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总觉着时间过得太慢,因为有太多新鲜东西没见识过,总是急着四处看看。
反而是亲情这东西最习以为常,也最不当回事。
年纪大了觉着时间过得太快,因为该见的都见过了,时不时就喜欢拿出来回味。
一回味才发现原来亲情被忽视了那么久。
就像我家老爷子每到逢年过节,都要给几个远房亲戚打电话拜年,然后正经能唠一阵子。
我年轻时一直不明白,一个数学教授,跟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儿的农民,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出于好奇,我还真仔细听了听他们聊天的内容。
不出意外的,无非就是问问种什么庄稼,收成怎么样,家里还好吧……之类的家长里短。
当时年轻,心想这有什么可聊的,要是我,说一句都觉着浪费时间。
不过好在老爷子开明,只是自己打自己的电话,从来不需要我去跟这些素昧平生的亲戚寒暄。
甚至打招呼拜年都省了,估计他能体会“硬融”的尴尬。
不过有时候我也能听到点有意思的事,于是等他们打完电话,就会让老爷子给我讲讲这位亲戚跟咱家的关系。
于是我听到了不少故事。
例如有一位论辈分还要管我叫爷爷的老头。
当年遇上三年自然灾害,我爷爷就是跟他爸爸带着两家人逃荒到了佳木斯。
因为他爸在那边有亲戚,所以能帮两家在生产队谋个差事。
有活干,有饭吃,这在当时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那时候他和我家老爷子正好年纪相仿,平时总在一起搭伴干活。
所以既是远房亲戚,又是同学,还是“同事”,更是发小,而且还共患难,也算“难友”。
还有一位远房亲戚,同姓但是在邻村。
远得已经论不上辈分了,他比老爷子大点,我就叫他大爷了。
这位大爷小时候就喜欢搞点发明创造,十里八村就他跟老爷子两个人有这爱好。
当年没有书,两个人轮着读一本《电子电路》。
一起去捡废品凑零件,然后各自鼓捣出一台收音机。
那时候的收音机还叫话匣子,正经的三大件,比现在的什么冰箱电视可精贵多了。
尤其在农村,别说没有这玩意,绝大多数农民连见都没见过。
所以这两位也算惺惺相惜。
老爷子还经常感慨,这位大爷生不逢时,特殊年代没法读大学,于是在农村当了一辈子农民。
不过也搞出来不少发明,挺让人佩服。
所以这位属于集同姓、同学、同好于一身的“三同”亲戚。
如此看来,至少对于1950后来说,“家族亲戚”这些概念并不能简单地定义为血缘关系。
除此之外,至少还包含了同乡、同学、同事、同甘共苦……等等概念。
而对于新一代,像我,从小生活在城市里,周围只有邻居,最多也只是父母的同事。
住平房的时候还能一走一过,看到人家做饭还能问一句“今天吃什么”。
后来搬进楼房,家家关门闭户,客套都省了。
我现在都还不知道邻居姓啥。
在我们这代人眼里,人的身份基本就剩那么简单的几种。
要么是朋友,要么是同事,要么是家人,剩下的统统都会被放进“陌生人”的分类里。
那你说“家族亲戚”这个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面,没说上几句话的物种会被归到哪类里呢?
实在没处放,也就只能放在“陌生人”的标签下了呗。
后来我也理解了老一辈为什么那么重视“家族亲戚”。
如果我遇到这么一个“高度集成的身份复合体”,我当然也重视。
可惜我没遇到,这就是城市。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已经没有了“家族”生存的土壤。
你问“家族绝后”意味着什么?
要我说,“家族”概念都要绝了,你还担心哪门子“绝后”呢?
坏消息是,等我老了又能给谁打电话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幸运,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