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见过写着红色「拆」字的墙吗?
那个「拆」在我家烂墙上写了十年。
爸爸吃喝嫖赌,一次次骗走妈妈卖稻子花生鸡鸭甚至是看病的钱供自己挥霍。
我无数次劝妈妈离婚。
她总说:「你爸爸没那么差的,等拆迁款下来就好了。」
后来真的拆迁,我家却一夜赤贫。
妈妈崩溃向我哭诉。
可妈妈。
我曾无数次想拉你出泥沼,你总是执迷不悟。
这一次,我不想再管了……
1
从我有记忆起,我家墙上就写了个红色的「拆」字。
家里穷得叮当响。
我的内裤破得像蜘蛛网还在继续穿。
爸爸却抽十块一包的精白沙,穿百来块一双的牛皮鞋。
村里人笑他:「你女儿学费都交不上,你倒是好吃好喝。」
爸爸扬着下巴:「你们懂个屁,我家马上要拆迁了,到时候送冉冉去县里读私立。」
但拆迁迟迟不来,我却已经七岁。
村支书催了无数次,妈妈卖了家里的下蛋鸡,凑够了我的学费。
那晚爸爸拿着一把从路边采的野花,抱着妈妈轻声细语。
「我最近发现了一门赚钱的生意,你把钱先给我,保证半年后能翻三倍。
「这次肯定行!」
这样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这些年家里卖稻子、茶叶、玉米、年猪甚至是妈妈看病的钱,都是这么被爸爸哄走的。
我哭着阻止,大喊我要上学。
爸爸将我推进厢房锁了门。
不知哭了多久,门开了。
爸爸不见踪影,妈妈微笑着跟我说:「你爸跟我保证,这次肯定是拿去做生意不会乱花的。」
「到时候赚了钱,给你买水冰月的裙子。」
我很生气:「不可能,他就是个骗子,他骗了你那么多次。」
妈妈脸色一变,抽了我一巴掌:
「不许这么说你爸。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花光身上所有的钱给我买裙子。
「你外公外婆从没给我买过新衣服。」
我知道那条红裙子。
它崭新得像是从未穿过,被小心翼翼挂在衣柜里。
与破烂的家和妈妈的臃肿与满面愁容格格不入。
那一巴掌并不重,可我眼泪止不住地掉。
乡间的夜很寂静。
夜风卷来隔壁王伯家的打骂声。
「生了四个赔钱货都生不出个儿子,我要你这婆娘有么子用!
「趁早收拾铺盖滚回你娘家去!」
……
妈妈抱着我,喃喃说:「你爸其实挺好的,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因为我生不出儿子打我骂我。」
「冉冉你再忍忍,只要拆迁款下来,我们一切都会变好的。」
2
她抱得很紧。
我就像是搁浅在泥浆里的鱼。
明明把嘴巴张到最大,却依然觉得窒息。
我后来还是去上学了。
作为欠费生,每个周五都会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点名,催促尽快缴清学费。
乡下婆娘闲话多,连孩子也不可避免受影响。
同学们都笑话我。
「你爸不是要送你去私立吗,怎么还跟我们一起读?」
「学费都交不起,你家墙上那个拆字是你爸自己写上去的吧?」
……
没有伙伴,老师也不喜欢我。
那时候没几个父母会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
活着就已经让人筋疲力尽,又哪来的精力关心孩子快不快乐。
不饿死不冻死地把你拉扯大,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可哪个小孩不希望自己被重视呢。
为了获得关注,我做了很多努力。
一是每天放学主动留下来打扫卫生。
那时太穷,连买铅笔的钱都没有。
我会把老师同学扔掉的铅笔头捡起来,绑上木棍继续用。
若是能捡到一根两寸长的铅笔头,能高兴好几天。
二是我在学习上倾尽全力,考试次次拿双百分。
后来终于当上班长,成了老师的眼睛。
每天第一个到校,然后紧紧盯着教室门口。
一旦早自习铃声响起,哪怕只迟一秒。
我都会在本子上记下迟到者姓名。
有了这点微末的权力,同学不敢再笑话我。
几个月后,爸爸「亏」完学费回家,骂天骂地,说被那个好兄弟骗了。
在外面这三个月过得饥一顿饱一顿。
他拿着一把乱七八糟、茎秆很短的花哄妈妈:「就算我饿肚子,也不会忘给你买花。」
妈妈的气消了。
她把卖花生的钱给爸爸去买酒喝,又让我帮她杀刚下蛋的母鸡:「你爸这几个月都瘦了,给他补补。」
母鸡的脖子被菜刀割断,它拼命挣扎,从我手里挣脱,在院子里全力飞跑。
跑着跑着,「咯哒」一声倒在地上断了气。
或许它就是我。
已经被割断喉管,无论怎么劝妈妈醒悟,最后都是徒劳。
那把花被妈妈郑而重之插在塑料瓶里,直到最后一片花瓣枯萎才被舍弃。
妈妈仿佛是爸爸虔诚的信徒。
愿意为他奉上所有一切。
爸爸三言两语,她又把我二年级的学费交了出去。
报名那天我哭着跟教语文的周老师说:「爸爸把我的学费骗走了……」
「为什么他那么差,妈妈却始终放不下?」
3
年轻的周老师摸摸我的头,回答:「我给你讲个故事。」
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
却是全新的解读。
她说:「小女孩之所以觉得一根火柴的光也很温暖,是因为她实在是太冷了。」
「或许是因为你妈妈得到的爱太少,所以将这一点点的爱当作汪洋大海。」
如果是那样。
那就换我来全力爱她。
不管是田间还是山谷,又或者是路过的人家。
我会将所有好看的花苗想尽办法弄回来,种在院子里。
春天我采茶叶捡茶籽,夏天我下河摸鱼抓螃蟹,秋天上山采野果药材,冬天下笼抓鸟。
这些东西换来的钱,我给妈妈买裙子。
好几条。
她偶尔会穿,大多时候叠在衣柜里。
随意堆在爸爸那条红裙子下面。
爸爸好面子爱吹牛一天到晚不着家,妈妈性子温吞软弱。
村里人便逮着我家欺负。
赵大娘说我妈是不下蛋的鸡,这么多年生不出个儿子。
我就回她母猪都没她能生,一串生八只。
刘叔说爸爸答应用家里两亩高产量水田来交换他家半山腰的旱田。
妈妈讷讷说不合适,刘叔步步紧逼。
我大声回答挺好的,顺便用我家的茅屋来换他家的红砖房。
刘婶故意让牛犊子吃了我家一垄空心菜。
妈妈上门讨说法,反被刘婶说小气,不就是一垄菜。
气得我用镰刀把她家刚打花苞的豆角苗全给割了。
……
村里人谈我色变:「冉冉那个妹子,真是一线线亏都不肯吃。」
「这么泼辣,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哦!」
真是好笑。
这世上还有人天生爱吃亏吗?
若总是吃亏,不是太笨,就是太弱。
每一个被爸爸谎言伤害的夜里。
妈妈暗暗垂泪,我就会安慰她:
「他改不了的,妈妈你跟他离婚吧。
「我可以保护你。
「我会快点长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田里地里都是妈妈在料理。
家里的每一分钱,每一口吃食都是妈妈努力而来。
如果没有爸爸这只血吸虫,我们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好。
妈妈总是喃喃:「你不懂,我没有娘家撑腰,离了婚能去哪儿?」
「你爸没你说得那么坏,咱们再等等,等拆迁款下来就好了。」
你看。
穷人的孩子,总是能更早明白世间一些残酷的道理。
比如那时我就知道。
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村里人都知道我不喜欢爸爸。
好些大娘教育我:「你爸算好的,这些年没逼着你妈添弟弟。」
「虽然不顾家,也不打你跟你妈,比我家男人好多了。」
「你爸妈要是离婚给你找个后妈你多可怜,少年夫妻老来伴,过日子都是这样磕磕碰碰一辈子的。」
4
我不理解。
挑男人难道是老太太炖肉,只有更烂,没有最烂吗?
但她们有些话说得对:日子只能这么咬着牙过。
我太小,无法独立生活,也不能舍弃妈妈。
因为在这世上我也很孤独。
只有她会为我做一日三餐。
只有她在盛夏打着蒲扇哄我入睡。
只有她在我生病时背着我急匆匆找医生。
除了她之外,再无人全心爱我。
所以我只能忍受屎一样的爸爸,时不时地出来恶心我。
我家住在县城北城乡接合部。
之前说县政府会搬到这边来,所以墙上才写了拆字。
但后来换了领导班子,这事就迟迟没了动静。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是很割裂的。
往前步行十几分钟就是县城。
小汽车、歌舞厅、雪白的奶油蛋糕和落地橱窗里挂满的蓬蓬裙。
往后退几步,全是高高低低的稻田。
插秧若是遇到暴雨。
泥浆能一直漫到大腿根,你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拔出腿来。
但也是这种对比让我很早便知道。
我得努力读书。
读书才能驮着妈妈往前踏上地砖路,放纵只能被她拽着后退陷入烂泥塘。
好在老天爷没将我所有的窗户都封死,我于读书上稍有天赋。
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稳在年级前三名。
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和朗诵比赛,也都拿过名次。
所以初三寒假,我拿到了城北私立高中单招名额。
这所高中比一中的师资力量更强,有县里最好的教学楼和教学设备。
连续三年的本科录取率都高居全县第一。
唯一的缺点,就是学费是公立的三倍。
但只要进了城北,就等于一只脚踏入了本科的大门。
班主任鼓励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假如被提前录取,你中考时只要达到标准线就行,压力也会小很多。」
妈妈每一根皱纹上都写满忧愁:「这么贵的学费,你考上了我怕也负担不起。」
爸爸用竹签剔着牙,很不以为然:「能考上再说,说不定过两个月拆迁款下来了,别说城北高中,就是去市里读私立也是小意思……」
5
他一直不反对我读书。
我考得好对他来说是长脸的事,左右他也从不负责我的学费和生活费。
妈妈当晚开始清点家中资产。
一千斤稻子,二十只鸡,八只鸭还有四头不到百斤重的猪。
怎样都是不够的。
乌云闭月,鸦雀悄然。
白炽灯下的妈妈朝我笑了笑:「你大姨说她们公司招家政保洁。」
「地里活不多时,我就去做保洁。」
……
我抱着她红了眼眶:「谢谢你,妈妈。进了城北我一定努力读,考上大学以后让你享福。」
两个月后的单招考试,我发挥得很不错。
录取名单都张贴在校门口,考生自己去看。
那天是周末,一早起来天气阴沉沉的。
出门时,妈妈让我带上伞。
「去吧,学费我凑得七七八八了,只要你考得上,我就送你去。」
……
到了城北果然下雨了。
暴雨冲刷着玻璃橱窗,濡湿了录取名单的红纸。
我费力地挤到第一排。
急切地寻找,总算在第三排的角落里,找到了我那被晕染的名字——
苏冉冉。
我用手不断拂去玻璃窗上的水流,确认数次后,疯魔一般指着那个名字,对旁边的女生说:「这是我,我就叫苏冉冉。」
「这是我,我考上了!」
回去路上大雨还在继续。
路人都愁眉不展,行色匆匆。
我却觉得那噼里啪啦的雨声,像是为我胜利奏响的乐章。
拐过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生坐在电线杆下。
暴雨无情砸在他身上。
他浑身都湿透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用头一下下狠狠撞着杆子,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
他一定遇到了很难过的事情吧。
我想把伞给他。
但对贫穷的我而言,一把伞不便宜。
我迟疑了半分钟,还是走上前把伞塞他怀里。
雨水很快淋湿我的头发衣服。
但是我笑得很灿烂:「我能去念心仪的高中了,我很开心。」
「别难过了,你也一定能心想事成的。」
过去的十五年,我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就这一次,让我放纵一回吧。
我冒雨跑回家,脚步轻快,妈妈还在等我的好消息。
推开破旧的院门,妈妈的嘶吼如尖刀刺入我的耳膜。
「苏建强,你不是人!
「你怎么能在外面养女人?你对得起我吗?
「那是我给冉冉准备的学费,你不能动!」
6
爸爸身边站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妈妈冲上前要去撕扯,爸爸一把将她推到泥浆里。
他神色不耐烦:
「小玉现在怀了,你要么拿钱让她拿掉孩子,我跟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要么咱们离婚,我跟小玉过。
「她肚子里说不定是个儿子,到时候我也有后了。」
妈妈倒在地上,喃喃哭泣:「苏建强,你不是人,你狼心狗肺……」
怒火几乎将我天灵盖顶开。
我冲上前扶住妈妈,吼道:「离就离,离了妈妈和我过得更好。」
「妈妈,他永远不会改的,离吧,我以后对你好!」
……
妈妈流着泪看向我,哑声道:「冉冉,我不甘心。」
「我熬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便宜其他女人。」
不知她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自己:「冉冉,等拆迁,拆迁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把藏在院子烂瓦罐里的学费拿了出来。
我哭着去抢。
「妈妈,我求求你,别信他。
「那是我学费,那是我的学费,你不能给他。」
……
爸爸将我踹进院子的烂泥里,妈妈扶起我。
「没事的,冉冉。
「你这么聪明,读一中也照样能考好大学。」
爸爸居高临下看着我们,抽出一张蓝绿色的一百扔下来,正好贴在我额头上。
他说:「呐,这个给你留着做学费。」
他带着那个艳俗的女人扬长而去,妈妈追在后面喊:「苏建强,拿掉孩子你就马上回来。」
「不然我真的跟你离婚。」
爸爸头也没回。
我瘫坐在泥浆里。
它们像是水泥,又似是恶魔的触手,紧紧缠着我,拉着我堕入深渊。
没救了。
那个男人,我的妈妈,还有长在这烂泥里的我。
通通没救了。
妈妈拽着神情麻木的我去换衣服。
她不住地说:「你爸说了,拿掉孩子以后就好好过日子。」
「我再去赚钱,我给你赚一中的学费。」
我定定看着她,咬牙切齿:「他怎么不去死?」
「为什么马路上的车不把他撞死,疯狗不把他咬死,他怎么不掉粪坑里淹死?」
7
妈妈脸色大变,斥责我:「他是你爸,别胡说八道。」
「你怎么能诅咒他?你别难受。你还有妈妈,妈妈对你好,妈妈爱你。」
怎么办呢。
十六岁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有了学习的动力,麻木地过每一天。
麻木地参加中考,麻木地上山下河,麻木地得知中考成绩。
因为底子牢,我以三分微弱的优势上了一中录取线。
我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城北中学的邀请,古井无波地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苏建强叫了一帮狐朋狗友来家里吃饭。
拿着红色通知书炫耀:「你们家的孩子都考不上一中吧,冉冉这聪明劲,都是随了我。」
他倒了一杯白酒:「冉冉,快来敬叔叔们一杯。」
我端起酒想泼他一脸,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的妈妈堆着笑着上前:「冉冉还小,我来喝。」
一直闹到十点多,他喝得醉醺醺地瘫在床上,满屋子都是烟酒混杂着呕吐物的气味。
妈妈去归还从张婶家借的蜡油火锅炉。
只有我跟苏建强共处一室。
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
家里的房子太老,西厢房塌了半边,苏建强说迟早要拆迁,一直不肯修。
所以我们一家三口,都挤在东厢房里睡。
不过那时乡下房间大,能放下两张床。
我实在受不了那气味,便出来一路走到池塘边呆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闻到一阵烧糊的气味,远处火光漫天。
是家里起火了!
我赶紧往回跑。
在院门口的树影下,听到妈妈急切地对裹着湿棉被的村支书说:「右边,右边,建强睡在右边床上。」
李大娘问:「冉冉呢,冉冉是不是也在屋里?」
妈妈急急往火里冲:「先救建强,建强睡右边床上。」
「他喝醉了睡得死,会被烟呛死的。」
……
妈妈和支书将烂泥一样地苏建强拖了出来。
因为夜里起火很明显,火情发现得早,苏建强除了不住咳嗽外,小命无碍。
但妈妈还是吓坏了,一边心有余悸地哭一边给他拍背。
我从人群末尾走到苏建强前面,很失望:「怎么没把你烧死?」
妈妈站起来,抬手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声色俱厉:「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是不是你故意放火想烧死你爸的?」
「他是你亲生爸爸,你也下得去手!」
她盯着我的目光里,是深深的厌恶。
我笑了笑,含着泪问她:「妈妈,我要是没跑出来,这会儿已经被烧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8
妈妈愣住了。
几秒后解释:「我想着你被烟呛醒肯定能自己跑出来,你爸喝醉了跑不出来的。」
很理智的安排,很合理的解释。
但爱是下意识的行为,危急关头总是让人失去理智。
妈妈不爱我。
或者说,在她心里,我永远都比不过爸爸。
一旦有生死。
我定是被舍弃的那个。
那天晚上,我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
我遇到了带着四个狗崽的流浪狗一家。
看到趁着夜色过马路,结果被面包车撞扁的癞蛤蟆。
听到成群结队的野猫叫个不停。
……
我明白了一件很好笑的事。
这些年,妈妈一直相信苏建强某一天会幡然醒悟,回归家庭,全心爱她。
而我则一直劝妈妈,希望她能从梦里醒来。
我以为我在拯救她。
但其实我跟她一样,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徒劳!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被一群染着杀马特的黄毛跟上了。
他们笑嘻嘻地搭讪。
「妹妹,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路上走?」
「要不要跟哥哥们一起去溜冰?」
……
我有些害怕,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就这样吧。
别努力了,往上爬多难啊!
堕落和放纵才配得上我这烂泥一样的人生啊。
黄毛们见我不吭声,走得更近了。
领头那个还伸手来搭我肩膀:「会溜冰吗?哥哥们请你溜冰去!」
眼看着就要被他拽进怀里,一只白皙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来人的语气很冷:「爸妈和我一直在找你,大晚上地在外面乱跑什么。」
我不认识他。
但他比黄毛们高出足足一个头。
黄毛们以为他是我哥,放弃了我这个猎物。
他拽着我往前走了两百米,让我在一家网吧外等他。
他很快去而复返,递给我一把粉色的雨伞。
「这个还给你。
「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9
原来是他。
那个在暴雨里大哭的男生。
这是我十三岁生日妈妈买的折叠伞,从小到大唯一一件生日礼物。
「我不想要了,你觉得碍事就扔了吧。
「我不想回家。」
他皱着眉,有点不耐烦:「你爸妈这会儿肯定在找你。」
我哂笑一声:「不会的。」
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听到他在身后踹了树一脚,骂了一句脏话。
然后快步上前拽住我的帽子:「跟我来!」
他拖着我进了网吧,刺鼻的烟味混杂着泡面、辣条、脚臭、鼠标键盘噼啪和咒骂声朝我碾来。
他打开收银台边的房门将我拉进去,又狠狠踹了一脚床。
吓得床上躺着的红毛一个弹跳起来:「航哥,地震了地震了?」
他不顾红毛的反对,拽着他往外走,头也没回地说:「太晚了,你在这睡一晚,明天醒来再说。」
没一会,房门被敲了几下后开了一条缝。
塞进来一条老面包和一盒蒙牛酸酸乳。
他命令道:「把门反锁!」
我辗转难眠,凌晨时才迷糊睡去。
醒来时已经十点多。
推开门看到盛航坐在收银台,手里的鼠标像是砖头,被他砸得咣咣响。
四目相对后,他扔下鼠标站起来:「走,先去吃早饭,再送你回去。」
红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嘻嘻地说:「妹妹你大半夜在外面游荡,不会是失恋了吧?」
「哪个狗男人这么不怜香惜玉?我去弄他!」
盛航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闭嘴,人家是重点高中的好学生,你以为是你?」
他问我:「你上次说的高中,是城北吗?」
我心头一涩,摇摇头:
「不是。
「我不想读书了,反正读再多书,我妈也不肯跟那个烂男人离婚。
「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
我不想再忍受下水道般腐烂恶臭的家。
一秒都不想留,要快点逃走。
盛航脸色一凝:「你脑子坏掉了吧?」
10
他显然还要继续骂我,但卡座里有人摔了键盘摘下耳机,怒道:「这狗队友,又害老子输了。」
「真他妈带不动,老子不跟你玩行了吧!」
盛航偏头瞧我一眼:
「他初中没毕业都知道队友太蠢带不动,就该放手。
「你都能考上城北,这点道理不明白?
「该放手时就要放手,别任由自己被拖累!」
我心头大震。
红毛在旁边翻白眼嘟哝:「自己过得一团糨糊,还给别人当起导师了。」
盛航坚持将我送到村口。
分别时他态度疏离:「你送我一把伞,我收留你一晚上。」
「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再见!」
妈妈看我回来松了口气:「回来就好,你爸闹了一夜,不然我昨晚就要去找你的。」
原本家就破败,经过一场大火后,更像是难民营。
苏建强大爷般躺在床上,扬高声音:「婆娘,水呢?你想渴死我啊?」
妈妈跟我抱怨:「你爸明明能下床,非要折腾我!」
「你看我胳膊……」
昨晚她救人心切,胳膊被烫出一大片燎泡。
里面全是亮晶晶的脓液。
以往这时候,我要么跟爸爸吵一架,要么分担妈妈的辛苦。
可这一次,我看着院子里那根不堪重负被扯断的晾衣绳,笑了笑。
「妈,这能怪谁,都是你自愿的。
「你跟我爸真是天生一对!」
我重新拉了一根绳,将自己的衣服晒上去。
盛夏的风吹过,因为浆洗太多次而白得几乎透明的衬衫鼓起来,像是雪白的风筝。
你看。
它多么轻巧,像是随时可以迎风飞翔。
妈妈,别怪我。
你死死抱着苏建强不放,实在是太重了。
我非但拉不动你,还被你拖着一直往下掉。
所以这一次。
我要松开你,独自去飞了。
从那天开始,苏建强再对妈妈吆五喝六,我全当看不见。
妈妈向我不断抱怨苏建强,我也只是淡淡应一句:「让你离婚你不离,那就受着呗。」
因为这场大火,苏建强不再出门乱跑,只待在家里折磨妈妈。
妈妈有怨言是真,欢喜更是真。
但这事深深影响到了我。
半个月后是我十六岁生日。
苏建强竟然破天荒买回一个奶油蛋糕。
打开盒子后,屋里的苍蝇都围了上来。
苏建强边用手驱赶,边堆起一脸的笑说:「过了这个生日,冉冉你就是大姑娘咯。」
「快吹蜡烛。」
我心内警铃大作,狐疑道:「你有事就直说。」
苏建强抿了口酒:「自从上次被火熏过后,我身体就坏了,以后也做不了什么赚钱营生了。」
我怼他:「你以前也没赚过一分钱啊。」
妈妈皱眉:「冉冉,怎么跟你爸说话的。」
苏建强皱起眉:
「看来是我以前把你惯坏了,这些年我们养大你不容易,现在家里情况困难,拆迁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来。
「你只比一中分数线多三分,就算去读也考不上好大学,别浪费钱了。
「过几天就出去打工赚钱,帮你妈减轻一点负担!」
我捏紧手里的筷子,看向妈妈。
妈妈舔了舔嘴唇,有些愧疚。
「你爸病了一场,花了不少钱。
「我现在要照顾他,也没时间再去做保洁,实在是凑不齐你高中的学费。
「你爸说得对,你这成绩确实很难考到像样的大学,要不还是去打工吧……」
11
我早就知道,他不爱我。
也早就接受,她不够爱我。
但我想他们至少该有一点点的底线和良知。
我为什么读不了更好的城北,又为什么只比一中录取分数线多三分。
他们难道不知原因?
垃圾!
全部都是垃圾!
我怒火上涌,掀翻了桌子。
红着眼睛吼:「苏建强,想让我打工养你这条蛆虫,你做梦!」
「我要读高中,我要考大学,我要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回来。」
蛋糕和桌上的菜都被掀翻。
妈妈急急蹲下抢救:「你这孩子,你爸特意给你买的生日蛋糕。」
「上面这部分还能吃。」
她拿刀刮开,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蛋糕胚里,有白色的蛆虫在涌动。
我冷笑问:「这蛋糕该不是你从垃圾堆里捡的吧?」
「还装出一副好爸爸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苏建强恼羞成怒,狠狠拍着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以为我跟你妈赚钱很容易吗?有本事你自己去赚学费生活费,我跟你妈一分钱都不会出!」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出门了。
那会是零几年。
大城市或许已经车水马龙,大厦林立。
但我们那个小县城,却依然四处都是灰扑扑的。
我走遍了每条大街小巷。
我问过几乎每一个店家。
可没有人愿意给我工作。
哪怕是刷盘子,人家也要求至少干半年,还得压一个月的工资。
我脚上起了水泡,喉咙干的像是着了火,嘴唇开裂,头晕目眩。
天黑了。
夜幕如厚厚泥土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将我埋葬。
我茫然地走啊走,看到了启航网吧的招牌。
我推开门走进去,盛航坐在收银台头也没抬地伸手:「这里不招待未成年,身份证拿来登记。」
我不该来的。
上次分别时他话里意思,明显是以后不想再有纠葛。
可我找不到其他的路。
我绞着手,蓄起全部的勇气,涩声问:「哥哥,你这里招打杂的吗?」
12
他这才从屏幕中抬起头来,看到我后眉头一皱,断然拒绝:「我们这不缺人。」
「网吧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的脸红得要滴血。
知道该走,却不想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咬着嘴唇站着没动。
一头红毛的江平蹿出来,热情无比地递给我一瓶冰水:「是你啊妹妹。」
「不好好学习出来当什么杂工,打工是没有出路的!」
「我得给自己赚学费,我去问了很多店铺,他们都不肯招我。」我不想哭的,可积压了一天的委屈,忍不住声音就哽咽,「我也很想读书,可是没钱怎么办……」
除了读高中考大学,在贫穷中生长出来的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途径可以改变人生。
江平边哄我,边朝盛航使眼色。
但他始终没开口。
我的心跌入谷底,把冰水还给江平:「这个我就不喝了,谢谢你!」
柜台上的价格签写着一块一瓶。
这于我而言,太过奢侈。
我转身要走,盛航抬眼看我:「拿着吧,内部员工可以免费喝。」
「你在这打杂可以,被我看到你趁机玩电脑就马上滚蛋。」
江平一蹦三丈高:「太好了,老子总算不用搞卫生了。」
他握着我的手使劲晃:「你不是我妹儿,你是我姐,姐,你救我于水火啊!」
刚入职自然要好好表现,我将网吧里里外外打扫一番。
导致回家时整个人都蓬头垢面。
苏建强跟几个男人在家打麻将,妈妈正在给他们做酒酿蛋当夜宵。
他叼着芙蓉王,将一张二十甩在桌上,骂骂咧咧:「他妈的,又点炮了。」
见我进门,他瞪我一眼:「你在外面打鬼啊,这么晚才回,还搞成这副鬼样子。」
「工作没那么好找,钱没那么好挣吧。趁早死心,踏踏实实去打工。」
其他几个男人附和。
「是的咯,细妹子读那么多书做么子?迟早要嫁人的。」
「早点挣钱孝顺你爸爸才是要紧的。」
「我就没看到县里招一两个月临时工的。我有个兄弟开厂的,你要是想进去,那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13
我扯了扯发皱的衣服,站直身体扬起微笑,一字一句:「我找到工作了。」
「我会赚到学费读高中考大学,以后赚了钱,一分都不给你花!」
苏建强气炸了,跳起来想打我。
结果刚挥舞几下胳膊就咳嗽不止。
妈妈趁机拦下了他。
那个暑假家里天天乌烟瘴气,我绝大部分时间是在网吧度过的。
除了打扫卫生,给客人泡面送茶水零食外,有时我也需要收银。
那会县里大部分网吧显示器还是大肚子,但启航网吧有一半是液晶显示屏,主机的配置是整个县里最高的。
价格也比其他网吧贵五毛一个小时,生意多少受点影响。
盛航有一个死规矩:绝对不给未成年开卡。
江平私下里不止吐槽过一次:「自己读书那会天天泡在网吧里,现在成年了,就把其他人的路给堵了,可真有他的。」
「但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这网吧生意也得火爆!」
盛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高中课本扔给我:「坐那没事的时候别发呆,预习下功课。」
导致每次有客人开卡时见我看书总新奇不已:「哟,在网吧搞学习,妹子你可真别致。」
高一学费加上军训校服这些,一共得一千五。
妈妈的钱全填了爸爸的窟窿,我在网吧干一个半月显然是不够的。
开学前几天我很焦灼,反复练习该怎么跟成天拉着一张臭脸的盛航开口预支一点工钱。
我们之前已经谈好,开学后我每天放学花一个小时来打扫卫生赚点生活费。
那时年少又自卑,无法做到舒展从容。
一拖拖到开学前一天。
那天我里里外外仔细打扫过后,看到盛航正在收银台冷着脸砸鼠标。
他一贯如此,心情不好时,鼠标砸得格外响。
我一寸寸挪过去,叫他一声:「航哥,我明天就要开学了……」
他皱眉瞧我。
我嘴巴张了又张,不敢开口。
他从收银台里抽出一个信封扔桌上:「这是你的工资,数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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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有一千八。
我很惊讶:「我们当初谈的不是这个数,你给太多了。」
「一千二是工资,另外六百算是预支,你要是饿死了,谁给网吧搞卫生?
「难道靠江平?」
气得江平阴阳怪气:「你什么意思,以前网吧不都是我打扫的?盛大爷可是扫把倒了都不扶的呢……」
盛航瞥他一眼:「那以后你继续扫?」
江平瞬间怂了:「那怎么行,我不能剥夺冉冉的工作机会。」
但他私下跟我吐槽:「航哥那人,脸比茅坑臭,嘴比石头硬,心却跟发面馒头一样软,绝了!」
当晚回去后,妈妈偷偷塞给我两百块:「拿着,别让你爸瞧见了。」
她抹着眼泪:「妈妈对不起你,你爸太不是个东西了,但我能怎么办呢。」
以前我最看不得她哭。
现在劝解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中是按成绩分班,我们这一届有三个重点班,十个平行班。
我自然是被分到平行班。
座位在倒数第二排,我无比珍惜读书的机会,但我身后的自费生头头周运却不一样。
不止下课吵,就连上课都会发出各种声音,还会故意夹我头发踢我凳子。
他还嘲笑我:「你也没比我多考几分,装什么努力呢?」
我习惯性去寻求班主任的帮助。
从小到大因为成绩好,老师一直都偏爱我,重视我的诉求。
这可一次,老宋嗤笑道:
「周运说得没错,总要有人坐他身边吧?
「你是擦线进来的,哪来的资格挑三拣四?
「有本事你考到班级前二十,我给你换个好点的位置。要是走狗屎运你能考到年级前一百,我亲自送你去重点班。」
我气得发抖,捏紧拳头:「我会的,希望宋老师你说话算数。」
这事不知怎么被周运他们知道了。
他们越发变本加厉。
欺负一个人,其实精神折磨比动手要更狠。
只要我一学习,他们就在旁边制造噪声。
又或者故意将我书全撞倒在地,打翻红墨水流到我凳子上,眼睁睁看着我裤子被染红。
我一发怒,他们就阴阳怪气:「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的。」
气得我提起凳子打人。
周运却一脸无辜:「我都跟你道过歉了,你怎么能动手呢?」
我就像是他们圈定的猎物,越是反抗,越是勾起他们的兴趣。
学校恶意重重,家里更是乌烟瘴气。
苏建强每天带一群男人不是打牌就是喝酒,总是要弄到一两点才散场。
那些人还会借着喝醉,撞我那扇摇摇欲坠的房门。
回家需要全心戒备,每天出门上学前也得给自己加油打气。
我感觉自己像是弦,绷得紧紧的,到了断裂的边缘。
又是新的一周。
真晦气。
一大早就在校门口遇到周运。
他朝我走来,我浑身汗毛都在警戒。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跟我说:「苏冉冉,对不起。」
「算你运气好,居然认识 SY。」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那个小团体都没找我麻烦。
我一脸蒙。
放学到了网吧,江平兴奋地迎上来:「怎么样,周运那臭小子不敢再欺负你了吧?」
我诧异道:「是你教训了他?」
江平故意拖着长长的调子:「是某个姓盛的。他品德高尚,做好事不喜欢留名。」
「我就不一样了,我要做了好事,必须得拿着喇叭整条街宣传,让所有人都夸我。」
我又好笑又感动:「谢谢平哥,你真是个大善人。」
「谢谢航哥。」
盛航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江平凑到我耳边小声八卦:「你知不知道,航哥昨天为你破例打了一局比赛,他已经一年多没碰过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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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航一个眼神上去:「闭嘴!」
他不让说,我于是偷偷查了下。
原来盛航竟然是 WCG 魔兽争霸去年的赛季冠军。
在论坛里非常有名,有很多解说他赛事的视频。
只是认识他这么久,我从没见他打过游戏。
要不就是开着电脑学画图修图,要不就是追小说追番。
这样一个站上顶峰的人,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我不敢问盛航原因,江平也讳莫如深。
不管怎样,那天后,周运他们没再找过我麻烦。
我像是沙漠里的风滚草,滚过漫漫黄沙,遇到了一丝丝水源。
我张开全部的毛孔,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不管是早自习、课间、午休、网吧还是上下学的路上。
只要有一点点时间,我都会用来学习。
周运还是会笑话我:「聪明人根本不用这么刻苦,你去不了重点班的。」
「傻子才相信爱拼才会赢。」
我抬头平静看他:「如果我能去呢?」
「做梦吧,你要真能去,让我做什么都行!
「别说我欺负你,就以文理分班为界,要是你去不了,你就告诉我 SY 为什么现在不碰游戏了。」
这个问题,我比他还好奇。
没了我,周运那个小团体又开始欺负别人。
只是李丽不像我,我劝她反抗,她默默落泪:「我妈在他爸厂里上班……」
但是转天她偷偷塞给我两个肉包:「我妈自己做的,我捂在口袋里带过来的,还是热的,很香呢。」
我收下了肉包,却也分不出精力再来管她。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前两个月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但纵使我倾尽全力,期中考试也只排在班级二十一。
就差一点点啊!
重新排座位时,老宋皮笑肉不笑地说:「真遗憾,就差两分,苏冉冉你既然没进前二十,那就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吧。」
但明明排名在我后面的人,都换到了更好的位置。
我紧紧捏着拳头,默默对自己说:「别气,下次你肯定可以。」
那天网吧增设网线所以关了门,我在学校蹭完晚自习直接回家。
家里一如既往乱糟糟,满是烟酒混合的恶心味道。
一群男人面红耳赤,解开衬衫,露出长满黑毛的肚皮。
见之作呕。
他们还爹味十足:「冉冉,见了叔伯们怎么不叫人?」
「学校这点规矩都不教?你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妈妈见我回来,将我拉到一边。
我以为她会问我成绩,没想到她说:「冉冉,你前两天是不是发工资了?」
「你先借两百给妈妈用用,过两天卖了稻子就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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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苏建强在嚷嚷:「臭婆娘,要你再去买两瓶酒鬼,耳朵聋了啊?」
我凉凉一笑:「那是我生活费,你要拿去给他酒喝?」
妈妈急急道:「你爸说他人不舒服,喝点酒好受点。」
「你借我应个急,不然还能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笑了:「妈,我来告诉你怎么办!」
像是一瓶被摇晃了一整天的可乐,我迫切地要找个出口。
我从厨房提起一把菜刀,噼里啪啦把桌上的碟子、酒瓶、筷子一顿乱剁。
玻璃碎屑四处飞溅。
我举着刀红着眼吼道:「滚,都从这里滚出去!」
「不滚我就砍人了!」
刚才还醉醺醺的男人们,此刻全都醒酒,歪歪扭扭嘟嘟喃喃。
但不影响他们逃离的速度。
我举着菜刀站在白炽灯下,朝大惊失色的妈妈微笑:「你看,这样就能赶走他们。」
妈妈小心翼翼走过来,问:「冉冉,你怎么变这样了?是不是在网吧做兼职学坏了?」
苏建强躲在她身后,愤愤瞪我:「我早说网吧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天天在网吧待到半夜回来,就你这样,就算读一中也是倒数。」
我也不想边兼职边上学,你们倒是给我钱啊。
我抽出成绩单扔在桌上。
「我入校确实是倒数,但这一次我考到了班级 21,年级两百多名。」
苏建强扯着脖子:「两百多名有什么了不起,照样考不上重点大学!」
我深吸一口气:「我会的,我一定可以。」
「到时候我离开这,跟你再也没一毛钱关系。」
妈妈将我手里的菜刀拿走,苏建强一下就硬气起来。
「房子是我的,宅基地也是我的,你想甩开我,有本事现在就滚。」
我背起书包就往外跑。
苏建强在背后咒骂:「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我就当没生你这个杂种。」
妈妈追上来拉住我衣袖:「这么晚你去哪里,你爸喝多了说的气话。」
但身后,苏建强咳嗽起来。
她迟疑了两秒,松开了我:「你爸受不得气,要不你先去网吧躲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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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会痛了。
因为我早就知道,苏建强才是永远优先的那个。
无处可去,我下意识走到网吧外。
今天休息,门关着。
我在台阶上坐下,将头埋进书包里。
别哭啊,苏冉冉。
别让你的眼泪那么廉价。
他们不值得。
也不知坐了多久,肩膀被拍了拍。
我抬头看到盛航。
网吧大门的光漏出来,氤氲在他身上。
让他像是拯救我的神。
忍了很久的眼泪滚滚而落。
他将我拽起来:「别哭了,网吧刚铺的新电路,一会进水会短路。」
「进来,去楼上睡。」
楼上是他的个人地盘,平时不让我打扫,江平也极少上去。
屋子里有点乱。
我想回馈他的善意,于是动手收拾。
结果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盒子。
掉出来一个相册,里面有盛航和他父亲的照片,还夹着一张死亡证明。
死亡时间就是去年。
再一琢磨,似乎城北出成绩那天,就是他父亲死亡一周年纪念日,难怪他当时那么伤心。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心慌意乱,做贼般将东西赶紧放回原处。
盛航上来只是隔着门叮嘱我一定要锁窗户。
二楼没安防盗窗,而那年头小偷还未绝迹。
第二天我早早出门去学校。
但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盛航昨晚收留了我,那今晚怎么办?
放学后到了网吧,盛航把二楼房门钥匙给我:「去把窗户外晾的四件套收进来自己换上吧。」
我打开房门,几乎不敢置信。
原本有些发黄的墙壁,贴满了浅粉色的包装纸。
书桌上的杂物已经清理干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窗外晒着粉色四件套,微风拂过,像是翩跹的蝴蝶。
我心里有了猜测。
却又唯恐是自作多情。
一回头看到江平靠在门框上,他酸溜溜地说:「床单被套席梦思都换过了,这床睡起来肯定比楼下那张舒服多了。」
「先申明下,这些墙纸可都是我选我贴的。」
我红了眼眶:「谢谢,谢谢你们。」
江平恨铁不成钢:「这点小恩小惠就感动了?你得练就钢铁之心,不然以后随便哪个男人对你好点就把你骗走了。」
我下楼跟盛航道谢。
他指着收银台上的塑料袋:「上午去新华书店买的。」
好家伙,是全套九本习题册。
「期中考你的进步很大,把这些题做完,你期末肯定能考年级第一。」
我很谢谢他。
但我想他以后应该不会讨小孩子喜欢。
江平的礼物就正常得多。
是一个九成新的 MP3。
这样的名次,居然还能得到夸赞和礼物,我以前从来不敢想。
在网吧住下后,妈妈来找过我。
看到江平和盛航,她紧张起来:「他们两个怎么流里流气的?你别被他们的花言巧语骗了,夜里一定要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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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气笑了:「他们都是好人,苏建强那些酒肉朋友才真的可怕。」
于是她开始了无休止地抱怨。
说苏建强麻将越打越大,一场输赢三四百。
说他不肯喝谷酒,非要喝贵的瓶装酒。
说他那些朋友天天来蹭吃蹭喝。
说家里鸡鸭卖的钱,三天就被造光了。
……
我像是垃圾桶,她将负面情绪一股脑倒进来。
令人窒息。
我打断她:「妈,你还有事吗?」
她摸着我的脸,泪眼蒙眬:「冉冉,妈妈没用,辛苦你了。」
「再忍忍,等拆迁了,一切都会好的。」
拆迁?
领导班子换了一届又一届,县政府搬迁的事再也没动静。
我想下辈子都不会有拆迁吧。
网吧我每周末会彻底打扫一次,周一到周五则是日常维护。
基本一个小时内就能搞定。
搞卫生时我脑子彻底放空。
大概是因为劳逸结合且暗夜里不再有肮脏的眼睛窥探。
我睡眠质量大大提高,学习也事半功倍。
盛航在游戏界的名声很大,甚至有人坐火车千里迢迢过来,愿意出上万块,就为了跟他打一场。
但他都拒绝了。
到此刻我才明白他与周运那场比赛的意义。
周运不为难我了,但偶尔还是会刺我。
「期中考试咱们班第一名也就拿了年级 120,智商在这,你把书读烂也不行。
「不如早点认输,告诉我 SY 不打游戏的理由。」
……
我权当他放屁。
我以为全力以赴,命运就会给我回报。
可实际上,从六百名到两百多名,和从两百名到一百以内的难度,完全是不同的。
高一上期的期末考,我只拿到了年级一百八。
高一下期的期中考,我到了年级一百三。
江平说我已经够厉害了。
但周运依然会嘲笑我,老宋还是将我死死钉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他说:「只要你在我班上,你就听我的安排。」
一次次的冲击,却一次次的失败。
明明我已经足够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那一刻我甚至生出一种想法:或许这就是我的极限,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个。
那天晚上解不出最后一道大题,我气得撕了试卷。
盛航突然开口:
「在成为 WCG 冠军前,我败过上千场。
「那又怎样,最后我不还是拿了冠军。
「你一直在往上,站上顶峰,是迟早的事,急什么。」
他说这话时,像是出匣的宝剑。
一改平日的沉默颓靡,变得锐利发光。
是啊。
急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高二第一学期期末考,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似是纷纷扬扬的漫天白羽。
从前我讨厌下雪。
因为屋子四处漏风,鞋袜衣服都很破旧,下雪天很冷。
但我现在居然在考试中途,短暂地分心了几十秒,来欣赏这飘飞的雪景。
因为雪很冷,但血是温热的。
考试结果周一便出来了。
那时雪还未融化。
四季青上、香樟树旁,篮球场背阴的角落里,都还能看到一片片皑皑白雪。
宣传栏边已经挤满了人。
近乡情怯,我一时竟不敢上前。
这场考试格外重要,这是我与周运赌局最后一次机会,而且还涉及到文理分科。
我的目标,是理科重点班。
周运从背后拽了下我马尾,嘲笑道:「不敢看啊?」
「我去看,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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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挤到前排,用恶毒的大嗓门喊:「苏冉冉,总分 967,排名年级 98。」
「哈哈哈,才 90……」
他笑得一半,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98,怎么可能,你舞弊了吧?」
我激动上前,确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苏冉冉,排名 98。
没错,那真的是我。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我指着那个名字,从未觉得自己的腰杆如此挺直:
「周运,看清楚,你输了!
「你输了!
「你打游戏输给了盛航,你打赌输给了我。
「你个 loser。」
他脸都气绿了:「说吧,想要我怎样出丑?要全校公开向你道歉吗?」
我冷嗤:
「伤害已经造成,道歉有什么用?
「你跟我说过的对不起难道还少?
「我要的是你以后不再欺负任何人。」
他愣住:「你跟李丽关系好?」
「不止李丽,是跟我一样安分读书、努力学习的任何人。
「我们竭尽全力改变命运,不该被你这样的人践踏。
「如果论人格,你不配跟我们站在一处。
「你要是个男人,就说话算数!」
周运捏紧拳头,咬着牙一字一句:「放心,哥是个爷们。」
我转身上楼。
一切好似是梦,脚下的楼梯都是软的。
一口气爬到四楼,李丽拦住我:「苏冉冉,我刚才经过刘老师办公室,看到老宋进去,好像是想将你留在平行班。」
文理分班后,以老宋的水平,肯定是继续当理科平行班的班主任。
无耻!
我道谢后迅速跑到走廊尽头刘老师办公室外。
他是年级主任,也是理科重点一班的班主任,有单独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老宋的声音传出。
「苏冉冉能取得这么大的进步,都是因为我对她格外关照。
「我劳心劳力才培养出的苗子,你们就这样拿走不合适……」
真恶心。
我实在听不下去,推开门走进去。
一顿输出:
「宋老师,您所谓的格外关照,就是哪怕我是班级前五,也继续让我坐倒数第二排吗?
「我记得您之前说我要是走狗屎运考到年级前一百,您会亲自送我去重点班。
「我现在做到了,您为人师表,怎么还能说话不算数呢?」
老宋脸都黑了,怒道:「苏冉冉,让你进来了吗?」
「这就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
不占理的时候,那些人就喜欢拿辈分和态度压人。
我冷冷一笑:「那也要看有些人配不配得上老师这个称谓。」
老宋暴跳如雷:「无法无天,我要给你记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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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师站起来,嗔道:「苏冉冉,宋老师再怎么也是长辈,你这态度不行的。」
我心一凉,以为他们是一伙的。
没想到刘老师下一秒便笑着对老宋说:「不过苏同学以后是一班的人,我的学生我来管教,就不劳宋老师费心了。」
我都蒙了。
刘老师朝我笑:「还愣着干吗,去七班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在一班的位置我都留好了。」
他也太好了吧。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向脸色乌漆墨黑的老宋,笑道:「宋老师,您真的不送送我吗?」
「真遗憾,您不教一班,咱们的师生缘分今天便要结束了。」
老宋气得捂住胸口翻白眼。
刘老师瞪我一眼:「快去吧。」
正式上课前,刘老师单独跟我谈了一次话。
「以后你尽量避免跟宋老师正面冲突,有什么事我来出面解决。
「另外我看过你成绩了,物理稍弱。
「给你安排的同桌物理成绩年级前五,英语和语文弱了些,你们正好可以互补。
「你在一班现在排四十,在两个理科重点班排八十二。名次不高,但能进重点班就说明你本来就是好苗子,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都要哭了:「谢谢刘老师。」
刘老师摆摆手:「为人师者,这些都是应该的,回教室吧。」
放学回了网吧,盛航第一句便问:「考得如何?」
我本来想逗逗他们,但笑容却忍不住:「考了年级九十八,我进了理科重点一班,班主任很好,同学很好,学习氛围也很好。」
盛航罕见地笑了:「不错!」
我小声问:「那我可以自己选礼物吗?」
每次他都给我买习题集,实在是腻了!
「可以,你想要什么?」
「你床底下的相册,我可以看看吗?」
盛航迟疑了几秒后点了点头:「可以,你以后随便看。」
我冲过去晃了几下他胳膊,甜甜道:「谢谢哥!」
「这不算什么礼物,你可以再想点别的。」
「不,我就要这个,再找江平要个花钱的。」
气得江平直骂我白眼狼。
晚上他们带我去吃火锅庆祝。
我指挥盛航和江平给我烫了许多肉。
热气氤氲,让我恍然。
「我这样是不是太放肆了?」
论起来,他们可是老板啊。
盛航摸了下我的头,轻声道:「就该这样,你还是小姑娘,哥哥们允许你放肆。」
好幸福啊。
好想哭。
我小声嘟囔:「那我想永远长不大。」
水汽濡湿了盛航的声线:「别怕,你就算八十岁,也比我们小,永远是妹妹。」
江平喝多了,路都走不稳。
胳膊一左一右搭在我和盛航肩上。
我们就这样歪歪扭扭回网吧,迎面撞见妈妈。
她喜笑颜开拉着我的手:「冉冉,快跟我回家!」
21
「我盼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终于到了,咱们家要拆迁了!
「以后你再也不用住网吧,我们可以买一套房子。
「不,我们可以自己建一栋房子,二楼都给你住。」
……
县里领导班子又换了。
去年就开始又有拆迁的风声,现在正式的文件下发了。
墙上的【拆】字被红色的油漆重新描过。
不止是我家,村子里还有其他人家也会拆。
不过我家拆的面积最大,补贴也最多。
苏建强尾巴都快翘到天上:「这下看谁还敢说我白日做梦。」
「我说了会拆,就一定会拆。」
语言上对我也很大方。
「老子就只你这一个种,你听话点,以后家业都是你的。
「就算考不上大学,你靠我这个爸爸也能一辈子吃喝不愁。」
妈妈逢人就红眼圈抹眼泪:「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了。」
那段时间村里来了好多生面孔。
就在村口老房子里设了赌场,苏建强去玩过几次。
连着赢了好多天。
妈妈一劝他,他就凶巴巴:「拆迁款百来万,我玩几把色子怎么了?」
「不会少你那份。」
妈妈直叹气:「我拦不住他,随他去吧。」
「等款到账,咱拿一笔钱买房子,再把你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留出来。」
那些日子,妈妈脸上总是带着笑。
过去几十年,她都没笑过那么多次。
她不断憧憬着以后的生活,一有空就去逛街。
看了好几处房子。
又把看好的东西都列出了清单,大到家电小到梳子,只等着钱款到账就能去购买。
这是政绩工程,流程走得很快。
寒假还没过完,补偿协议和放款的工作就完成了。
年节底下,这简直是惊天巨喜。
苏建强没要房,选择全部拿现金。
到了约定打钱的时间,村里好多人家传来钱款到账的消息。
妈妈一遍遍问苏建强:「咱们的钱还没到吗?」
苏建强很不耐烦:「问问问,你烦不烦啊!」
但她没有等来心心念念的补偿款,却等来了凶神恶煞的追债者。
那些人拿着斧头,把家里仅有的一张完好桌子劈成了两块。
他们把苏建强踩在地上,用斧头在他脸上磨出一道血痕。
恶狠狠地说:「还欠我们三十万,你准备怎么办?」
「是剁了你的左手,还是右手?」
直到这时妈妈才知道,原来补偿款三天前就到了。
但被苏建强全部用来还了赌债。
一开始他在那个赌场确实赢了几天。
赌注下得越来越大。
其后就一直输。
输光了之前赢的钱,就找赌场借。
借了又输,输了又借。
近百万的补偿款被输得一干二净,还倒欠赌场三十万。
村子里不止他,还有其他人也在赌场输了大钱。
不过倾家荡产再倒欠的,就只有他一个。
妈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那张购物清单从口袋里掉出来,被寒风卷起,掉进厨房边的臭水沟里。
她盯着苏建强,撕心裂肺地喊:
「输光了?
「你怎么能全部输光?
「你还是不是人,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黄粱一梦二十年。
一朝梦碎,一无所有。
妈妈像是疯了,她冲到苏建强面前,根本不管那些彪形大汉,一把揪住他头发。
厉声质问:「你说过等拆迁就让我过上阔太太的日子。」
「你把钱都输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逼债的人磨刀霍霍,苏建强又怕又怒。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想办法筹点钱救救我……」
妈妈眼泪纵横:
「你说过最爱我,你还给我买了红裙子。
「你说我漂亮,经常给我送花。
「既然你爱我,为什么又要这样对我?」
苏建强不耐烦了,吼道:
「那裙子是买给小芳的,她不肯收,我顺手送给你。
「说你漂亮都是骗你的,那些花都是从街上开业的花篮上拽下来的。
「老子命都快没了,你跟我说这些情啊爱啊的。
「你搞点钱救救我,我保证以后只爱你一个。」
那一刻,妈妈的魂魄像是被击碎了。
眼里最后一点光都熄灭了。
她站起来,边喃喃自语边往外走:
「骗我的。
「全部都是骗我的。
「那裙子不是给我的。
「也从来没有爱过我。」
……
她状态不对,我想追上去。
被斧头划到脖子吓得嗷嗷叫的苏建强突然伸手指向我:「老板老板,你们放了我。」
「我女儿还是黄花大闺女,用她来抵债!
文章转载自知乎,书名《飘飘风筝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