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明朝万历年间,黔州偏远处有座大凉山,山下镇子上有一对年逾半百的老夫妻,可怜家运不旺,膝下并没有一儿半女。
夫妇俩没有子嗣,但年纪大了,无人奉养,为了躲避苛捐徭役,只得住进了山里。
丈夫陈良勤劳能干,在山腰寻了片僻静平地,搭了两间简易茅草房,开辟了个小院儿,娘子张陈氏养些鸭鹅,种些青菜,把这个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倒也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年复一年,两人竟在这大凉山生活了十几年。丈夫陈良每日上山砍柴,攒够了一车就拉到山下镇子上卖钱,换些日常吃的用的,每到赶大集,还不忘给家中娘子带回个精致的木梳,或是平日里舍不得买的小吃食。
老妇张陈氏则在家纺布织衣,打扫做饭,喂鸭养鹅,心无旁骛。日子虽然清贫,但这么多年来,这对老夫老妻始终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吵过架,倒也清幽安乐。
只是随着年纪越发大了,张陈氏时常感叹:“咱们无儿无女,若是将来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疼的,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才好?”
一切的变故,皆从一次奇遇开始。
这一日正是仲夏时节,烈日炎炎,炙烤着整座大凉山。陈良进山砍柴,没干一会儿便感觉焦渴难耐,身困体乏,嗓子像是许久没捞着雨水的沙地,被便坐下来休息。
随手抄起随身带着的水囊,早已是空空如也,老头懊恼思忖:“这等燥热天气,娘子却不知给我换个大点的水囊,唉!”于是,陈良只得站起身去寻水。
陈良往密林深处走去,转过一个山坳,仿佛有涓涓流水声划过耳畔,陈良顺着声音仔细寻找,在一处粗大的老榕树根部,发现一条细细的小溪,顺着小溪再往林子远处探去,赫然间,一个五丈见方的小池出现在眼前。
池中水清澈见底,池底有成片的碧绿水草轻轻摇曳,欣欣向荣,小池不浅,映照出陈良饱经沧桑的面孔,小池中心还有两处泉眼,还有清冽的水花正汩汩涌出。
老头见之喜出望外,急忙弯下身,双手合捧出一汪清泉,埋头喝了个够。
解了渴,陈良看着这一汪清泉,舍不得离开。又将水囊装得满满的,才背起柴准备继续干活。
“今后若是我砍柴累了,便可以经常到这泉水边歇息小憩。对,得做个记号,免得以后找不着了。”陈良这么想着,便用顺着来时的路,边走边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下记号,以备不时之需。
奇怪的是,平日里陈良总要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砍不了多少柴,就气喘吁吁了。可今日整整一天下来,陈良越发觉得双臂有劲,脚下生风,连身上的柴也轻了许多,于是又多砍了几堆,太阳快落山时,竟一点都不觉得累。
张陈氏正在地里摘菜,准备给陈良做饭,听见自家院门开了,回头迎上一张笑脸,却只见一个男人大步跨进来,一边放下背上的柴,一边声如洪钟:“娘子,快给我做些好吃食,今日可饿死我了!”
张陈氏笑容僵在脸上,悄悄挪到那人身后,猛地抄起扫帚,朝着对方狠狠砸去,嘴里还不断高喊着:“你是哪儿来的歹人?滚出去!我当家的片刻便回来了!你休要乱动!”
张陈氏持家多年,知道家中本就不多的散碎银两都是丈夫辛苦打柴赚来的,攒多了准备二人养老用的,若是被贼人掠了去,二人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你这老妪!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是我呀!我回来了!”那男人一把接住张陈氏的扫帚。
“你是……”
“我?我是陈良啊!”
张陈氏这才仔细打量起来,眼前这男人壮硕如牛,果真有几分丈夫陈良年轻时的样貌。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咋啦?”
“你快去水缸里照照!”
陈良赶忙往水缸里一瞅,里面赫然一个英武俊秀的健壮青年,三十多岁的光景,陈良顿时愣住了。
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呢?半晌,陈良才回想起来,一定是那汪泉水!
陈良急忙把装满水的水囊打开,让娘子快喝,张陈氏迟疑地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清冽甘醇,从来没喝过如此可口的玉液琼浆!
再喝几口,只觉得浑身骨节都轻松了不少,平日里经常酸痛的腰也能活动自如了!
陈良把泉水的事情一股脑儿给娘子娓娓道来,张陈氏听后欣喜若狂,“当家的,这不就是天赐的神水,不老泉吗?你快带我去!不能你变年轻了,我还是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呀!”
“不急,我都做了记号,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让你喝个够!”
第二日,老夫妇俩结伴上山,不久就找到那汪清泉,陈良还未说话,张陈氏便不顾佝偻的身体,径直一头扎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泉眼出冒出一个风韵别致的妇人,陈良大叫:“娘子,你快上来吧!”妇人对他嫣然一笑,又没入水中。
片刻后,水中尽情游弋着的,竟变成了一个貌美娇俏的少女,陈良急了:“娘子,够了!够了!别再喝了!”
张陈氏这会儿哪肯听劝?
终于,一声声婴儿的啼哭从水中传来,陈良眼见不妙,赶忙跳下水中将婴儿捞起来。
“本想让你和我一同重返青春,谁曾想你这么贪心,喝那么多!”陈良抱着婴儿直叹气。
想到娘子这辈子跟随自己,起早贪黑,虽然没给自己生个一儿半女,却是踏踏实实跟他过日子,苦是吃了不少,可一天福也没享过,自己确实对不住她。
“好吧!从今往后,我照顾你!从前你对我不离不弃,眼下我定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说罢,陈良抱着已变为婴儿的娘子下了山。
此后,镇上便出现了一个茶摊,一个英俊青年带着自己熬制的新茶,卖与过路的人,人们发现,他的茶很有些不同,喝下去,顿觉神清气爽,心明眼亮,身子都轻快了许多,有些老人长年被病痛折磨,只要喝了他的茶,病都会不知不觉好起来,连方圆百里内的郎中,都没什么活计,只能去更远的县城谋生路了。
渐渐地,小小茶摊声名远播,南来北往的人都慕名而来,其中也有不少郎中前来探查一番,本想找出这茶的奥妙,可他的茶水就是普通的茶叶加普通的水,没有任何药材加持,怎么也瞧不出蹊跷。
生意一天好过一天,来来往往的茶客络绎不绝,男人很快就在县城里开了个大茶楼,买房置地,日子过得舒坦起来,两进的院子很是气派,却总也不见男人娶妻。
说媒的人都把门槛踏破了,男人却一一婉拒,身边总带着个漂亮年幼的小丫头,围着他蹦蹦跳跳,玩闹戏耍,陪他一起听书下棋,二人好不其乐融融!
时光荏苒,年复一年,当年喝多了不老泉水的小婴儿,如今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娇美少女,红唇皓齿,眼波流转,分外好看。
外人眼中,“女儿”已经长大了,却不见她的“父亲”有半点变化,还是那么英武俊秀。
不久,邻里街坊和经常来喝茶的老主顾们就接到喜帖,英俊的男人娶了少女为妻,喜宴盛大而热闹,排场比好多大户人家都大,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是“童养媳”啊!人家陈掌柜不是不娶,而是在等他媳妇儿长大呀!
又过几年,陈良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财主,有了好几家商铺,不仅有茶楼,还做起了布匹生意,家中的小厮丫鬟一大群,娘子张陈氏也越发俏丽动人。
佳人在怀,锦衣玉食,陈良仍不满足,大字不识几个,却想突发奇想,要弄个小官做做。
终于,机会来了,陈良靠着上下打点银两,竟攀附上了郡衙首府大人。
头一回请郡衙大人到茶楼里听书喝茶时,郡衙的目光就停在陈良妻子张陈氏身上,久久不能移开。陈良经营生意多年,抬眼一瞟,唇角就勾起来了,郡衙首府已经年近七十,对着相貌停留在十八岁的张陈氏,口水都快流到鞋尖上了,陈良就知道,这个官他当定了!
张陈氏身上仿佛带了钩子一般,她给客人添茶,与客人客套攀谈,郡衙大人的眼睛就跟着张陈氏到处转。当她过来给郡衙大人斟茶时,郡衙大人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对张陈氏动手动脚,而这一切,陈良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酒足饭饱后,陈良送郡衙大人出门,郡衙大人搂过陈良的肩膀说:“咱们郡呐,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算你小子走运,距离此地七百里,就是寿康县,那里正缺一个县令副使,你呢,到那边历练上个一两年,下一任县令就是你的!”陈良千恩万谢。
“别急,我呢,只有一个条件,你自己过去就任就好,你那娘子须得留在此地。”郡衙老爷说。
见陈良面露难色,郡衙又接着说:“你看,你在这里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给你看护着不是?你呢,每个月回来一趟看看不就行了?顺便打理你的生意,这不是升官发财两不误吗?”
陈良想了想,满口答应下来。
夜深时分,陈良将娘子搂在怀中,摩挲着她稚嫩的小手,嘱咐道:“我走之后,不老泉的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告诉第三个人!不然咱们的生意可就全完了。”
“放心吧!”张陈氏连连点头。
安排好茶楼和布庄,陈良兴冲冲地上路了。
陈良前脚刚走没几天,一日晚上,夜黑风高,张陈氏正要休息,房门突然被撞开,几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还没等张陈氏叫出声来,就将一方绢帕捂在她的口鼻上,片刻间,她便倒下了。
当张陈氏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并不身处家中,周围的装潢比自己家更加富丽堂皇,桌上摆着酒壶和红烛。而她的手脚已被紧紧绑住,口中还塞着麻布。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那个脑满肠肥的郡衙大人打着哈欠晃进来:“小娘子,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夜你可要乖乖侍寝哦!”
张陈氏这才明白过来,陈良的官,原来是用自己换来的!她恨透了陈良,但自己已经毫无逃出生天之力。
就这样,张陈氏被迫成为郡衙老爷的第十三房小妾。
起初几年,张陈氏由于年轻貌美,虽然经常遭到其他姨太太的嫉妒和挤兑,但好在郡衙老爷处处宠着护着她,日子倒也没那么难过。
可好景不长,再也没法走出郡衙府的张陈氏,没有了不老神泉的供给,开始加速衰老,再也无法保持从前的美貌,皮肤松弛,头发花白,最后连牙齿都脱落了,整张脸像颗干瘪的核桃,甚至显得比郡衙老爷的年纪还要大。
郡衙老爷对她再也提不起兴趣,只有嫌弃和憎恶,还常常对下人说,自己真是一时糊涂,怎么做了这么笔赔本买卖!
在其余几位姨太太的合力挤兑下,张陈氏最终被贬到柴房去做女奴,干最脏最累的活,每天的吃食与猪食并无二致,甚至连以前伺候过她的丫鬟下人都能随意欺辱她。
暗无天日的郡衙府内,张陈氏尚且盼望着有朝一日,丈夫陈良能得知她的处境,回来救她。
她好不容易乞求车夫帮忙,让车夫给陈良捎信,等了半月有余,得到的却是陈良屡屡升迁的消息,车夫说,陈良已经是郡守太尉,官运亨通,车夫在门外等了许久,竟是连太尉府的院门也进去不得。
一年冬天,天降大雪,张陈氏趁着夜深人静,藏在柴草堆中,在车夫的协助下,她从府中逃了出来。
由于长年辛苦劳作,又被饿得皮包骨头,原本就加速衰老的身体更加虚弱不堪,没跑两步,张陈氏就昏倒在路边。
郡衙大人发现张陈氏跑了,勃然大怒,派人出去搜寻。没多久,张陈氏就又被人抓了回去。
这天夜里,又是一场大雪飘飘扬扬洒落,郡衙老爷命人将张陈氏绑在柱子上,用沾了水的皮鞭足足抽了半夜,张陈氏全身是伤,哀求郡衙老爷放过她。
郡衙却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还想跑?你把我堂堂郡衙当成什么了?”
张陈氏抬起沉重的眼皮,老泪纵横:“陈良若是知道我现在这样,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郡衙老爷听了不禁哈哈大笑:“你还指望你那个当家的能回来救你?你不知道吧,就是陈良让我把你收了房的!他早就把你卖了!不然,凭他一个卖茶水的,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吗?”
“不会的,不可能!陈良不是这样的人!”张陈氏仍怒吼着。
“不会?他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打理他的布庄生意,这么多年了,他何曾来看过你?你也太天真了!”
张陈氏头垂下去,再也不说话了。
郡衙老爷吩咐手下:“把这醪糟老妪投进后院的枯井里,让她头脑清醒清醒!明日再打!”说完,就回房睡觉了。
刺骨的寒风顺着井口灌下来,席卷着冰凉的雪花,很快,只穿着一层单衣的张陈氏就变成了一个“雪人”,没人知道,她心里是恨?是悔?还是痛?
几日之后,人们纷纷议论,说郡衙府出了件怪事,十三姨太被抓回去的第二日,当郡衙老爷命人挪开枯井上的石板,往下一瞧,却发现里面的张陈氏,一夜之间竟变为了一堆森森白骨。郡衙大人看了一眼就吓了个半死,从此卧床不起。
话说张陈氏被害后,化为一道幽魂,终于得以从府中脱逃,飘飘然追寻丈夫陈良去了。
来到临县寿康县,张陈氏的鬼魂飘入陈良府中,虽是七八年不见,陈良却始终是三十多岁的模样,身边三妻四妾,温香软玉环绕,左拥右抱,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张陈氏知道,这些年来,陈良只要感觉自己体力有所减退,就会独自一人回到大凉山,偷偷找到那汪不老泉,喝上几口。而如今,他早已忘记了从前的娘子,与张陈氏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张陈氏望着整日饮酒作乐的陈良,胸中的恨意如波涛汹涌,她誓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可当她穿墙而过,进入陈良房中,去掐陈良脖子时,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穿过了陈良的身体,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张陈氏这才知道,自己此时只是个孤魂野鬼,无法在人前显现,更没有什么法力,恨他入骨,却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张陈氏心灰意冷,感叹着命运不公,只能在夜间四处游荡。
这日夜里,一个云游道士迷路了,行至寿康县郊一处荒僻的废弃道观中,便决定在这里凑合一宿,天亮再走。
约莫三更天的时候,老道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隐约听到隐隐有女声哭泣,那哭声凄婉哀痛,悲悲切切,令人好不心疼。
老道循着哭声转入后堂,赫然发现是一只老妪的幽魂,正坐在蒲团上抹着泪。老道见她没有任何法力,也不惧她,便问:“你是哪里来的幽魂?为何在这儿恸哭?”
那幽魂忽而抬起头,看此人是道士模样,竟然能看得见自己,便知他一定是根基深厚,能通阴阳,开口道:“道长救我!”
普通人根本看不见她,只有这个老道还有点本事,略通阴阳,才发现了在此自怨自艾的张陈氏。
道士点亮了灯盏,昏黄摇曳的烛火下,张陈氏面向老道行了一礼,从丈夫陈良发现不老神泉,到如今她被郡衙所害,化为孤魂也不能报抛妻之仇的前前后后,都与老道娓娓道来。
老道听了这个故事,不由得心生同情,“你这女子好生可怜!好在,如今你遇到了我,我便度你超脱苦海吧!”
张陈氏说:“不,道长若能帮我报仇雪恨,我必有重谢!”
老道说:“贫道本是出家人,这些凡尘俗事不便插手。”
张陈氏向老道磕了一头:“道长若是出家人,就该慈悲为怀,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屈辱而死,那负心汉逍遥自在吗?”
沉吟片刻,老道说:“好吧,贫道就帮你这一次。那你准备如何报仇呢?”
张陈氏答:“我要亲自将那畜牲置于死地!让他永世不得离我而去!”
老道叹道:“一切孽缘,皆因那不老泉而起,你看这样如何?我将你封印在那不老泉中,你不能转世,要留守在那里三千年,直到那不老泉水干涸,或泉水变成普通水流,不再有返老还童之效,方能转世投胎。我传你些许法力,这三千年间,你丈夫定然会再去不老泉索取泉水,你尽可以将大仇得报,你看如何?”
张陈氏听罢,频频点头,叹口气说:“唉,仔细想来,我还是对陈良念念不忘,若能与他在那不老泉中长相厮守,做一对鬼魂鸳鸯,倒也是不错的……”
于是,张陈氏将老道引入大凉山,找到了当年那汪清冽的甘泉,泉水汩汩涌出,仍如许多年前一样,老道做法,将张陈氏这一缕幽魂封印于此,随后便下山去了。
不久后,郡衙首府大人久病不愈,惨然离世,据说死前已是疯疯癫癫,整日疑神疑鬼,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有传言说,是十三姨太张陈氏回来索了他的狗命。
很快,陈良接任此官职,回到故地,他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几只空空的大水囊,独自进入大凉山,但自那日起,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官差们进山去寻找,时时能听到一个男人求饶的声音:“娘子,我错了,娘子,你饶了我……”这声音漫山遍野,却寻不到出处,官差们吓得匆匆逃离,再也不敢进山……
后来,又有传言说,大凉山里至今没进去过一人,只从中走出一位道士,仙风道骨,颇有些能耐,那道士与别的道人不同,年轻俊秀,英气逼人,已修成返老还童之身……
诗酒趁年华,点“关注”,和我一起,以梦为马,驰骋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