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杀了我母亲,还让我忘记

Figure 2022-08-15 16:10:46

人们惯以历史上的经验教训,特别介绍给各君主、各政治家、各民族国家。但经验和历史所昭示我们的,却是人民和政府没有从历史方面学到什么,也没有依据历史上演绎出的法则行事。

——《历史哲学·绪论》

(德)弗里德里希·黑格尔

撰稿|张 帅

编辑|鲜 于

校对|许 静

出品|Figure纪录片

「当镇子上的佛朗哥支持者们带走我母亲的时候,我6岁。第二天,她的尸体在路边被发现——他们扔掉了她的衣服,让她光着身子。她不能被带到墓地埋葬,镇上的人不允许。生活是多么的不公,不是生活,是我们人类。」

西班牙纪录片《沉默正义(The Silence of Others)》开始得非常平静:在她急促又有些胆怯的画外音中,年迈的玛利亚梳洗完毕,颤巍巍地走过村庄,在某条车来车往的公路旁献上了一束花。

肉眼其实辨识不出这里的特别,观众要靠玛利亚的旁白才能得知:路面之下是异议者的「万人坑」之一——玛利亚遍寻不着的母亲遗体,或许就埋葬在这里。这一生,永远失去母亲的小女孩都在等政府的一个交代:「我不是要复仇,我要把她的遗体和她丈夫葬在一起的权利。」

用六年时间,导演罗伯特·巴哈尔和阿尔穆德娜·卡拉塞罗夫妇耐心地收集材料,讲述的是佛朗哥独裁政权受害者的故事,那些在西班牙40多年「转型正义」过程中不愿意放下过去的人。

他们想要外界知道:他们不能轻易宽恕那些造成自己或家人苦难的凶手——哪怕是政府立法要求的也不行。

卡洛斯・斯莱波伊(1949-2017)

「当有人被谋杀时,很明显:法院必须起诉罪犯。但是,当我们谈论种族屠杀或反人类罪时,人们反而开始争论:忘掉吧,我们必须翻篇向前看了……」《沉默正义》中,人权专家卡洛斯・斯莱波伊(已故)一番话点出核心:「宽恕是个人的事,一个国家不能宽恕罪行,遗忘不会带来宽恕。更何况,从来没有人请求过我们的宽恕。」

靠权力强制扭曲或抹去的历史,真的就能完全「遗忘」?河底的石子,某一天也会造成河面上的漩涡。

你必须遗忘

哪怕在世界历史长河中,西班牙右翼强人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也算一个无法忽视的重要角色。1936年,时为将军的他发动军事叛乱,引发了3年的西班牙内战,期间造成约50万人丧生——曾亲身参战的欧内斯特·海明威,以此战为背景,写出了反法西斯主义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

作为内战的胜利者,佛朗哥自1937年起在西班牙成立独裁政权。二战时,他曾与希特勒暗通款曲,眼见纳粹大势已去,就又倒向同盟国;在冷战期间,更是因为美国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成了抵御共产主义「侵略」的功臣。

「在我看来,对佛朗哥最重要的记忆,是他从未犯过错。」佛朗哥基金会发言人兼二把手海梅·阿隆索说道,「佛朗哥从共产主义暴政中,拯救了西方基督教文明。在去世之前,他得到了大多数西班牙民众的支持。」

海梅·阿隆索对将佛朗哥统治称作独裁的说法嗤之以鼻

就这样,残暴程度在20世纪独裁者榜上名列前茅的佛朗哥——《TIME》报道称,佛朗哥政权猛烈镇压异议分子,在内战及之后的统治期间,至少造成14万人失踪——安稳维持着统治权近40年,直到1975年去世。

佛朗哥死后,西班牙开始转型为民主化国家。曾遭残酷打压的左派得到了大赦,他们以为自己胜利了。然而,1977年西班牙议会所颁布的新法律,同时也赦免了之前独裁政权的所有罪行——对佛朗哥政权的暴行,不进行任何历史调查或司法追诉,史称「遗忘协定」。

「就是很简单的遗忘,对所有人都大赦。这是唯一的办法,(让)我们可以毫无怨恨地握手。」

西班牙《大赦法》在议会拿到了296票赞成,两票反对,顺利通过

是啊,把痛苦就这么忘了,不好吗?

受难者们说:不好,这意味着他们通往正义的大门被关上了。

《沉默正义》的受访者,有太多需要清算补偿的伤害:

我父亲葬在巴扎,所有人都是在那里被处决的,九百人左右;

当时我年仅25岁的哥哥萨尔瓦多被绞死;

我亲戚在监狱里待了将近20年;

我祖父,因为不肯说出他儿子在哪里,被活活打死;

我父亲失踪了,他们把他扔进了井里;

我家的房子被没收了;

对我的判决从未撤销,我还是罪犯

……

「对我这一代人来说,独裁意味着剥夺我们的自由,权利和一切。」查托·加兰特(José María Galante)年轻时是左派大学生组织民主学生联盟的一位成员,见证了独裁政府警察的暴虐,「恩里克·鲁阿诺,我的朋友,被警察谋杀了——他们用两颗子弹射穿他的头颅,将他扔出窗外,并称之为自杀。」

查托·加兰特回到当年曾关押他的监狱

查托自己也被抓到了酷刑室。「他们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桌边撞,击打赤身裸体的我的脚底、臀部和生殖器」。几十年后,查托回忆说,当时觉得「自己不是人,甚至不是动物,只是一样物品。在那时,就连我的政治信念都没有了,只剩愤怒」。

时至今日,这些罪行仍被掩盖着。那些放不下的人应该怎么办?西班牙政府的回答是,如果去追究真相,你才是违法的那个。

遗忘协定及《大赦法》限制了对内战与独裁时期真相的调查,更将这段独裁历史剪切封存。

在佛朗哥时期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完全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学校从来没有教过我们,我们的父母没有告诉我们。」《沉默正义》画外音缓缓响起,「我们甚至无法告诉自己的孩子,因为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在佛朗哥墓地前,每年有越来越多的人举着纳粹礼前来悼念,《沉默正义》还拍到了扛着佛朗哥政权旗帜上街游行的人群,他们手中牌子写着「让西班牙再次伟大(Make Spain Great Again)」——即便到了21世纪,暴君仍然拥有众多支持者;

为数不多的佛朗哥政权受害者纪念雕像,在落成揭幕几个小时后,遭到了枪击——雕塑家保留下了那些子弹孔,因为「这觉得让他的作品更加完整」;

更甚者,如查托所发现,当年凌虐他的人,那个以喜欢制造恐怖、折磨左派年轻人而臭名昭著,绰号「虐童者」比利的安东尼奥·冈萨雷斯·帕切科,就住在离自己家只隔着一个街区的宽敞公寓里。多年来,查托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自由行走在马德里的街道中。

以「遗忘」的名义,旧时代的亡魂从未远去,后佛朗哥时代的西班牙,沉默并不是金。

「我同意(与过去)和解,但你不能(替我)翻页。」查托说,「你必须先阅读那一页,然后再翻它。」

又是40年过去,佛朗哥支持者的数量看上去并无多少不同

越洋诉讼

「让我特别生气是一件事,是人们说,不,你只是出于报复心理。如果你认为寻求正义就是报复,那你就当做我在复仇好了。」

遗忘不该等同于原谅,《沉默正义》镜头记录了独裁政权受害者们如何一点点聚集到一起,试图推翻《大赦法》并将佛朗哥幸存的追随者绳之以法的过程。这个过程缓慢、艰苦,甚至是见不到希望的。

母亲的照片一直保存在玛利亚胸前的项链中

独裁者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系统。当一个系统运行了40年,它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能停止或转型。

「对某些人来说,一切并没有因为民主而改变,因为还是同一个机构,同一群人,同一个市长……」一位受害者家属在《沉默正义》中说道。

佛朗哥死后,许多警察、法官和政客继续着职业生涯。「我认为遗忘是发生在政客们自己内部的,所有这些政客过去都是佛朗哥政权的捍卫者。所以他们对遗忘更加感兴趣,因为谈论佛朗哥意味着谈论他们的过去。」

2008年,西班牙刑事法院法官巴尔塔萨·加尔松(Baltasar Garzón)宣布开启对佛朗哥时代反人类罪的调查, 随即遭到了右翼团体的反击。以佛朗哥基金会为代表提起了诉讼,指控加尔松越权。最终,以发现加尔松在另一起案件中错误使用非法窃听为由,西班牙最高法院将他停职。

几年后,加尔松成了「维基解密」事件当事人朱利安·阿桑奇的首席辩护律师。

宣布重启对佛朗哥时代反人类罪的调查之后,加尔松最终被停职

在西班牙国内受挫的受害者代表们,做了一个需要对相关历史和国际法有所涉猎才能理解的动作:他们在搜集到的148位施虐者中,挑选了七个后来担任过其他国家重要职务的人作为被告,远渡重洋,向阿根廷联邦法院对这些人提起诉讼,希望能借此调查西班牙内战期间与佛朗哥独裁政权期间发生的谋杀、失踪与种族灭绝罪行。

「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法院,都可以随时起诉种族灭绝、反人类罪,对这些罪行的追讨没有时效性,也没有国别限制。」卡洛斯・斯莱波伊在片中简单解释道,「这就是(国际法中)普遍管辖权的概念。」

当年枪杀异议者的弹孔,还留在墓园墙上

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对普遍管辖权原则的运用比西班牙更执着:1985年,西班牙立法机构曾把这条原则纳入了国内法。

这一原则在现实中应用的最知名案例,正是巴尔塔萨·加尔松法官在1998年所为:当年,他对正在伦敦访问的智利强人、前独裁者皮诺切特发出了逮捕令。

英国当局逮捕了皮诺切特,后来却拒绝把他引渡到西班牙,最后还批准他返回智利。不过,回到智利之后,皮诺切特最终还是在离世之前受到了刑事指控或者说清算。

曾经,拉丁美洲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独裁政权倒台潮中,许多国家以前宗主国西班牙的「遗忘条约」为榜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国家一个接一个地推翻了自己的《大赦法》,努力揭示过去的真相,对前统治者进行了清算。

秘鲁,为独裁时代受害者举行的悼念活动

现在,借普遍管辖权原则,阿根廷法庭接收了佛朗哥政权受害者的起诉,选择立案调查。「这是第一次在法庭上听到受害者的声音,在离我们国家一万公里之外的地方。」《沉默正义》中,受害者们显得颇有些激动。

「我会原谅你,那个做了可怕事情的人,你只是听命于一个折磨我的政权。但我要求的是正义,因为我遭到非法判刑,而你却逍遥法外。」卡洛斯・斯莱波伊说道,「我们和成千上万的受害者,被剥夺了获得正义的权利。」

但案件审理进展艰难。2013年,阿根廷主审法官曾下令阿根廷驻马德里大使馆提供现场视频会议,进行跨洋证人问询。但会议召开前,阿根廷驻西班牙大使给法官打了电话,「如果进行视频会议,那将意味着与西班牙断交。」于是,这次会议被取消了。

最终没有排上用场的视频会议设备

「那些不想进行审判的人,都在指望时间把受害者们带走。」这策略是成功的,仅在《沉默正义》镜头记录下的少数几位受害者、遗属中,就有两位败给了时间。一位是卡洛斯・斯莱波伊,另一位是玛利亚,她最终还是没能找回自己的母亲……

正义这次迟到的,有点久。

亲友们送玛利亚最后一程

人们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

用六年时间,导演罗伯特·巴哈尔和阿尔穆德娜·卡拉塞罗夫妇耐心地收集了大量材料,但《沉默正义》所呈现出的整体质感,不同与其他社会运动纪录片:没有阿里·福尔曼的《和巴什尔跳华尔兹(Waltz With Bashir)》般风格独特,也并没有如约书亚·奥本海默的《杀戮演绎(The Act of Killing)》,从施害者一方入手,直面历史的不公正。受访者在《沉默正义》所讲述的,大多是十分悲伤的往事,但并没以太过煽情的形式呈现,片子整体偏暖的色调,有种冬日午后的一丝暖意。

毕加索画作《格尔尼卡》的仿制壁画

《沉默正义》是由个人故事编织而成,局限于记录这批受害者、遗属漫长的诉讼之路,但民众从不了解到支持这些人诉求,其背后民众意识和政治体制的变迁,并没得到太多着墨。

或许就如片中一位受害者遗属所说,「不管好历史、坏历史,都是历史。一个国家的文化和历史是建立在好事和坏事基础上的。我们也要记住坏的事,对吧?但不是为了纪念它。」《沉默正义》只是通过记录,同时保存下那些「好事」和「坏事」,为了那些被忘却的纪念。

每一座墓碑下,都是一处乱葬坑

全片最震撼的时刻,来自某位受害者遗骨被挖掘的一幕。一位老妇人得到判决许可,终于可以挖出曾被封锁的墓园中父亲的遗体。单座墓碑下,却是一具叠一具的骸骨,许多甚至已经支离破碎。挖掘团队工作多日,清理出22具遗体,最终经过DNA鉴定,编号第19号的是老妇人的父亲——泣不成声的老妇人,早已活过父亲死去的年纪,两人才最终以这种形式相见。

「人们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即使他们愿意,也不容易。」

2020年3月29日,因感染新冠,查托·加兰特在马德里一家医院去世,享年71岁。38天后,5月7日,73岁的「虐童者」比利,同样因感染新冠死于马德里——最终,他没有因反人类罪受到审判,在独裁时代因「模范行为」而被授予的五枚警察功勋奖章也没有被收回。

「虐童者」比利(右)旧照

不过,总有些是能鼓舞人心的。在《沉默正义》结尾时,广场上的佛朗哥铜像被纷纷拆除,留有极权时代历史痕迹的街道全面更名,并且「尽管遭到抵制,一些地区政府还是通过了承认受害者,追查独裁政府人权犯罪的地方性法律」。

也许,是西班牙人开始准备好去记住了。

资料来源:

《Muere el torturador del franquismo Billy el Niño por coronavirus》

《‘The Silence of Others’ Review: Franco’s Victims Speak Out》

《Facing His Torturer as Spain Confronts Its Past》

《父亲被挖出来的那天,我已经比当时的他老:沉默正义,西班牙被失忆的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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