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姜清婉是双生子,出生时帝国祭师曾预言,“双姬临世,天谴将至”。
母后为护住亲生血脉,不得不瞒着父王将我送出宫去。
直到凛朝来犯,强以长公主为妻。
我亲爱的母亲才想起了我,好言劝我须以大夏基业为重,代妹出嫁,以一人身换众生稳。
可我不愿,因为我心上已住了一人。
1
宫里太监找来的时候,我正弯腰给我的小马驹喂青草。
小马是迟暮从东市买来的,整整花了他半年工钱。
他把缰绳交到我手上时,开心的笑出两个小酒窝,“给阿言,小马。”
迟暮不是上京人,是战败被劫掠来的战俘,被我家主子以二十钱的肉价买来的奴隶。
第一次见他,是个夏初的徬晚,我被吩咐去给他送饭。
窝在草垛里的人,满身的血污和灰尘,凄惨的如同被人抛弃的狗狗。
原本穿在脚上的鞋子也不知何时丢了,几片破布挂在过大的身体上,为他留存最后一丝尊严。
我敲敲碗,看他从干草堆里受惊般爬起。
一双眼睛亮极了,宛如夏夜坠在穹顶的两颗星星,无辜里带点受伤。
我从没看到过这样的眼神,也没有人肯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
和他比,我也不过是个主子买来的奴才,没有尊严,日子的好坏随主子心情起伏。
我确信,我是在和他对视的第一眼喜欢上了他。
像两只遭遇了太多殴打驱逐的流浪狗,偶遇的一瞬,便生出了再难割舍的依恋。
所以在穿上华服,带上美冠的愣怔中,我还不忘托人去郊外的驯马场找他。
但是宣旨的太监并不会因为叫我一声“大王姬”,就会多给我几分耐心和尊重。
傲慢和鄙薄长在了他唇边,拢袖看一眼东边渐渐西斜的日头,开始不耐地催促,“王上和王后正在宫中翘首以盼,大王姬还是立刻起驾吧。”
被塞进轿辇时,我看到了我曾经的主子,正跪在我脚下,抖如筛糠。
全然没了往日打骂我的暴怒,我想这旁人口中“天上掉馅饼”一般的美事也并不是毫无用处。
但我更多的只是想看到迟暮,心里忧虑,他若是夜里下工回来寻不到我,要担心的。
入宫的第一晚,我并未见到我的“父王”和“母后”。
而是被扔进了黑色的大木桶,过高的水温烫的我头皮发麻。
三两个嬷嬷只管把我朝更深处按,我挣扎着呛了几口水,她们才肯卸下落在我肩上的力气。
但是手上的澡巾一刻也不曾停,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怀疑自己的脏污。
帘外时不时传来几声窃笑,我不懂那笑声里的含义,直到门外传来一声娇气的叫嚷。
“那个养马女在哪儿?”
门被推开,一股风吹进来,让我泛红刺痛的身体因片刻凉爽有了短暂喘息。
嬷嬷再顾不上总管的吩咐,匆匆给我穿了件寝衣,等我出了帘子,迎面对上的是一张灿若娇花的面庞,骄矜贵气的令人不可逼视。
可她的视线太过直白,眼里的轻侮更是让我忐忑。
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用一声哂笑给我们的开局定了不可逆转的基调。
“就你?呵!也配是我阿姊?”
“跪下!”她语气极鄙薄,环胸的姿态更是傲慢,连她每一次浅淡呼吸都似乎阐述着我们的云泥之别。
身边跟随的嬷嬷上前小声制止,“王姬使不得”,宫规礼仪让侍从保留最后一丝清醒。
但是当我迫于无形威压伏地时,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我毫无悬念的败下阵来,避无可避。
2
第二日,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母亲,身着华服的美妇人懒懒靠坐在贵妃榻上。
怀里亲昵的拥着她最宝贝的孩子,我依照宫人交代的礼数,恭恭敬敬朝上跪伏礼拜。
头顶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响起一声懒散的回应,“起来吧。”
我的目光胆怯着迎上去,入目是一色娇养出的白皙和妩媚。
自惭形秽便立刻阴影一般爬上来,按下了我的头颅,再不敢主动看上一眼。
我被吩咐坐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距离更像君臣而非母女。
我的母后缓缓开口,隔着十几年光阴,全部言辞盛满的尽是无法掩饰的疏离。
可即便如此,那斟酌良久的浅淡关切还是惹恼了“妹妹”。
我的母后不得不哄骗着将她支开,等屏退伺候的众多侍婢,才肯移步到我面前。
打量了我半日,开口,嗓音里尽是失落,“终究是像你父亲多些。”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低头沉默。
许是看到了我脖颈处的旧疤,她的语气才缓和了一些,“这些年你受苦了。”
“但是当初送你出宫,母后也是没有办法,不然你和清婉两个都活不成。”
“你能理解母后的苦衷,对吗?阿……”她皱了皱眉头,看我的目光也再次冷下来,似乎在为想不起我的名字而感到困恼。
“阿言,我的名字。”我小声嗫喏。
身后教我礼数的嬷嬷立刻正色提醒,“王姬,要记得说,回王后的话。”
我惶恐地补充,“回王后的话,我的名字叫阿言。”
话音未落,我的“母后”已经兴致缺缺地坐回去,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红唇开合,否定了跟了我十几年的名讳。
“这个名字不好,改了吧。”她顿了顿,补充道,“随清婉好了,就叫清儿吧。”
我想说我还是喜欢我原来的名字,可是身后的嬷嬷已经开始扯我衣袖,“王姬,要跪谢王后赐名。”
我慌慌张张再次伏地。
“罢了。”听得出,对我她蛮失望的,“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议。”
“你也知道,清婉打小养在本宫身边,身子单薄,心性更是纯良不谙世事。”
“我听说这些年,你也生在京都脚下,还在驯马场里找了份差事?”
“回王后,算不上差事的,我……”我是主子买来的奴婢,比不得雇来的伙计。
我的母后并没有耐心听我说完奴婢和伙计的区别和尊卑,急切地打断了我。
“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想说,时常有凛都来的客商去东郊马场挑选马匹,可有此事?”
“回王后,每年夏天是有些凛都客商……”
“那你可曾接待过他们?”她再一次出声打断。
“有过的。”我犹犹豫豫回道。
听我如此回复,我“母后”的脸色瞬间欢愉起来,忘了一眼一侧屏风上两只戏水鸳鸯,缓缓开口道,“既如此,那你自然要比清婉更合适去到凛都。”
“我若说要你替她嫁给苍凛王,你可愿意?”
她的目光从歪斜的鸳鸯绣图上游移过来,定定的看着我。
3
凛然又强势,似乎我胆敢开口说一个不字,那无形中的铡刀就会令我身首异处。
我愣住了,无言以对,揣度了无数种的可能性被全盘否决。
我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因为为奴太久,才会罔顾尊卑白日做梦一般造出这样一场“王姬回朝”的美梦。
但报应也来的足够快,不等享受一丝一毫母女团圆的热切,就被现实抽了大大一个巴掌。
我咬咬唇,给不了自己清醒,只能试图唤醒别人的顿悟,“回王后……,奴婢两岁便被卖到了驯马场为奴。”
我的“母后”并没有如我所愿那般,告诉我现在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她的面上显露更多是不耐和疑惑,直到身边的嬷嬷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她才猛地一抬眉,疾言厉色道,“你是埋怨本宫既把你送出了宫,为何不好好派人教养?!”
“回王后,奴婢只是……”
只是担心王后是不是寻错了人,奴婢或许并不是您遗失多年的孩子。
可她已经等不及听我说话,沉下了脸大声训斥,“够了,你心里有怨气,本宫理解,可眼下事关大夏千秋基业,身为高祖后裔,你怎敢坐视边境数十万将领命丧沙场?!”
我无言以对,只能跪伏在地,恭送她一步步脱离视线。
与亲生母亲的第一次谈话以她的暴怒终止,我有些伤心,但更多的是惧怕。
一日前,她还尊贵耀眼如天边高悬的烈日,我们之间的距离远过云泥。
顷刻间,日月颠倒,我毫无招架之力的被推向这轮烈日。
不得不承受她散发的每一丝光辉,即便被炙烤的近乎窒息,也无法违逆她强加而来的意愿,
母之于子,本该如此吗?
夜里,有宫人送来几匹锦缎,一匣珠宝,放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吹冷风。
我坐在窗边发呆,月亮越来越大,马上又是一年上巳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被主子特许一宿假,随迟暮去庙会游逛。
人们带着各色面具,衣袂相叠,笑语相错。
再没有人会因为迟暮过于异域的面容,而去刁难他。
我也不再是跟在主子身后任由打骂的奴婢。
我们都成了好人家的儿女,有父母疼爱,有兄弟姐妹相帮,不再任人欺辱。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如今真的来到了眼前,却让我生出这般抗拒……
再次见到迟暮,是在三日后的琼枝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