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上好像总有一些人,悄无声息地存在着,不会打扰任何人。比如我,比如阿文。和阿文在一个班级里待了一年,没有任何交集,只是认识,知道他是同学。
直到有一天,迷糊的语文老师弄混了两个人,在课上朗读了他的作文,却叫我站起来说写作的感受,我尴尬地愣在原地。同学纠正后,老师还振振有词地说:“两个人真像啊!”像吗?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地冲动,第一次想了解另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沉默的人。
仔细观察之下,发现阿文真是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只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他似乎对女生很冷淡。我亲眼看到前桌的女生向他借书,他低着头把东西递过去,头也不抬。女生分享零食,他接过来说声“谢谢”,又转手送给同桌。从来不和别的男生一起开某个女生的玩笑,也不会因为美女和自己主动搭讪激动。看得出来,他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
青春期的孩子,都有一种躁动揣在胸口,总是在兴奋地从异性身上寻找刺激。阿文长相俊秀,性格平和,很多女生都喜欢主动接近他。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看到他不冷不淡地应付那些热情的女生,我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窃喜。仿佛那些人不得手,我自己就始终有机会。
直到有一天,阿文通过班级群加了我的微信,我知道机会来了。那一刻,手机里仿佛植入了一颗小心脏,随着我的呼吸一起跳动。“既然别人都说我们很像,我想咱们应该能做朋友!”阿文这样打招呼,这是我见过的最酷的开场白。
一瞬间,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想要接近他的渴望被激活了,那种模糊的好感变得清晰。不得不承认,他很了解我,聊天中总有一些话能够说到我的心里。他和我一样,能看穿班级里某老师的假装公正,也知道哪个同学属于那种自私到底无可救药的类型。还有,他和我一样,对于班级评比成绩排名之类的东西不感冒,所以在班里一直默默无闻。
有时候,我在班里受了窝囊气,他会第一时间发微信安慰。本来无人安慰也就罢了,现在忽然有人懂了,竟然感到一丝丝的酸涩。于是,每晚抱着手机聊到一两点钟也不会觉得辛苦。夜里,会仔细地回忆他的每一句话,嘴角泛起微笑。
2.
认识了阿文,再回想之前17年的生活,方觉孤独得要命。从小学最后一年开始,我逐渐发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比起婀娜多姿的女生,我更欣赏孔武有力的男生。比起女生的唠叨和婆妈,我更喜欢男生处理事情的果敢和干脆。原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是由自己的心决定的,无法强求。就好像我不能强求自己喜欢女生一样,我也无法强求别的男孩子来喜欢我。
上了初中,发现我这样的男生很没有市场。那些爱运动的男生,用阳光的一面吸引班级里最优秀的女孩子;长相柔弱的男生,用阴郁的一面激发女孩子的保护欲,也就是母性;最不济的,可以扮作暖男,给女生买早点、打热水,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呢,只能远远地看着,不属于他们的任何一类。我的武器,就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接近我了解我。因为,我害怕被别人发现内心的不同。
日复一日的疏离,让我习惯了在人群里不说话,我有很高的技巧让周围的人不注意到我。偶尔有人突然和我说话,我会不自觉地脸红。于是,更拼命地压抑想和别人交往的冲动,千百次地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周围的甲乙丙丁都没有任何区别,不要试图去了解他们。
无意间和阿文说起这一点,他立刻温柔地说:“没关系,他们的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我注意到“他们”这个措辞,如果周围的同学都是“他们”,那我和阿文自然是“我们”!我们一样吗?我不敢确定,却被他流露出的亲近感动。
从那一刻起,阿文成为我接触外部的媒介,唯一的媒介。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有人端着盘子凑过来和阿文聊天,只要有阿文在,我不会觉得不自在。坐地铁的时候,和阿文聊天,也不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很刺眼。在阿文的陪伴下,第一次敢在别人的面前吃雪糕,一些以前觉得很奇怪的事儿,现在都变得容易。阿文像氧气一样地存在着,我离不开他。
同学们开始有了闲言闲语。当时没有“同性恋”这种比较文雅的词,都是“搞基”、“变态”这种很刺激人的话,充满了侮辱和蔑视。我惶恐无措,好像做了错事被别人发现了一样。事实上,也许真的是我做错了,我缠着阿文,让他陪着我一起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接连几天,我不大敢主动找阿文,聊天也只用只言片语回复。不是故意冷落或是赌气,只是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搞什么?”一次课间阿文轻轻地呵斥。
“没什么!”我小声说,“同学们都误会了!”
“我们本来就好,算什么误会?”阿文不耐烦地拽着我的胳膊走出教室,不顾别人惊讶的目光。走到没人的地方,他说:“到底是什么感觉,咱们知道就好!”听他这一句话,我立刻流下泪来。我没有接过阿文递来的纸巾,在他面前我不需要掩饰。
3.
我时常想,眼泪对于一段情感应该具有催化作用。自从那次同学议论的事情之后,阿文居然更公开地对我好。每天一瓶饮料,包揽了做卫生等杂事,虽然明知道我不喜欢吃糖,还是买了很贵的手工糖送给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在表示他不怕闲话,他想和我在一起。
不过,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你”之类的话。我一直等待他的表白,却迟迟没有等到。好吧,如果必须有一个人来说这句话,谁说都一样。阿文生日那天,我准备了巧克力,想向他表白。我没有勇气直接说这句话,而是把巧克力塞进了他的书桌,又给他发了条微信:“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微信发出后,我颤抖地握着手机,久久不能平静。我疯了吗?我居然向别人主动表白,我应该是那个拼命躲开别人的好意的人才对!不过,能够直抒胸臆,这是第一次,真是很舒服!
我反复地想阿文会怎么答复我,甚至偷偷规划将来是不是要考同一所大学。不想,微信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那盒巧克力,也一直放在书桌的最里面,成为对我真心的嘲笑。一股愤怒涌上心头,我不理解阿文的做法。
一次放学,我跟在他后面,等他和所有的朋友都分手,冲过去问他:“你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阿文看着我,一脸痛苦。我一再追问,他只说了一句:“为什么要说清楚呢?这样的状态不好吗?”
我第一次发现了我们的不同,他很害怕给心里的情感下一个定义,而我不一样,我是那种死也要死个明白的人。我天真地以为,他可以对外面的世界应付自如,自然可以摆平内心的不安。但我错了,他在别人面前自信、洒脱、毫不在乎的样子,只是为了回避作为一个“GAY”的内心纠结。现在,我表白了,他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这一次,我戳到了他的痛处。
“不敢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仍然不死心。阿文摇摇头,说:“对你好是一回事,和你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阿文觉得,对我好,是情感使然,但是决定在一起,是由理智控制的。情感与理智的交融,理智占了上风。
“对我来说,这是一样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有勇气过。
阿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挥挥手,和我作别。我的眼泪又一次地肆意流淌,这一次,没有人递给我纸巾。
从那以后,我和阿文渐渐地疏远,我们的关系又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一旦享受过亲密的感觉,就再也找不到东西能够填充那种寂寞的空白。不过,我还是活过来了!因为特殊的性取向,我无法敞开心扉、不和任何人接触,活得刻板而麻木。是阿文,用他的关爱,帮我重新和社会建立了联系。我确实需要这种媒介,帮自己找到在社会中的位置。尽管失去了阿文,我却敢走到大家面前,活在别人的视线里,这是另一种幸福,可惜,他没有陪我分享。
多年之后,经历了很多段恋情我才明白,作为一个GAY,真的无法轻易地给对方什么承诺。当年,阿文的矛盾和纠结是对的,我们就应该活在当下。可是,我又无法摆平内心中对于“永久”、“一辈子”这种承诺的渴望,于是感叹每一段恋爱关系的短暂。那什么才是永恒?我不知道。毕竟,在GAY的世界里,没有像结婚证书一样有效地契约。
我只知道,如果我能忍受这种模糊的状态更久一些,我也许不会失去阿文。我想,学会忍受关系中这种不确定性,应该是每一个GAY成长中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