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韦南海就顺利出厂。

这一个月来，韦南海根本就没插手新来的模具师傅的活，他不是在车间到处乱转，找车间工人聊天，就是找蔡老板谈天说地。一个月下来，新来的模具师傅加工了三套模具，套套模具不但生产出的配件好用，而且几乎不用返工，比韦南海做出来的模具还要好。蔡老板这下放心了，同时心想，你韦南海也不过如此嘛，想借辞工来要挟我加工资，没门。你们大陆仔个个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没你太阳就不转了，真是坐井观天。给你一碗饭吃是看得起你，别他娘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们大陆仔没饭吃的大把，你他娘的创业去吧，有多远滚多远。

就在韦南海顺利出厂的前十多天，韩墨已在横沥镇水边村租了一间六百平米的厂房，还有两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销售和采购人员用，另一间办公室韦南海和王佐共用，韦南海和王佐都很满意。出了新台能后，韦南海立即住在横沥镇水边村新租的厂房里，招工人，安装电路，买二手设备，打样，风风火火，不分白天黑夜，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与此同时，韩墨以最快的速度办理公司营业执照的申请。预审公司名称，做公司申请的各种文件，验资等。在王佐去上海参展前，营业执照下来了，一家新生的生产型有限公司工厂宣告诞生，并且渐渐走入正轨。为此，韦南海还拉着王佐来到企石镇黄大仙庙拜神。拜完神，二人站在黄大仙庙小广场前的江边栏杆边，面对浩浩西去的东江发誓：合是创业伙伴，分是生死朋友。

韦南海还对王佐说，在上海参展时，国内客户名片尽量留下来，我们首先开发国内市场，先扎稳脚跟再说。王佐说，国外客户的名片也得留下来，以备后需——万事开头难，最近几年我们肯定没有参展的机会。韦南海说，那也肯定引起老板娘的疑心。疑就疑吧，王佐说，反正参展回来我就辞工。接着王佐又说，新台能以代工为主，还没申请商标和外观专利技术专利，你在打样的同时，着手申请，抢先一步。这不但利于市场开发，还以备新台能将来的捣乱，打官司，告我们侵权了——毕竟，我们的图纸源于新台能，就算改变外观，提升技术，但万变不离其宗，没有专利迟早一定受制于人。韦南海说，有远见，我这就着手办理。同时，他伸出右手大巴掌。二人击掌，“啪”的一声，响彻东江。此时，一轮红日挂在东江上空，正是上午十点左右，水面金光闪闪，一艘长长的货船劈波斩浪，稳稳向东方驶去。

四月底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王佐和生产主管崔永新一同在深圳宝安机场上飞机，赴上海参加一年一度的卫浴展。这是王佐第一次坐飞机。飞机升空到一定高度时，平稳向东方飞去。崔永新叮嘱王佐不要随意跟人聊天，随即头一歪就睡着了。第一次坐飞机的王佐不免新鲜，四处看着飞机舱内足有五分钟左右。此后，他就一直看着飞机下面的珠江口。一大片城市群，无边无际；海水谌蓝，平静。城市与大海搂搂抱抱，水环城，城环水，真是太壮观了。

这次参展共四个人，男的是崔永新和王佐，女的是范小冰和老板娘。

到达上海头一天，还没正式开展，新台能的档口也没布好。崔永新和王佐忙着摆产品，安装淋浴器，贴宣传画。几个小时后，再看新台能的展会档口，虽只十平方，却也清新干净亮眼。一张小桌子摆在档口走廊边，上边摆着名片和宣传册，档口内左右后三面墙全是柜子，柜子上摆满了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铜质花洒。两个九十度墙角边安装着淋浴器。细细的柔柔的水线银珠般向外扩散洒在地上的池子里，无声无息。微微出汗的王佐真有冲凉的冲动。而淋浴器后面的大幅宣传画上，是一个凹凸有致的裸体美女微闭着秀目沐浴，令人浮想联翩。崔永新看着自己设计和安装的杰作，无不骄傲地对老板娘说，还可以吧，最少能吸引人停下来驻足欣赏。老板娘笑着说，好是好，就是这两个美女太显眼了，有故意吸引眼球之嫌。崔永新说，我们是做淋浴器和花洒的，当然要有淋浴的效果画，总不能避嫌穿衣服淋浴吧。

老板娘笑着说，就这样了，我跟小冰再清理一下，你俩到处转转，熟悉熟悉会场。

十多天前，崔永新为了装修会展档口，在会展中心呆了三天，他对这一片庞大的会展场地还算有点了解。王佐跟着崔永新平行走着，好奇地东看西看。空中弥漫着各种装修材料的难闻气味。我还以为所谓的会展是什么呢？这跟逛室内专业市场有什么区别，比如说东莞尞步镇宏图广场灯饰城——只不过，这个室内会展市场也太大了，不比一个标准足球场小呢。

崔永新呵呵笑着指着四周说：“这个嘛，还真有点像室内专业市场。如果一个来参加会展的人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家里装修来买东西，这个人真不知道是会展馆。当然咯，区别还是有的，除了场地大小有别之外，专业市场基本是一成不变的，而这里每隔半个月一个月的，所有东西和店铺完全就是另一种风景。十多天前我来装修的时候，带着设计公司的人进场实地量尺寸，这个场馆还在展览服装布料呢。跟十多天前比，我都分不出东南西北了。”

王佐看了看四周说：“这样啊，这个会展中心一年到头都参展各种行业吗？”

崔永新说：“那是！听会展设计公司的人说，卫浴展结束之后，就是汽车展，一年一年循环往复，反正不会空着。这可是国家最大的会展中心，上海又是我们国家的龙头，怎么可能浪费场地呢？这个会展中心一年展览下来，带动多少消费，带动少产业，带动多少就业，光这做会展装修的，一年到头就忙不完呢。可以这么说吧，这样一个会展中心赚的钱，带动的就业和消费，如果是一个中等城市的话，那可就惠及这个城市所有的人啊，而且家家小康。”

王佐不禁赞叹：“上海就是上海，不到上海不知城市之大。这个会展业还不是上海的主要产业，就令内地城市羡慕不已了，至于金融中心外贸中心进出口中心，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崔永新说：“那是，全国也就一个上海嘛——走，我们去其他场馆看看。”

王佐大为惊奇，说：“这么大的场地啊，还有其它场馆吗？”

崔永新说：“有啊，听设计公司的人说，大大小小的场馆会议厅十多个呢，几十万平米。”

就这样，王佐跟着崔永新在会展中心各展览馆直逛到快吃晚饭时，才回到新台能的档口跟老板娘和范小冰汇合。他们的住宿订在了十多公里外黄浦江畔的一家中等宾馆。没有进宾馆，四个人在这栋宾馆楼下两三百米外一家大排档吃饭，老板娘问崔永新，怎么样？需要花洒的大公司都知道在哪个场馆吗？崔永新说，我们全逛完了，记在我脑子里呢。不要说在哪个场馆，就是具体到几号我都记下来了。老板娘你放心，明天上午我就一家一家投名片和宣传册，一定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展会结束之后，我们再一家一家公关，攻下一家就够我们喝一壶了。老板娘笑着说，那就好，这四天会展看你们三个人的了。接着，就聊其他话题了。王佐没参与其中。他看着小小大排档人来人往，食客吃完一批又来一批，心想，上海的人真是太多了，随便做点什么生意都是日进斗金啊。他发现，每来一桌人都要点个毛毛菜，不免好奇，问，什么是毛毛菜啊。老板娘笑了，说就是一种嫩嫩的小白菜，我们也来一盘吧。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点，四个人就赶到了国家会展中心新台能档口。王佐惊奇地发现，一个高个白晰脸上精致的都市小姐正站在档口门口。老板娘问，你就是来帮我们翻译的？姑娘落落大方地说，是的，中介把钱都给我了，这几天请你们多多关照。明显腔调带着好听的吴软侬语，看来还是个上海本地小姐，王佐心里说。那好，老板娘说，王佐，你跟，对了，老板娘看着都市小姐问，我们怎么称呼你？就这四天时间，名字只是个代号，展会结束之后你们肯定会忘掉我的名字，不如，你们叫我小上海吧。那好，小上海就小上海，老板娘说，王佐，你跟小上海坐在桌子边守摊，崔永新和范小冰去拜访大客户，我们这就分头行动！

崔永新把范小冰手一拉说：“走吧，再不走人都进场了，走都走不动！”

确实，场馆里已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放眼望去，全国各地和全世界各地的人都有。操着不同腔调，说着不同语言，高矮胖瘦，黑白黄褐，似乎是个世界级庙会。崔永新和范小冰刚走，老板娘交待说，小上海你接待外国人，王佐你接待中国人，尽量让对方留下名片，也尽量让对方拿走我们的名片和宣传册，明白吗？对了，对方如有意参观淋浴器，有意看我们的花洒，尽量让他们参观——如果是外国人，王佐你介绍，小上海你翻译，你们一定要配合好。小上海说，我一定竭尽所能。王佐说，放心吧，老板娘，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决不玩忽职守。老板娘说，我先去逛逛了——你俩虽是临时配合，但也是缘分，我相信你们。

老板娘刚走，王佐拿起订书机，把名片装订在宣传册上，一本一本装订着。

小上海美目流盼了一眼王佐问：“你们老板娘的话不像广东话嘛。”

“当然不像。”王佐边装订边说，“人家是台湾人嘛。”

“怪不得！”小上海似有所悟，又说，“总觉得她的普通话有说不出的味道，原来如此。”

王佐问：“你还是大学生吧，在哪上学？”

“快毕业了。”小上海说，“上外。”

“上海外国语大学！真牛！一看你就是个美才女！”

小上海矜持一笑，刚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打招呼，“Hello！”

王佐和小上海抬头一看，一个高大威猛的黑人站在面前，带着笑，露着白牙，一脸真诚。

“Hello ，what can I do for you？”小上海巧笑倩兮，站起来问。

接下来整整一上午，王佐和小上海都在马不停蹄，小上海接待外国人，王佐接待会说国语的，相互之间根本没有机会聊天，直到中午吃午饭。如果说二人有聊天的话，那就是有些老外问一些产品方面的问题，小上海答不上来，她就问他，他回答后，她又翻译给老外听。

中午吃快餐。快餐送到现场吃。吃饭的时候虽然人流少一些，但还是每隔几分钟就有人问这问那。还好，大多是全国各地的卫浴经销商，没什么老外。因此，小上海吃饭的时间充足。吃完饭后，她就来接待没有时间概念的经销商们，王佐才得以喘口气匆匆吃完中饭。

一连两天，会展中心各场馆都是人流如织，人山人海，王佐和小上海忙得连喝水时间都没有，更不用说去逛逛各个参展场馆了。再说了，老板娘有分工，就算人流再少，那也不能离岗乱逛啊，王佐暗暗心急。此次参展的目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得到各种客户的信息和联系方式，虽说站在档口接待的全国各地经销商也是客户，但相对于工厂客户来说，那不是最理想的。还好，在正式展会的第二天下午，老板娘出人意料地坐飞机回东莞去了，大概担心蔡老板找野味。王佐暗自想，这下好了，没人坐在后面监视，下班前一定得找个机会去逛逛。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在王佐苦思冥想之时，老板娘刚走半个小时之后，范小冰进来了，一屁股坐在原来老板娘坐的椅子上，花容失色似地说：“王佐啊！还是你好啊！不用走，不用逛，还有个大上海大学生美女陪着，谈情说爱，多快活，我可是累死了！”

王佐灵机一动说：“小冰，你辛苦了。要不，你坐这陪上海大学生美女，我去逛逛。”

范小冰瞟了一眼王佐说：“不会吧，你舍得？——这两天，你俩坐在一起，吃在一起，形影不离，卿卿我我，郎才女貌，郎有情妹有意，你都忘记我的存在了，你当真愿意？！”

王佐站起来，一把拉起范小冰说：“现在你跟大上海美女卿卿我我吧，我去逛逛了。”

机会难得，王佐迅速离开档口，一路逛着，掏出笔记本和笔。凡是跟淋浴器有关的厂家他都上去问，能拿对方的宣传册更好，不能拿就记下厂名地址电话等等联系方式。这一路逛下来，直逛到快下班了。等他回到新台能档口时，小上海都走了。王佐已知道，小上海家住在浦西老城区，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左右。所以她每天总是早出晚归，匆匆忙忙。老板娘昨天就对她说，晚饭一起吃再回家吧。她说，不吃了，吃完晚饭再回家太晚了，难坐公交车。

出了会展中心，崔永新说：“我们还是直接搭的回宾馆，再去吃毛毛菜。”

王佐忽然说：“你们去吧，我要去见个朋友，见了朋友后我再回宾馆。”

范小冰做着怪脸说：“不会是去约小上海吧——别多情了，人家上海人眼睛在天上呢。”

“约会倒是约会。”王佐说，“不过呢，不是小上海，而是个老上海。就这样了，回头见。”

原来，来上海参展前，王佐就约好了他曾在军工国企的同事好朋友唐华（唐华见拙作《70后之骚动》），一定要见一面。唐华和王佐二人七、八年前先后离开军工国企，此后再也没见面。但是，二人一直保持联系。像王佐一样，唐华在上海不断学习，不断跳槽，此时的他已经是世界最大的大型消防生产商上海工厂的总工程师，可谓功成名就。据唐华说，他们原来的军工国企已经转为生产民品了，没订单时便公关唐华，以便下点单，不致于职工没工资发。而唐华的消防工程技术就是在原军工国企学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在出租车上，王佐接到唐华的电话，问到哪了？王佐说，司机说还有十分钟。唐华说，那好，我到小区门口接你。出租车司机看着王佐手中的掌中宝——摩托罗拉328C，羡慕地问，老板是哪里人？来上海出差吧。王佐笑了，心想，什么老板不老板，不是跟韦南海合伙开厂，我哪里舍得花两千多块买部二手掌中宝呢！但他嘴上却说，广东来的，来参加卫浴展，我们是生产淋浴器的。司机说，大老板哟，掌中宝一万多块钱呢，你们广东真是富得流油哦。

唐华是开车来接王佐的，桑塔纳2000，这让王佐吃惊不小。王佐说，几年不见，你发达了，有房有车，还是下海好啊，树挪死人移活。唐华笑着说，公司配的，我们公司总经理总财务和我总工程师，配了车。王佐说，如果我不跟人合伙创业的话，你绝对是我的标杆，金领啊——我们以前在三线军工国企时，那么大的厂也只有一辆桑塔纳，你现在相当于我们当年的厂长了。唐华笑了，说，不能以座驾论英雄，我们当年的厂长那可是师级干部呢。

到了唐华家，更令王佐大吃一惊。高层，一百七十平四房两厅，距陆家嘴三公里，阳台面对黄浦江。看着大上海高楼林立，一望无际，王佐心里说，这辈子都难赶上唐华了。唐华亲自炖了一只三黄鸡，三个小炒，备了一打易拉罐啤酒，很是令王佐感动。相比于前几年，社会风尚已改变了许多，一般人请客都上馆子，请到家里来一定是至亲或者最好的朋友。

唐华太太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唐华经常聊起你，我耳朵都起茧了——你们吃，你们聊，不要管我们。唐华对王佐说，拙荆是华东理工大学毕业的，专业是电子，也是一家外资公司的工程师。王佐举起酒杯说，贤伉俪真是金童玉女，来，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一杯。

吃完饭，唐华开车带着王佐到陆家嘴欣赏黄浦江夜景。

看着对面如仙境般的上海外滩，王佐忽然感慨起来。

他指着对面说：“唐华，你知道不，我刚下海那两年，很不顺利，在南中国转了一个圈，都没找到一个立足之地。我也在上海找了两个月工作，英雄跑白路。有一天晚上，我就站在对面外滩上，面对黄浦江，天地之悠悠，万念俱灰，决定跳进黄浦江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这下令唐华大吃一惊了。

他也感慨地说：“我们能成为一辈子的朋友知己，不仅仅是我们重情，还有我们的心意相通，以及我们相同的人生之路。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曾经我也站在那外滩边，面对黄浦江，想着下海后一事无成，无颜见江东父老，也是心如死灰，也有跳进黄浦江的冲动啊！”