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是一位非常全面的学者和评论家。就评论而言,他涉及的领域就有小说、散文、戏剧、电影以及北京的民间文化等;在学术领域,他曾出版了《梁启超传》《张恨水传》等。因此,在北京文化界,解玺璋大名鼎鼎。很多著名导演、作家特别是剧作家,有了作品都希望解玺璋给看看。玺璋热情,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拒绝的。但他有自己的原则:必须遵循自己真实的体会。玺璋曾讲,一位著名剧作家和他说能不能给说几句好话?玺璋毫不客气地说:“晚了,已经骂完了。”虽然是玩笑话,但从中可以看出玺璋的秉性和对待文艺批评的态度,他不是那种随意说好话的评论家。我的意思是,不止玺璋的兴趣或涉及的专业领域宽广,更重要的,他是一个多少有些风骨的评论家。
解玺璋新近出版了一部著作《隐藏的文脉——北京书院述微》。在我看来,这是最能代表解玺璋学术水准和学养的一部著作,这是一部发现边缘和重新阐释历史的著作。这部著作我想大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评价。
首先,是独到的学术眼光。我们知道,北京的文化非常丰富,皇家文化有故宫,官学有国子监,市民文化有天桥,地方文化有胡同,名家文化有会馆等,但北京也有士子或士大夫文化,这个文化的表意符号就是书院。北京的书院远没有应天府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以及嵩阳书院四大书院名动天下的影响力,但北京毕竟也有书院文化,这种文化一直没有引起学界和有关部门的重视。因此,它是一个非常边缘化,甚至被埋没的一种文化。解玺璋意识到了这种状况是有问题的,因此他用“隐藏的文脉”表达了他的隐忧,以及使其重现天日的强烈愿望。可以说这是一种文化使命感使然。
其次,是这本书的学术性。谈这本书的学术性,其实更是这本书写作的艰巨性。说它艰巨,首先是资料方面的稀缺。关于北京书院的文字记述极其少见,现在见到的也就是赵连稳的《北京书院史》等极少的著述。因此,资料的稀缺是书写这一文脉最大的难题,书中提到的各种典籍大概有数百种。也就是说,解玺璋是通过阅读大量典籍文献,按图索骥,一点点积累,将北京各大书院的历史状况连缀和呈现出来的。可以说,如果没有巨大的学术耐心,这本书的完成几乎是不可能的。据作者自己讲,除了望风捕影地寻找各种书籍外,还要到各书院的遗址实地勘察,尽管北京书院的遗址所剩无几。
第三点,是对书院和典籍的考据。考据最能体现作者学术水准和准备是否扎实。这方面的工作大约有两点。一是对北京书院总体的把握,也就是要大体知道北京有多少书院。该书写了十四个书院。我们不知道作者是否穷尽了北京书院,但这十四个书院在北京一定是最有代表性的。二是更要功夫的考据,比如他谈到北京最早的书院窦氏书院,称其“创建于唐末五代”,但北京书院实实在在的起点,则是元代的“太极书院”,是北京城里的第一所书院。北方知有程朱理学是从江汉先生(赵复)讲学太极书院开始的。这种知识性的考据,大有北京书院列传的写法。具体的比如明代大儒顾炎武在《昌平山水记》中写道:“而东山口内二里景陵果园之旁有古槐一株,其大数十围,中空,可容十人坐,相传为燕山窦氏庄。自陵木尽而槐亦伐也。”但作者认为,明末清初,距窦禹钧生活的五代时期,中间隔着六七百年。顾炎武在昌平一带实地考察,见过“燕山窦氏庄”的可能性已经很小。这是因为,在他到此一游的二百余年前,此地已被官家选中用于建造陵墓,也就是后来所谓“明十三陵”。无论“燕山窦氏庄”还是那株古槐,“此皆在陵山以内者也”。作者的意思是,“燕山窦氏庄”在明皇陵建造以前就消失了。这样的考据非常有趣,也有说服力。但顾炎武为什么在《昌平山水记》中那样言之凿凿,书中没了下文,我略感遗憾。
第四点,是这部书的可读性。我们知道,学术著作最大的问题就是因学术而无趣,专门性的学术著作大多有这样的特点。我们很难说这究竟好不好。学术著作毕竟不是娱乐性作品,它有自己的专业要求,但是专业性不那么严格的学术著作,是可以写出可读性的。《隐藏的文脉》在这方面有它的特点。比如讲“太极书院”时,讲到赵复。赵复,字仁甫,德安(今江西德安)人。学者多称其为江汉先生。1235年蒙古军攻德安,他被俘,杨惟中释之,遂随杨前往今北京地区。杨惟中、姚枢建太极书院,请他讲授程朱之学。时姚枢、许衡、郝经、刘因等皆从其学,至此,程朱之学在北方才开始广为传布。赵复曾作《传道图》《伊洛发微》《师友图》等。
赵复被杨惟中、姚枢解救之时,姚枢觉得他不是一个寻常之人,希望他能随自己到北方去。但赵复拒绝了他的请求,因为他的九族亲人都在这场战争中被杀害了,他正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姚枢担心他寻短见,把他留在自己的帐中同宿。夜里醒来发现,赵复虽然寝衣还在,人却不见了。姚枢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搜寻很久,都没发现他的身影,直到江边,才看见披头散发的赵复仰天而号,似乎要投水自尽。姚枢赶紧拉住了他,对他说,就这么死了,有什么意义呢?“汝存,则子孙或可以传绪百世。”“随吾而北,必可无他。”听了姚枢的劝告,赵复勉强北行。
这样的文字不仅有人物有情节,而且将当事人的生存环境和内心状态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文人的惺惺相惜也可见一斑,其意义和价值超越了叙述本身。我还要强调的一点是,书的绪论是关于中国书院的一篇宏论、一部简史,它表明的是作者对书院文化研究的深入。文章梳理了中国书院文化的源流,以及在中国文化发展过程中的巨大作用。书院文化是民间文化,和皇家文化以及官学有巨大差异。这一文化源远流长,是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重要载体和流播方式。更重要的是,书院作为文化遗产,对其历史价值的阐释并没有终结。解玺璋对书院的历史地位和价值的重新阐释,特别是其与官学的差异、重合以及妥协等的理解,非常具有现代意识。这个现代意识激活了书院的传统,对理解古代士人和现代知识分子,都大有裨益。
(作者为北京评论家协会原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监事长)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孟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