过汉酒,酒精度低,未经蒸馏,为何这些墓主人都不用海昏侯的蒸馏神器呢?种种疑问等待更深入的研究,不必遽称“重大发现”。

如何理解此次研究的价值?本文试将相关研究成果予以介绍。

傅抱石绘《渊明沽酒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酒池可能是水池

从文字记录看,大禹时已有酒。《战国策》称:“帝(舜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于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而亡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意为美酒)。”

考古发现的第一杯酒在河南省舞阳县贾湖遗址,距今7500年至9000年,储酒陶器的残留物中有稻米、山楂、蜂蜡等成分。先民造酒方法有二:一是用发霉谷物制曲,一是口嚼酒,即把米饭嚼烂,再吐出来,用唾液发酵。北辛文化(山东济宁附近,距今6400年至7400年)遗址出土的小口陶罐或是口嚼酒的最早证据(存疑)。

《尚书》记:“夏人饮酒,醉者持不醉者,不醉者持醉者,相和而歌。”

商朝更善饮。甲骨文有“小蘖(音如聂,意为发芽谷粒,可制曲)臣”“鬯(音如畅,郁金草和黑黍酿成的香酒)小臣”,职责是“若作酒醴,尔惟麹蘖”。据《尚书》,商朝人“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商纣王的哥哥微子也说:“我用(意为由于)沈(沉)酗(发酒疯)于酒……殷遂丧。”

一方面,商朝经济繁荣,《太平御览》称殷都“宫中九市,车行酒,马行炙”。

另一方面,商朝人迷信,祭祀仪式隆重,用酒多。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墓中酒器共计15种、175件,占全部210件礼器的74%。

《史记》说商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可能是受周初的污名化记录误导。据唐代《括地志》:“酒池在卫州卫县(今属河南省淇县)西二十三里。”酒池可能是水池,商代宗教有集体“和水而饮”仪式,水在古代被称为“玄酒”。

孔子酒量有多大

殷人善饮还有一个证据,其后裔孔子酒量大。晋葛洪说:“嗜酒无量,仲尼之能也。”孔子后代孔融也说:“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

三国时,吴国末代暴君孙皓嗜酒,问大臣张尚:“孤饮酒可以方谁?”张说:“陛下有百觚之量。”套用俗语“尧饮千钟,孔子百觚”,讨好孙皓。孙皓却大怒:“孔子没当过皇帝,怎能和我比?”下令处死张尚,后改为流放,最终还是杀了他。不过,北魏重臣高允劝谏孝文帝,上书说:“子思(孔子的孙子)有云:‘夫子之饮,不能一升’。以此推之,千钟、百觚皆为妄也。”

孔子的酒量成历史之谜。

学者杜金鹏认为,妇好墓中汽柱铜甑即蒸馏器,铜甑本是蒸锅,汽柱铜甑中有汽柱,状如现代汽锅,可制烧酒。

学者们重视蒸馏器,因自然发酵,至15酒精度即有抑制反应,严格密封后仅能达到26度左右。酒精度低,酒体难长期保存。蒸馏法提升了酒精度,是造酒史上一次技术飞跃。一般来说,蒸馏酒低于40度可存三年,高于50度可存数十年。

蒸馏术不复杂,古巴比伦人用它提取香料,古希腊人已饮蒸馏水,12世纪的欧洲医生用蒸馏酒制药,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制酒的国家,可蒸馏酒记录竟晚至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才出现:“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让人难以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唐代已有“白酒”“烧酒”等词,但概念不同。当时白酒指浊酒,比清酒档次低。酒面上常漂有绿色杂菌团,即白居易诗中的“绿蚁新醅酒”,需加热杀菌后饮用,称“烧酒”。

禁酒为何无长效

蒸馏酒出现晚,也可能与厉行禁酒有关。

周初惩于商朝亡国教训,发布《酒诰》,作者周公说:遇群聚饮酒,应全部逮捕,送京城杀掉;如是殷商旧臣,可先教育他们,如不听,再把他们杀掉。

春秋战国时,民间酒业繁盛,《韩非子》记:“宋人有沽酒者,升概(装酒的容器)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悬帜甚高。”秦汉时转向严禁。《秦律》规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啬夫、部佐(均为基层官员)禁御之,有不从令者有罪。”《史记》称,只有国家庆典时,秦人才能大酺(大宴饮)。且据《商君书》,“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原价)”,普通人消费不起。

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买卖酒曲会被砍头,即“汉初,犯曲者并弃市”。

严格禁酒,一是制酒消耗粮食,引发饥荒;二是不利治安;三是朝廷通过专卖取利,故严惩民间私酿的竞争。禁酒令下,制酒业自身难保,自然无心开发蒸馏酒这样的高端产品,但历代禁酒令执行时间都不长,因权贵靠私酿取利,配合度差。酒税是一笔重要收入,宋太宗时,年收入达1017万贯,占全部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自然不忍舍弃。

禁酒挑战人性缺点,而人性难改。杜甫写诗说:“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因酒致穷,却乐在其中。

白居易嗜酒,晚年患高血压、痛风等疾病,可他在《酒功赞》中写道:“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

只能证明是蒸馏器

学者陈剑在《古代蒸馏器与白酒蒸馏技术》中,列举多件文物,证明汉唐已有蒸馏术:

一是1956年上海博物馆从上海冶炼厂拣到汉代“一甑一釜”青铜器,学者马承源实验证明,可制42.5度烧酒,还能提取桂皮油、茴香油,确认为蒸馏器。

二是1975年在安徽黄泥乡汉墓中出土了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蒸馏器。

三是2006年至2007年,西安张家堡汉墓群出土了青铜套合器,苏海通实验证明,它能制出50度烧酒,出酒率为82%。

四是四川彭县和新都县两次出土东汉酿酒画像砖,画面近似蒸馏工艺。

五是1970年陕西西安何家村发现唐代窖藏文物,其中有4个石榴罐,罐盖有火烧痕迹,证明是使用过的蒸馏器,应为炼丹炉,不适合制酒。

汉代蒸馏器多套装,连接处如何密闭?其实不难,用水浸草绳或装糠布袋,堵住缝隙即可,此法至今沿用,称为锅袋。

古人发明蒸馏术,可能是为炼丹时提取水银,宋代吴俣在《丹房须知》中配有图片,与现代蒸馏器非常近似。

在苏海通的实验中,海昏侯套合器的仿制品可制30度烧酒,出酒率为40%,不如张家堡套合器。新闻中的这次实验,“蒸馏效率已经较接近现代酒精的蒸馏率(通常在98%以上),从侧面反映出该蒸馏器的性能优良”。这些证据有力证明,至迟在西汉,国人已掌握蒸馏术,但学者周嘉华认为,“有蒸馏器就有蒸馏酒”一说不可靠,且这些蒸馏器只能生产少量蒸馏酒。

古人是否用海昏侯套合器制酒,蒸馏酒史能不能上推至西汉,有待更有力的证据。

唐宋真有蒸馏酒?

有学者认为,海昏侯套合器或用来制药、炼丹等,未必用来制酒。但在墓葬中,它和其他酒器放在一起,应与酒相关。

学者祝亚平在《从“滴淋法”到“钩藤酒”》中钩沉,晚唐房千里著《投荒杂录》中录“南方酒”制法,学者曹元宇称:“这是一个到目前为止的最早、最重要的(蒸馏酒)文献。”

原书已佚,《太平广记》中存摘引:“南方饮既烧(酒名),即实酒满瓮,泥其上,以火烧方熟。”加热能杀死杂菌,有利久存,但酒质难料,商家会在泥封上开小洞,插入细管,流出的酒滴即“滴淋”,应属蒸馏酒。无聊小民到市场上,借口检验质量后再买,免费尝“滴淋”,“取醉而返”。

祝亚平认为,宋代朱辅《溪蛮丛笑》中的“钩藤酒”,即“酒以火成,不酢不篘(音如抽,竹制滤酒器),两缶东西,以藤吸取,名钩藤酒”,是“滴淋”的升级版,只是细管改用“钩藤”。

南宋张世南在《游宦纪闻》中记:永嘉(今属浙江温州)柑天下之冠,一品种名“朱栾”,花很香,放甑中蒸,用细管“泄汗液”,制成花露,“置磁器中密封,其香最佳”。唐宋流行蒸茶,置入“匪腰”中,状如先秦两汉时期的分体甗(音如演,古代炊具),应该也是蒸馏器。这些记录证明,当时蒸馏术已成熟,可支撑大规模生产,完全能用来制酒。

然而,学者顾晔发现,宋代酿酒专著《北山酒经》中虽有《煮酒》《收酒》等章节,采用蒸法,却“用桑叶冥之”,即“用桑叶盖住”,这样就没有“冷凝分离”的可能,显然不是蒸馏工艺。

技术为何会倒退

追寻中国蒸馏酒史,最让人惊讶的是:汉代证据颇多,唐宋反而渐少,似出现技术倒退。学者苏海通的解释是:“筒形器在魏晋后式微,首先是因为铜料的缺乏;第二,饮茶之风,助推瓷器的流行,瓷器方便易得的优点逐渐显现。”

其实,很多古代技术出现过倒退,如景泰蓝工艺、金镶玉工艺、制剑工艺等,还有一些失传,黄帝、周公、张衡、马钧、祖冲之等一次次“再发明”过指南车,今天仍无法制造出它。有发明无传承,是对创造力的严重浪费,想传承发明,至少要做到三点:

其一,专利保护制度,让发明人得到切实获益,无需用“藏一手”自保。

其二,知识分享系统,了解的人越多,传承的可能性越大。

其三,市场更有活力,良性竞争会促进发明。

此外,还需大环境稳定。以唐代为例,本有深厚的酒文化积淀,可王朝朝令夕改:想强化治安,便“京城内酤酒,即宜禁断”;想增加税收,便“天下州各量定酤酒户,随月纳税”;想强化专卖,便“复禁民酤,以佐军费”……

新发明难,让用户接受新发明更难,需大量投入,变化太频繁,便无人愿试,最终留在市场上的都是短平快、潜力有限的粗糙技术。人人只想做短线、捞了就跑,好技术就会被忽略,时间一长,就可能失传。以蒸馏酒为例,元代从中亚传入,可写于明代、号称“中国技术的百科全书”的《天工开物》中,竟无相关介绍,而《天工开物》《本草纲目》等佳作也差点失传。

为“发明”点赞,同时希望在“传承”的研究中,也能有“重大发现”。(责编:沈沣)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蔡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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