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山月》作者:冬天的柳叶

勇往直前的明月 2025-03-22 18:18:22

简介:

京城近来的新鲜事:永清伯府自幼走丢的六姑娘找回来了。不少人想瞧瞧这个乡野来的丫头是如何上不了台面,没想到秋六姑娘竟是位香道高手,成了许多追求风雅之人的座上宾。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秋蘅心道:比起制香,我更擅长除妖。

精彩节选:

靖平二十八年,靖平帝驾崩,幼主继位,转年改元隆兴。不过年余,北齐大军逼近京城,幼帝南逃定都林州。

隆兴三十四年,林州沦陷,隆兴帝携后妃、群臣自焚于宫城。至此,夏彻底灭亡,山河百姓沦落异族之手。

三年后。

“放开我,放开我——”林州城早已恢复热闹的街头,一名清秀少女竭力挣扎着向路人求救。

身穿华服的男子冷冷扫一眼路人,劈手打晕少女扛在肩头,大摇大摆离去。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被旁人死死拉住:“不要命了,那可是贵人。别说带走一个民女,就算当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的!”

杀人偿命,从来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的世道却变了,齐人打杀夏人可减罪。

街上一时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一只绣鞋孤零零躺在地上,提醒着众人一名花期少女的凋零。

突然一声抽泣,不知是谁没控制住哭出了声,很快又没了声音。人们沉默着散去,还驻足停留的三人就显眼起来。

三人中,那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侧头,对身边少年微微颔首:“终于沉得住气了。”

少年垂眸无言,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

“走吧。”老者当先迈出一步。

他看起来已很衰老,步伐却不慢,少年走在身边,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跟在身后。三人穿街走巷,脚步不停,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断壁残垣。

此地无人也无声,忽有鸟儿飞来,似乎嗅到了不详的气息,匆匆展翅而去。

少年望着倒塌的殿宇,焦黑的砖石,三年前那场大火仿佛重现眼前。

好多人在惨叫,在哀嚎,在打滚,那立在火中的帝王却一声不吭,把目光投向她所在的方向。

后来她想,人能忍住烈火焚身之痛,大概是亡国的痛太痛了。

“阿蘅——”老者喊出少年的名字,“换好衣裳,回家去吧。”

“回家”二字如细针轻轻扎在少年心头,令她瞬间回神:“我……真的能回去吗?”

迟疑的语气一开口,原来是女郎。

老者肃穆的面上浮现一丝笑:“时间到了,回家吧。”

少女不再犹豫,拎着包袱绕到一处断墙后,不多时换好女装走出来。

青布衣裙,头挽双髻,再简单不过的打扮。

是她十年前来到这里的样子。

十年的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

同样没有多少变化的还有皇宫后苑的鹊湖,明明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眼前的鹊湖依旧波光潋滟,碧水幽幽。

少女不觉走近一步,又转身。

“去吧。”老者抬抬手,欣慰、不舍、沉重、痛楚,种种情绪从眼中闪过,复杂至极。

少女抿抿唇,跪了下去,额头贴地:“先生保重。”

她抬头,涌上泪意的眼望向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福伯保重。”

中年男子声音沙哑,难掩颤意:“阿蘅也要保重啊。”

少女迅速转身,竭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跃入湖中。

不曾在老者与中年男子面前落下的泪终于涌出,融入了冰冷的湖水。

青山连绵,山谷清幽,一口深潭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深不可测。

如翡水面突然荡开,冒出一个人来,惊得在潭边低头饮水的小鹿四散而逃。

阿蘅抹了一把脸,左右张望,看到熟悉的景象神色一震,掩面而泣。

回来了,先生没有骗她,她真的回来了!

顾不得想太多,阿蘅第一反应就是回家,才刚上岸就听一声炸响,一道闪电直直劈在了水面上。接着又是滚滚雷鸣,大雨伴随着划破长空的道道闪电瓢泼而下。

阿蘅拔腿往家的方向跑,身后电闪雷鸣紧追不舍,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雷电倒像是专为了劈她而来。

凭什么?这本就是她的家,她该在的地方!

一股怒火升起,稍稍压下了归家的激动,阿蘅脚下速度更快了。

雨幕雷电中少女迅疾如风,在山路上一掠而过,若有旁人瞧见定会怀疑是鬼魅。

前方终于出现了屋舍的轮廓,阿蘅放慢脚步。

她家离山口最近,前面就是了。

许是这场急雨的缘故,不见村中有人走动,这让浑身湿透的阿蘅多了些安心,直到来到家门前。

为什么……门口挂着白幡?

阿蘅死死盯着她朝思暮想要回的家,如坠冰窟。

轰隆一声惊雷,天地似乎都为之震颤,闪电如蛟龙狰狞着冲来。

阿蘅被拽回心神,颤抖着手推开门,急切的呼声传入耳中:“娘子,娘子——”

是芳洲的声音,而会被芳洲唤作“娘子”的是娘亲!

阿蘅踉跄着跌进屋中。

抓着妇人手臂哭泣的少女听到动静看向门口,先是愣住,继而眼里迸出巨大惊喜冲了过来:“姑娘,你回来了!”

阿蘅仿佛没有听到少女的哭喊,直直冲到床边,握住妇人的手:“娘——”

双目紧闭的妇人眼皮颤了颤,努力睁开眼,看清眼前人死寂的眼中有了神采:“蘅儿,蘅儿你回来了!”

阿蘅不停点头,带着哭腔:“娘,我回来了,您怎么了?”

面色枯黄的妇人露出一抹艰难的笑:“娘没事,娘就是惦记你……”

阿蘅心如刀割。

娘亲哪里没事,分明是油尽灯枯之相……

“芳洲,没有给娘请大夫么——”

阿蘅话音未落,妇人就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上气,仿佛风中随时熄灭的烛火。

“娘——”阿蘅骇得一边喊,一边轻拍妇人的背。

妇人用力抓着她的手,喘息着问:“蘅儿,你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为什么这么久才回家?”

“我……多久没回家?”阿蘅忍着剧烈的心跳问。

“姑娘失踪十日了!”插话的是芳洲。

“十日?”阿蘅脸色苍白,喃喃自语。

她被好友推入深潭,在三十年后山河破碎的大夏待了十年。

她的一年,原来是娘亲他们的一日……可短短十日娘亲为何病入膏肓?那门口的白幡又是因何而挂?

寒意钻入骨髓,一个猜测呼之欲出,可阿蘅不敢问出口,怕刺激病危的母亲:“娘,您先休息吧,我去给您请大夫——”

“不要请大夫,不要请大夫!”激动之下,妇人竟猛然坐了起来,神色惊骇欲绝。

“好,好,不请大夫。”阿蘅柔声安抚着妇人,心中疑团重重。

娘亲为何对请大夫反应如此激烈?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雷声不知何时停了,敲门声清晰入耳。

阿蘅看了芳洲一眼。

芳洲跑出去拉开了门,不由愣了:“你们是?”

门外站着两个撑伞的人,一男一女,身着绸衣,其中妇人笑问:“请问是陈桥陈郎君家么?”

陈桥是阿蘅父亲的名字。

芳洲警惕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京城来的,来找陈郎君有事相问。”

“我家主人过世了,你们回吧——”

芳洲正要关门,身后传来一声响,是粗瓷碗掉落地上发出的脆响。

阿蘅快步走出来,无视芳洲担忧的眼神,盯着妇人问:“你们从京城来?”

妇人见到阿蘅的瞬间瞳孔骤然放大:“像,太像了!”

管事模样的男子要比妇人冷静许多,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少女,也不禁点头。

确实像那位早逝的三太太,只是怎么浑身湿透了也不换衣裳?

“咳。”男子咳嗽一声,提醒激动的妇人,“还是先问清楚。”

妇人回过神来,目光紧盯阿蘅:“姑娘可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阿蘅皱眉:“二位直接说清来意吧,我家中遭难,实没有心思猜东猜西。”

恢复冷静的妇人张张口,却不知如何说了。

总不能直接对一个小姑娘说我们怀疑你是我家丢失多年的孩子,所以找上门来了。

还是要找这家里的大人聊聊。

妇人正寻思,屋里传出陈母的声音:“蘅儿,蘅儿——”

阿蘅忙转身进屋。

陈母半靠着叠起的被褥,瞧着竟有了些精神:“蘅儿,外头是什么人?”

“自称京城来的一男一女。娘,您别为这些费神,好好养着。”

陈母脸色猛然变了:“京城来的怎么会来咱们家?你爹……他们是不是冲你爹来的?蘅儿,你快走,快走!”

见母亲吓得不轻,阿蘅忙道:“您别怕,他们应该不是冲着爹爹来的。那位婶婶见了女儿就说像,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

陈母愣愣听着,突然一个激灵,冲着门外喊:“芳洲,把客人请进来!”

得了陈母的话,芳洲领二人进来。

妇人看到形容枯槁的陈母一怔,行礼道明来意:“您是陈家娘子吧?我们是京城秋家的,十年前我家六姑娘随大人逛花灯走丢了……上个月一位亲戚路过此地探望在道观静养的外甥,遇见令爱,发现她酷似我家三太太,回京后便给我家送了信儿,家中主人命管事与奴婢前来确认……”

阿蘅听愣了。

对她来说虽过了十年,可能是那个被鲜血浸透的大夏太苦了,过往的的美好记忆反而深刻入骨。

上个月她去见白大哥时确实遇见一位气度不凡的妇人,总是盯着她看。

“咳咳咳。”陈母咳嗽不断,眼睛却亮得惊人,“你是说,我家蘅儿是你家丢失的姑娘,可……可记得你家姑娘丢失时的穿戴?”

“我家姑娘丢失时只有五岁,穿着一身红袄红裙,袖口裙摆绣着彩蝶……对了,还有一个香囊,一角绣着个‘蘅’字,是我家姑娘的名字……”妇人说着看向阿蘅。

不光长得像,也叫蘅儿,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陈母红着眼圈吩咐芳洲:“去西屋把橱柜最下头压着的箱子拿来。”

不多时芳洲抱着个木箱过来,在陈母示意下打开。

里面叠放着的袄裙与荷包虽已污损陈旧,却正是妇人形容的样子。

“姑娘,真的是姑娘啊!”妇人哭着拉着阿蘅的手,“姑娘还记得奴婢吗?奴婢是您的乳母……”

阿蘅沉默不语,陈母轻声说起往事:“十年前我与蘅儿她爹在定州地界的一处山道遇见了蘅儿,当时她不言不语,不哭不闹,似是吓狠了。不远处有具头破血流的男尸,应是被落石不幸砸中……”

妇人与管事对视一眼。

定州毗邻京城,看来拐子带着六姑娘才离开京城就出事了。

“我们把蘅儿带回了家,因她随身香囊上有个‘蘅’字,猜是她的名儿,便还是取了这个名儿。”

“陈家娘子的恩德,奴婢代家中主人谢过了。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接六姑娘回去,陈家娘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

陈母不觉弯唇:“蘅儿能有人疼,我就知足了。”

“娘——”

陈母握着阿蘅的手,眼睛却看着妇人:“我想与蘅儿说几句贴己话。”

妇人与管事退到了堂屋。

陈母深深看着阿蘅:“蘅儿,你去把湿衣裳换下,娘有话对你说。”

阿蘅默默换过衣裳,把湿发用碎花布包裹好,回到陈母身边。

“蘅儿。”陈母抬手碰了碰女儿冰凉的脸颊,满眼慈爱,“你爹前几日出了意外去了,娘……娘也不行了,还好我的蘅儿是有福气的,还有亲人在……等——等等你就随他们走吧,去京城过好日子……我的蘅儿本来就该过的日子……”

阿蘅泪如雨落,不断摇头:“我不离开您……”

“傻孩子,娘要去找你爹了……你听娘说,你还有个姐姐,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丢失时和当年的你差不多大……本来娘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去,没想到蘅儿的亲人能寻来……娘贪心地想,或许你姐姐还活着,或许蘅儿也能遇到你姐姐……”

“娘,我会找到姐姐的。”

“娘不要你做这种承诺,只是怕你们姐妹真有相见那日却不相识。蘅儿,你答应娘,不许刻意去寻你姐姐,那是大海捞针——”陈母用力握了一下阿蘅的手,“答应娘!”

眼见母亲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阿蘅忙道:“我答应您!”

陈母笑了笑,已有些看不清女儿的脸了,却突然想到什么,抓着阿蘅的手更用力了些:“蘅儿……你爹是给娘去城里请大夫的路上出了意外……不……不是因为寻你……”

饱含慈爱与不舍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蘅儿不要自责……”

用力握着女儿的手骤然松开。

陈母葬在了半山腰,与陈父一起。

山风阴冷,新坟凄凄,纸钱燃成灰烬随风散去。

“姑娘,回家吧。”芳洲红着眼圈,劝说跪在坟前的少女。

秋蘅站起来,因跪得太久踉跄了一下,被一双手扶住。

“多谢王妈妈。”秋蘅向扶她的妇人道谢。

王妈妈看着细声道谢的少女,心头生出几分异样。

三日来这孩子哭肿了眼,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此时瞧着竟恢复了平静。

村里帮忙的人早就散了,留在山上的除了王妈妈和秋管事,还有他们带来的家丁车夫,一行人才到山脚就被拦住了。

“阿蘅,我们芸香呢?”

秋蘅眼眸动了动,认出冲到她面前的妇人——芸香的婶婶秀婶。

那日芸香约她去采香草,去潭边洗手时她刚弯腰,就被芸香推进了潭中。

“芸香和你一起出去,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秀婶质问。

“芸香……没回家?”秋蘅盯着秀婶的眼里压着探究,心中疑惑更深。

她与芸香从小玩到大,到现在还想不通芸香为何会害她。芸香的失踪就更让人困惑了,总不能是把她推下水后也跳进去了?

“一直没回家啊,你快说清楚芸香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秀婶语气激动起来,“我们想着你一下子没了爹娘不容易,忍到你娘下葬才来问,你一句不知道就想应付过去?说,你是不是把芸香给害了?”

王妈妈听不下去了:“这位大姐,话不能乱说。污蔑我们姑娘,我们可要报官了。”

秀婶一愣,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起来:“苍天啊,芸香从小没了爹娘,我和她叔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现在人不见了竟还要送我们去见官,还有天理吗……”

与秀婶同来的男人似是不敢得罪人,语气好很多:“我媳妇太伤心了,她一直把芸香当亲闺女疼。”

秋蘅看着这对夫妇,明白了他们的真正目的——这是看出来接她的人身份不凡,要好处来了。

这便是了,真担心芸香的话,不会等到娘亲下葬才来问。而实际上,村中谁人不知秀婶对芸香的刻薄。

秋蘅想着这些,并没有把芸香害她的事说出。

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多说多错。芸香对叔婶怨言颇深,他们不大可能知道芸香的心思。

“我们姑娘伤心养父母的故去,人还是懵的,二位再去别处好好找找吧。”秋管事话说得客气,神色却带着警告,把几块碎银放入男人手中。

得了银子,男人喜形于色,忙拉着秀婶走了。

王妈妈冷笑:“原来是讹钱来的。”

秋管事不冷不热道:“先回去再说吧。”

等进了陈家,秋管事直接道:“六姑娘收拾收拾,明日就出发吧。”

语气中的强势,秋蘅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等我爹娘七七过了,我才能走。”

秋管事意外挑眉:“六姑娘,家里都盼着您呢,总不能让长辈久等。”

少女垂了眼,低低重复:“等我爹娘七七过了,我才能走。”

秋管事沉下脸来:“六姑娘可想好了。”

少女干脆不说话了。

王妈妈见气氛僵硬,忙把秋管事拉出去,压低声音求道:“正如管事先前说的,六姑娘刚没了养父母,正难受着……”

“难不成真要等她养父母过了七七?老伯爷、老夫人怪罪下来谁担着?”

王妈妈姿态更低:“老伯爷、老夫人慈爱,定会体谅的。管事也体谅一下,最重要的是把六姑娘平平安安带回去,你说是不?”

“呵。”秋管事冷笑一声,带着随从回了城。

云峰村离城不远,这两日秋家来的人白日帮着料理丧事,晚上回城中客栈,只留下王妈妈住在陈家。

夜里王妈妈睡不着,听着窗外的风声叹了口气。

姑娘回到伯府的日子恐怕也难。

翌日天刚蒙蒙亮,秋蘅就起来了,洗漱过后吩咐芳洲:“等王妈妈醒了问起我,就说我上山去陪爹娘了。”

“姑娘放心。”

秋蘅去了离她家最近的那户人家。

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正抱着柴往屋里走,一眼瞥见静静立着的少女,柴火散落一地。

“阿蘅,你,你怎么来了?”少年有些手足无措。

“小山哥,你知道撞死我爹的是什么人吗?”

叫小山的少年与秋蘅自幼一起长大,去年进城在一家香料铺当学徒。那日接到老娘病了的消息往家赶,正好瞧见陈父被疾奔的马撞飞,是他叫人帮忙把陈父送了回来。

面对秋蘅的疑问,少年不自觉移开视线:“那些人骑马太快了,我没看清……”

秋蘅眼帘微颤,泪珠滚落下来:“等过了我娘的七七,我就要去京城了。小山哥,你要是看到了什么,求你告诉我,我不想稀里糊涂的……”

“阿蘅,你真的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听秋蘅说要离开,小山神色有些变化。

“他们说是。”

“去了京城,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嗯。”

小山怔愣片刻,神情浮现几分挣扎后伸手入怀,掏出一物塞入秋蘅手中。

触手微凉,是一枚雕工精美的玉佩。

“那人骑马跑在最前头,撞飞了陈叔后马都没下……我认出陈叔后去扶他,发现了这枚掉在地上的玉佩……”

秋蘅默默盯着手中玉佩,眼睛一眨不眨。

少女的沉默如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少年心头。

小山咬了咬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有一个人我瞧着像是福海楼的少东家,当时跟在最后头……阿蘅,我知道的都和你说了,你千万不要想着报官啊,对陈叔陈婶来说你以后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说到最后,少年又有些后悔。

“小山哥放心,我不会报官的。”秋蘅紧紧攥着玉佩,眼圈微红,“京城来了那么多接我的人,也不会由着我去报官,能多知道一点我爹出事那日的情况我就知足了……”

几日后的京城,永清伯府收到了秋管事的来信。

永清伯夫人看过,眉头紧皱:“确认过了,是当年走丢的六丫头。”

永清伯喝口茶,语气随意:“能找回来也是好事。”

“短短时间养父母都死了,我看这丫头是个命硬的。”永清伯夫人沉声说着,眼中嫌弃毫不掩饰。

福海楼的少东家名叫钱川,素爱赌钱喝酒,寻花问柳。

这几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钱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走在去流香巷的路上,钱川突然停下,一把拽过小厮问。

小厮神色茫然:“什么声儿?公子是问货郎的叫卖声吗?”

城中不宵禁,入夜后的热闹不比白日少。

“马蹄声,是马蹄声!”钱川语气肯定。

小厮竖起耳朵努力听,入耳是各式各样的声音,乱糟糟闹哄哄,却没听到马蹄声。

“没有啊——”

钱川急了:“怎么没有?昨日我也听到了!”

瞧着自家公子难看的脸色,小厮犹豫了一下问:“公子,是不是您想多了——”

钱川脸色一变。

前些日子从京城来了一位姓韩的公子,衙内们众星捧月陪着到处玩,他大把撒钱凑了上去。那日他们打猎回来的路上韩公子撞了人,听说把人撞死了。韩公子很快回京了,衙内们也无事发生的样子,他却觉得膈应,窝在家里好些日子才出门。

这几日走在街上总是听到马蹄声,难不成真是他寻思多了?

“可能听错了,走吧。”担心传出去玩伴们笑他胆小,钱川压下了疑心。

流香巷就在前头,此时一个个红灯笼亮起,隐隐脂粉香随风飘来。

钱川深吸一口令人迷醉的香气,加快了脚步。

巷中一处小楼里,相熟的女妓递茶喂酒,软玉温香。

钱川心满意足睡去。

哒,哒,哒……

夜半时分,钱川突然睁开眼,半坐起来惊惶四顾寻找声音来处,当视线落在一处时瞳孔骤然放大。

床头不远处静静立着一道人影,他的脸——没有脸,全是头发!

“啊——”钱川张嘴惨叫,却发现声音堵在了喉咙里,根本喊不出来。

人影靠近了他,没有脚步声,只有淡淡的血腥味往钱川鼻尖钻。极度的恐惧下,钱川牙齿打颤,艰难挤出几个字:“鬼,鬼……”

苍白冰凉的手伸出,扼住钱川脖颈。

“为什么要撞死我……为什么……”

“不,不是我……”钱川涕泪横流,浑身哆嗦着。

“那——是——谁?”铁箍般的手微微松开,声音一字一顿。

钱川大口喘着气,理智被惊恐淹没:“他姓韩,他爹是京城高官……你要索命去京城找他,和我没关系,没关系!”

那只手从钱川面前拂过,带着冷意与微不可闻的香气,钱川盛满恐惧的眼睛一闭,倒回了柔软的床榻上。

天色微明,钱川猛然坐起来,一眼看到了睡在身侧的女妓。

恐惧潮水般退去,留在心头的是阴影与疑惑。

“原来是梦吗?”钱川喃喃。

女妓听到动静醒来,藕臂攀上钱川肩头:“钱公子,怎么了?”

钱川死死盯着女妓:“你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啊——”

钱川突然想到什么,推开女妓冲到梳妆镜前。

镜中男子脸色惨白,脖颈上一道断续青痕分外显眼。

不是梦!有鬼,真的有鬼!

钱川头皮炸开,抓过衣裳披上就冲了出去。

“钱公子,钱公子——”

女妓一头雾水,此后再没见钱川过来。

转日丫鬟打扫屋子,从屏风一侧捡起一朵珠钗。

“小姐,你昨日找的珠钗原来掉在这儿呢。”

“前晚睡下时没取下,昨日起来梳妆就发现不见了,怎么会落到那儿呢……”女妓随口说了句,没再深想。

城中福海楼少东家受了惊吓日渐消瘦,云峰村每日上山拜祭父母的少女则越来越安静。

这日王妈妈等秋蘅在坟前磕完头,柔声劝:“姑娘有孝心是好的,可若日日自苦,反让您养父母九泉下担心。”

一个多月来,这孩子每日一早上山,天黑才回,与养父母的感情真是深厚。

“我知道了。”秋蘅柔声道。

相处这段时日,她能感觉到王妈妈的真心。

“姑娘想通了就好,咱们下山吧。”

山下秋管事早等得不耐烦,见王妈妈与芳洲陪着秋蘅下来,淡淡道:“六姑娘请上车,该启程了。”

马车渐渐把村落甩在后面,等上了官道,速度快了起来。

……

永清伯府,婢女进屋传话:“老夫人,接六姑娘的车马已经到了城郊。”

永清伯夫人点了点头,吩咐下去:“人到了直接带过来,先不必惊动人。”

虽然秋管事的信上说确定了身份,她还是存疑的,等亲眼见了再谈其他。

马车从永清伯府角门进去,停在垂花门前,秋蘅由人领着进了千松堂。

老夫人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垂首行礼的少女:“听说你叫阿蘅。”

“是。”

“起来吧。”

秋蘅起身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脸庞偏长的老妇人。

老夫人只一眼,就知道错不了。

无他,眼前的女孩子与早逝的三儿媳杜氏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再看过管事递上来的香囊衣物,老夫人当然不可能有印象,问了王妈妈几句,便吩咐婢女去各院传话。

陆续有人进来,千松堂变得拥挤起来。

“这是你大伯母。”

大太太赵氏拉着秋蘅的手笑:“和三弟妹一个样儿。”

收了大太太的见面礼,秋蘅又向二太太兰氏行礼。

兰氏不像赵氏那般热忱,话也不多。

秋蘅想到王妈妈的隐晦提点,大太太面甜心苦,二太太不多事。

她不会把王妈妈的话当金科玉律,究竟如何,以后便知。

之后便是同辈间的见礼。

二姑娘秋萱秀雅文静,是二房唯一的女孩儿;三姑娘秋芸面若银盘,与长着一张桃心脸的五姑娘秋莹皆是大房庶女;四姑娘秋芙在姐妹中容貌最出众,乃大太太所出。

秋蘅还从王妈妈口中得知,与四姑娘秋芙一母同胞的大姑娘早年便入了宫。

收获了一堆手帕、珠花,秋蘅从芳洲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香囊,一一回礼。

四姑娘秋芙捏着香囊一笑:“没想到六妹妹还准备了回礼,其实用不着。”

秋蘅笑了笑。

“你祖父他们都不在家,等回来再见过,已经打发人去喊你爹了——”

老夫人话音未落,帘子就被挑起,侍女声音随之响起:“老伯爷回来了。”

秋蘅视线扫过秋家几位姑娘,落到门口处的老者面上。

这就是大名鼎鼎,卖孙女求荣的永清伯啊。

秋蘅在三十年后的大夏停留的那十年里,很喜欢读书,正史、野史,乃至民俗话本。

她不是喜欢那些发生过的真实或故事,而是在无数个想念爹娘的日子里,妄图从纸堆中找到云峰村,找到以采香、制香为生的一对夫妇。

只可惜爹娘这样普通的小老百姓是不会被记载的,她读到的是此时大夏鲜花着锦下的腐朽,华服锦袍下的苍白,风雅无边下的丑陋。

皇亲贵胄、文臣武将中,永清伯本不起眼,却因卖孙女求荣留了名。

在大夏,一些爵位并非世袭罔替,等到最后一代便身死爵除,但若天子加恩就可再传一世。永清伯府就面临这样的困境,永清伯为把爵位传下去极力讨好权倾朝野的宰相方元志,竟把一个孙女送与其孙为妾。

当她从王妈妈口中发现秋家原来就是书上记载的那个秋家,便知道这是她该来的地方。

先生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大夏京城沦陷,幼帝被迫南逃,有五人罪不可恕。这五人,便是需要她铲除的妖孽。

五年时间,若能做到,大夏或有转机。若做不到,她将经历的,万千夏人将经历的,就是她后来所在的那个血淋淋的乱世。

宰相方元志,便是她的目标之一。

“这就是蘅儿?”永清伯打量着秋蘅,露出满意的笑容。

秋家小一辈男丁少,女孩儿多,秋家女的美貌在京城中也是有些名气的。

“见过祖父。”

永清伯问了几句话,老夫人就命婢女领秋蘅去安顿,其他人也散了,只留下秋管事。

“不是说只是寻常农户,怎么还有婢女?”老夫人一手端茶,问起芳洲。

“六姑娘哀恸养父母离世,小人一直没好问……”秋管事讲了秋蘅日日上山守坟的事。

等秋管事退下,老夫人冷下脸:“真是晦气。”

永清伯却笑呵呵的:“人都接回来了,就不提以前了。”

“要不是长春侯夫人——”老夫人话说一半,咽了下去。

对这个孙女的回来,她并不期待。

十年前这丫头随小儿子逛灯会时走丢,小儿媳杜氏正怀着身孕,伤心早产没多久就病故了。从此后,她有了一个整日醉醺醺的儿子和一个体弱的孙子。

前不久回京的长春侯夫人约她喝茶,提起路过随云县遇见一位小姑娘,长相酷似杜氏,寻思有可能是永清伯府早年走丢的六姑娘。

当年六丫头走丢在京城掀起了好一阵子议论,如今长春侯夫人好意来提醒,永清伯府若毫无表示就容易被人非议了。

老夫人与永清伯在聊秋蘅,离开千松堂的秋芙姐妹,话题也是她。

三月的园中姹紫嫣红,五姑娘秋莹以手指绕着香囊上的彩绳,笑意盈盈:“没想到六妹妹那么好看。”

四姑娘秋芙脚下一顿。

三姑娘秋芸嘴角微撇:“五妹是瞧新鲜吧,论容貌谁有四妹出众。”

“行了,这有什么好比的。”秋芙瞥了眼秋莹手中把玩的香囊,把秋蘅送的香囊往花丛中一掷,“这么粗糙的玩意儿,亏得五妹稀罕。”

秋莹讪讪收起香囊:“也是玩个新鲜。”

二姑娘秋萱回到闺房,却把香囊拿出来轻嗅。

“姑娘喜欢六姑娘送的香囊?”婢女笑问。

秋萱垂眸看着布料寻常的香囊,若有所思:“这香味倒是独特好闻。”

秋蘅是在归置箱笼时见到的秋枫。

永清伯有三个孙儿,长孙秋杨出自二房,今年十六岁,正在国子监读书。次孙秋枫十一岁,是她血缘上的亲弟弟。秋松刚满十岁,王妈妈特意提醒,三公子是大房唯一的男孩儿,宝贝得很。

秋蘅先见到的是秋松。

体型壮实的男童扭着头,拉扯后面的人:“磨蹭什么,快来看看你姐姐长什么样儿。”

瘦弱单薄的男童一个趔趄被拽到前面,一抬眼与秋蘅四目相对。

秋蘅想,这孩子可真瘦啊。

“你就是三叔当年弄丢的女儿?”秋松一副稀奇语气。

秋蘅抬眉:“你是——”

“我叫秋松。你当年是怎么丢的啊?”

“不记得了。”

“你那时不都五岁了吗,怎么会一点不记得?”一脸肉的男童凑到秋蘅面前,语气恶劣,“你该不会是假冒的吧?”

“三弟,你不要这么说——”

“她都没说话,二哥急什么?啊,我知道了,二哥羡慕我和大哥都有亲姐姐,急着认个乡下来的假货当姐姐喽!”秋松拍着手笑。

秋枫神色难堪,抿紧了唇。

“三公子这般顽劣,不怕我告诉老伯爷、老夫人?”

“你还要向长辈告状?不嫌丢脸。”

秋蘅轻笑:“看来三公子从不向长辈告状。”

秋松胸脯一挺:“那当然。”

从来都是他欺负别人,怎么会告状。

“这样啊。”秋蘅点点头,突然拽过秋松按在桌上,扬手照着他臀部狠狠打下去。

“呜呜呜——”吃痛之下秋松惨叫,却被一只手堵回了喉咙里。

令他惊骇的是竟然挣不脱,只能承受一下比一下还痛的殴打。

比秋松更惊骇的是秋枫。

本就瘦弱的男童脸色发白,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秋蘅打痛快了才松手。

“你敢打我!”秋松跳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那你去告状吧,就说被我这个从乡下来的假货把屁股打肿了。”

“你,你等着!”秋松扭头走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秋枫皱眉道:“你会有麻烦的。”

“他会去告状?”

“不管去不去,惹了三弟不会好过。”秋枫深深看秋蘅一眼,转身走了。

芳洲走进来,凑到秋蘅身边揉着眼:“姑娘,我刚刚好像站着睡着了,梦见你猛打一个小胖子。”

秋蘅拍拍芳洲的胳膊:“不要白日做梦,我真的打了。”

芳洲扶额,再无法自欺欺人:“要是老夫人他们知道了——”

“这么丢脸的事,这种破孩子不会说出去的。”

“万一呢?”

“有万一再说,不必提前烦恼。”

晚膳是在千松堂用的,秋蘅见到了秋大老爷和秋二老爷,至于她的生父,说是喝醉了扶回来的,还没醒酒。

秋蘅无视秋松暗暗投来的凶狠目光,安安静静用了来到秋府的第一顿饭。

转日一早,秋蘅按着王妈妈的提醒前来千松堂请安,秋三老爷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秋蘅对气味很敏感,人还没看清,先闻到了酒气。

老夫人脸色微沉:“老三,你一大早发什么酒疯?”

秋三老爷对老夫人的话充耳不闻,定定望着秋蘅,眼泪流下来:“蘅儿——”

秋蘅看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板着脸:“还不见过你父亲。”

秋蘅低头行礼:“父亲。”

秋三老爷几步走过来,颤抖着手抓住秋蘅胳膊,放声痛哭:“蘅儿,爹爹对不起你——”

秋蘅紧绷着身体,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对她影响最深的男性长辈有三人。养父朴实话少,是她心中真正的父亲;先生心怀天下,她敬仰佩服;福伯教她武艺,严格却不失慈爱。

如生父这般对着小辈嚎啕大哭的,第一次见。

冷静的少女,不修边幅哭嚎的中年男人,一直对接回来的孙女心存轻视的老夫人莫名觉得丢脸,喝道:“够了,不怕你女儿笑话!”

哭声戛然而止,秋三老爷收回手,眼睛不眨盯着秋蘅:“蘅儿可吃得惯睡得惯?昨日爹爹有事,没去看你……”

老夫人猛抽了一下嘴角:“见过了你就去忙吧,以后叙话的时间多着,等下我要带蘅儿出趟门。”

“母亲要带蘅儿去哪儿?”

老夫人看一眼秋蘅:“蘅儿能被找回来,多亏了长春侯夫人,总要登门去道个谢。”

“是该道谢,是该道谢。”秋三老爷连连点头,眼睛依然不离秋蘅,“蘅儿,等你随祖母出门回来,爹爹再去看你。”

“多谢父亲关心。”

去长春侯府的路上,老夫人叮嘱:“见了长春侯夫人,问什么你就回什么,不要多嘴,也不要不吭声。”

秋蘅应是,心中想着长春侯夫人是不是她去见白大哥时遇到的那位妇人。

等到见了面,猜测得到了证实。

长春侯夫人看着秋蘅,笑意温和:“能回家就好,我只是举手之劳,老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夫人的举手之劳,于这丫头就是恩同再造了。”

直到离开长春侯府,长春侯夫人也没提起那位外甥,秋蘅亦没问。

车厢内,老夫人试探着问起:“长春侯夫人说是去看她外甥时遇到的你,你与她外甥认识?”

“长春侯夫人的外甥是?”

“长春侯夫人的外甥——”老夫人顿了顿,“是康郡王世子凌云。”

康郡王世子——秋蘅思索看过的书册,有关康郡王世子的记载只有一句体弱。

康郡王世子凌云,会是她认识的白大哥吗?

秋蘅脑海中浮现出年轻男子的模样。

四年前,她与芸香在山中遇见一主一仆两个迷路少年,其中的主人就是白大哥。她们把二人送回道观,此后一直有来往。

前不久白大哥向她与芸香告别,说养好了身体要回家了,他家在京城。

秋蘅想着这些,口中却道:“孙女一直住在山村,不认识什么王爷世子。”

老夫人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暗道自己想多了。

一个乡下丫头怎么可能认识郡王世子,能被长春侯夫人遇见已是天大的造化。

可对永清伯府来说却是件头疼事。这么个大活人又不能藏起来,将来在人前上不了台面,丢的还是秋家的脸。

“等回去——”车厢猛一晃,老夫人被甩向一侧。

马车翻倒在路边,老夫人被秋蘅扶着出来时,人还是懵的。

随老夫人出门的嬷嬷、婢女急忙围过来,更多随从拦住骑马路过的人。

“有你们这么骑马的吗?为了躲你们,我家马车都翻了!”

为首的锦衣少年安稳坐于马上,闻言满不在意抬了抬眉。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语气嚣张:“是你们自己要躲,又不是我们公子碰到你家马车了。拦着不让走想讹人不成?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

听出纵马少年身份不一般,永清伯府的随从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才从头晕目眩中恢复过来,沉脸看向锦衣少年:“不知公子是哪家府上?”

小厮抬起下巴:“我们公子乃韩都指挥使之子!”

京中权贵虽多,最为瞩目的也就那些,老夫人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韩殿帅的公子——”

手臂突然吃痛,一直搀扶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用力收紧。

老夫人余光瞪向秋蘅,却见她目不转睛盯着锦衣少年,眼里泪花打转。

老夫人心口一堵:这就吓哭了?果然上不得台面!

而此时的秋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啊,撞死爹爹的人。

杀意汹涌而出,轻轻一眨眼就被压下去,只剩泪意。

在看惯了夏人如草芥的那十年里,为了活下去,为了回家,她早已学会克制情绪。

回来的这段时间,入睡后她常会陷入噩梦里,梦见尸骸遍地,人不如犬。等她醒来,还是能平平静静做该做的事。

而比噩梦更可怕的是那不是梦,那是大夏亡于异族之手后将会发生的现实。

殿前都指挥使韩悟,她受托要诛除的五贼之一。容她有些私心,便从此贼开始。

锦衣少年视线落在泫然欲泣的少女面上,对老夫人的来历忽地生出几分兴趣:“你是——”

小厮暗暗诧异:以往表明公子身份后那些人不敢再拦,公子就直接打马走了,今日倒是稀奇。

到这时,老夫人已经后悔拦人了,却不得不报出家门:“老身是永清伯夫人。韩公子想来有事,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原来是伯夫人。”锦衣少年兴趣顿失,敷衍拱了拱手,“告辞了。”

小娘子虽美貌,可惜出身勋贵,弄进门需花心思就不值当的了。

老夫人顶着无数看热闹的视线上了马车,训道:“以前你在乡野就罢了,进了伯府就要有贵女的样子。盯着陌生男子瞧,一点小事就吓得哭哭啼啼,惹人笑话。”

秋蘅轻巧转移话题:“孙女只是好奇那位韩公子为何如此嚣张。”

老夫人被这天真的话气笑了:“你可知他父亲掌握禁兵二十年,深得天子器重。这样的近臣在天子面前随便说句话,对旁人来说就是压下一座山。”

秋蘅一副受教的模样:“难怪。”

掌管禁兵二十载,恃宠营私,荒废训练,面对齐军攻城不堪一击,致使京都沦陷,无数夏人陷于水火。

垂花门前,秋三老爷翘首以待,一见马车来了快步迎上去:“母亲回来了。”

老夫人诧异扬眉。

老三今日竟没喝酒。

陪老夫人回了千松堂,秋蘅告退时,秋三老爷跟着起身:“我送蘅儿回房。”

“去吧。”老夫人一肚子敲打秋蘅的话暂且压下。

父女单独相处时,秋三老爷反而局促起来,把提着的袋子往桌上一放:“蘅儿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钱花没了再和爹爹说。”

秋三老爷离开后,秋蘅把袋子打开,里面满当当的碎银。

芳洲单手拎了拎,脱口而出:“七斤四两。”

七斤四两的碎银,这是把买酒钱掏空了吗?

秋蘅这般想着,对虚浮如梦的新身份终于多了些实感。

千松堂中,老夫人对回来的永清伯抱怨:“我就说六丫头是个命硬的,今日从长春侯府回来的路上马车翻了……”

“那韩衙内以好骑快马出名,不知多少人受害,遇上了也不稀奇。”

“伯爷对六丫头倒是宽宏。”

永清伯笑眯眯喝了口茶。

平白多了个容貌出挑、正值妙龄的孙女,为何不宽宏呢。

夫妇二人说着话,下人来报:“老伯爷,皇城司薛大人来访。”

永清伯陡然变了脸色,匆匆赶往前厅。

厅中男子正在喝茶,不,应该说是少年。

身着绯衣的少年姿势随意,仿佛在自家中。他的神态也是随意的,听到脚步声轻飘飘看了快步进来的永清伯一眼,不露丝毫锋锐。

永清伯却紧绷心弦,委婉问询来意。

少年一笑,没有卖关子:“听说伯爷寻回了走丢多年的孙女,我想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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